我不會寫日記。
寫下的東西像懺悔錄,一天一篇,連自己看了都覺得厭倦。
我突然發現自己可悲,努力了一輩子,到頭來只是空話虛言。我傷害愛我、我愛的以瑄,傷害寵我、支持我的雙親,我花最多時間的事業學業,在這時候不會出面挺我……我,我的人生到底在做什么?
昨天,父母親來到我病床邊,哭著問我要什么?
要什么?這時候找還可以自私,說我要以瑄,要她陪在我身邊,直到生命終結?我還可以對他們說,我要把過去來不及完成的快樂,一點一點追回?
我什么都不能做,能做的只有為以瑄安排一個富裕的下半生。
只是呵,這個小女人愿不愿我為她安排的人生?會不會固執地等待我回頭,再續情緣?
*
當允淮發現那張偽造卡片、戒指和圣誕禮物時,他找上儀卿。
這回,儀卿不再隱藏心事,直接告訴他,她愛他,歷經多年不變,她說愿意花一輩子時間等待他愛上自己。
當允淮把「證據」遞到她眼前時,她面不改色,還振振有詞說:「我把愛情當事業經營,用心機幫助自己達到目的,有什么不對?要怪的話,就怪趙以瑄太弱,弱的不配當我的對手!
然后,再也忍耐不住的陳太太跳出來說話,她將儀卿對以瑄說過的謊言一一揭穿。
原來,以瑄不是疑神疑鬼,她的確忍受了儀卿所有的謊言。
他和儀卿在一起的夜晚,是工作并非狂歡,他們交談的內容從來都是嚴肅的企畫案,不是愛情與浪漫,儀卿擁有他大部分時間,卻拿這些時間大作文章,一次次誆騙以瑄。
相識二十年,到頭來,允淮發現,自己半點不懂儀卿。
當天,他舍棄了最在乎的哥兒們感情,他明白告知儀卿,就算沒有以瑄,他也不會愛上她,友誼和愛情,他從未混淆過。
然后,他把儀卿介紹到朋友的公司工作,他一心想趕到趙家,把事情對以瑄說清楚。
擔心以瑄不愿聽他說明嗎?
并不!他對以瑄有足夠的把握,相信她會聽進去自己的解釋,她是個講道理的女生,一直都是,而且他有所憑恃。
他憑恃她愛他,憑恃她的愛,不管他如何揮霍都揮霍不空,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會回到他身邊。
一彈指,他拿起車鑰匙,他要到「娘家」,把老婆追回來,就算被大舅子揶揄一頓也無所謂。
然,事情并沒有他預設中順利。
出門前,電話鈴響,是他當醫生的老友羅德健打電話過來。
上星期,允淮胃痛得厲害,不得不走一趟醫院拿藥,在老友半恐嚇下,他做了一些檢查。
「關允淮,馬上到醫院報到,我已經幫你預約病房了!沽_德健口氣凝重。
「住院?我哪有美國時間!顾π,他有更重要的事待辦。
「就算你的美國時間可以替你賺進三千億,你也要馬上住院!沟陆】谖抢锊粠О朦c玩笑。
「我的胃……很嚴重嗎?」心提上,因為老友的凝肅。
「比你想的更嚴重,如果你不馬上入院,我用綁的都會把你綁進醫院!乖偻喜坏昧,他的胃和他的生命是共同體。
「惡性腫瘤?」深吸氣,他要求自己冷靜。
「對,你把它養得太大。」揉揉雙鬢,當醫生最大的痛苦,就是宣布朋友的病情。
「需要開刀嗎?」頹然坐倒,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碰到這種情況。
「是。」
「有生命危險嗎?」強勢的他,首度有了無助感覺,他一直以為自己掌控全世界,沒想到,他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掌控。
「開刀危險,不開刀更危險。」他不是威脅,是擔心。
「成功率有多少?」
「百分之三十!鼓軌虻脑挘敢獍殉晒C率在提高兩倍、三倍,問題是,這不在他的能力范圍。
百分之三十……這么低的成功率,該不該冒險?要是有這種機率的企畫案,他連想都不想,就直接把它退回去了。
問題是,他正在這個企畫案里,進退兩難。
「不開刀的話,我會在多快的時間內死亡!乖賳枺晳T掌握所有細節。
電話那頭,德健遲疑半晌,回答:「很快!
同時間,兩人沉默,德健知道他需要時間接受,而允淮知道自己沒有時間考慮太久。
「我晚上入院,可以嗎?」他驟下決定。
「好,我等你。」德健回答。
電話掛上,允淮陷入思潮。來不及考慮自己的身體,他先想到該怎么做,才能把傷害降到最低,別忘記,他是道地的商人。
他想到以瑄。
以瑄有個好大哥,他能力高超,一定會將以瑄從痛苦泥沼中拉回,好好照料她往后的歲月,他絕對有本事讓快樂幸福重新落在她身上。
以瑄有點固執,認定了愛情就不易改變,但光陰是最好的心痛特效藥,它會一天一天磨去她的悲慟,一天一天帶她走出陽光。
也許有他這個前車之鑒,她將學習小心謹慎,下次挑選男人不再憑借直覺,那么她的下半生會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成功率……
對,一定是這樣。有趙以鉉,他可以少擔心以瑄很多點。
她是那么美好善良的女人,上帝肯定不會虧待她,未來,她會擁有一個比關允淮好上千百倍的男人,會生出一對可愛健康的孩子,她會有數十年完美的婚姻生活,在幸福中的女人,自然能逐漸淡忘別人帶給她的傷害,不管那個別人叫不叫關允淮。
而父母親,他們會一路相扶持,就像前幾十年,他們為彼此做的那樣,他們終會走過喪子之慟,終會在生命里找到另一個出口。他們是開朗樂觀的夫妻,他們攜手走過無數風雨,這回……也難不倒他們吧。
公司,更不必擔心了,有能力的人何其多,誰都可以取代他的位置,只要不將他生病的消息發布出去,股票就沒有跌停的危機。
只要好好安排以瑄和父母,安排他最愛的家人,剩下的不需要他操心。
安排……安排……對,他要好好安排往后一切,不能什么都沒準備,把爛攤子丟給家人,教他們束手無策。
對,他需要一份企畫,需要最完美的安排,安排以瑄、父母、公司,他要他死后,所有的事仍在常軌當中。
倏地起身,他不往趙家去,他要先走一趟律師事務所。
*
允淮來了!
乍見他,以瑄壓抑胸中的狂喜,手微抖,她用緩慢呼吸乎抑胸口激昂。
他看見胡桃木盒里的東西了?他找儀卿談過,再不認定她胡思亂想,不編派她罪名?
「妳身體還好嗎?」壓下擁她入懷的沖動,他站在距她兩步之外。
他是個糟糕透了的丈夫,好好的老婆讓他養得形銷骨立,才多久的婚姻,他把她的單純快樂、自信驕傲全數丟進大海里。她小心翼翼,生怕惹他不高興,她的細心體貼建立在苦悶壓抑上頭,他的愉快得用她的妥協換得。
「嗯!
她想往前站,拉近兩人,想用最輕快的語氣對他說,我很好。但他退開半步,不想要她的輕快語氣。
他的動作很小,但她敏銳地感覺到了。
「妳有看過醫生?」他又問。
「看過了!
醫生說,小小的生命在她身體里成形,說她快當媽咪,而他身分將要升級。仰頭,她讀不出他眼底的訊息,不確定該不該把寶寶的事情告訴他。
「醫生怎么說?」
「沒事。」
若不是他保持了距離,若不是他淡淡的態度沒有她想象中的熱情,她會向前,奔入他懷里,連聲向他道恭喜。
「那就好。」
「要不要……先進來坐!狗蚱拚驹陂T口談天,很奇怪的感覺。
「好!裹c頭,他在她身后進入房間內。
這個房間他沒進來過,聽說,她常從窗口往下攀,約會偷渡,但,這里是二樓啊,偷渡法好危險。
可再危險,她還是做了。這個笨女生,不好好保護怎么行?
以瑄替他搬了張椅子放到床邊,自己坐在床沿,等他入座。
但他沒入座,站著同她說話,她不得不仰高下巴,對上他的視線。
「昨天的事,我很抱歉,」
沒關系,她原諒他了,在他出現的第一秒鐘內。
她沒回話,只是笑笑。
「我的嫉妒不理智。」他又說。
真的沒關系,妒忌代表了某個程度的在乎,他在乎她,她很清楚。
「我看到妳留給我的胡桃木盒,看到里面的東西,我認真分析過三人之間,我想,妳是對的。」他的腳本派不上用場,不管花費多少心思,傷害她,在所難免。
她是對的?所以,他將和儀卿保持距離,將為婚姻犧牲哥兒們交情?他們的世界又是兩個人,不再三人同行?
希望燃起,她看見未來與希冀。
「我太自以為是,認為自己的方式很合理,妳和儀卿,一主內、一主外,各司其職、各安其分,妳們的生活空間沒有交集,自然不會出現紛亂和不平,更何況,儀卿對于爭取名分地位,并沒有太大意愿!
等等,他的意思是……儀卿沒說謊,婚前的圣誕節溫存、除夕擁吻,并未在他的婚姻成立后結束,他們的確相邀共度青春,他們的確不斷擁有交集,只因儀卿對爭取名分缺乏意愿,才確保了她的婚姻順利?
發傻、發呆,以埴望著允淮的眼神變得茫然。
在他未親口證明前,她還可以高舉信任旗幟,把儀卿的話當作挑釁謊言,她說服自己,那是兩個女人的戰爭,儀卿的話全是假訊息,為的是擾亂軍心。
而今……他認帳,認下儀卿說的一切……至此,她怎還能自欺欺人?
她的茫然教他心疼,他不想這樣,他想她盡快忘掉自己,盡快展開新生活。
「很抱歉對妳自私。我想很久,讓妳離開,是最好的決定!箘e過頭,走到化妝臺前,他再看不下她的心痛。
讓她離開?意思是……他不要他們的婚姻了?他決定離婚、決定和儀卿雙宿雙飛?
他的決定錯了?沒有,儀卿才是和他旗鼓相當的女人,他們共有的世界,是她無法參與的部分,他們在各方面都配合良好,這樣的男女才有資格談論天長地遠。
頭痛,陣陣雷鳴在耳膜處,一聲比一聲更響,震昏她的意識。
「我承認自己殘忍,我不應該給妳希望,又將妳推入深淵,我知道妳一直對我很好,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對妳說抱歉。」推開她,不教她面臨死別,是他所能設想到的,最好決定。
原來她的愛情是一場抱歉呢,好有趣的說詞。
只是抱歉呵……這是從何說起?
對不起,趙以瑄,我好抱歉自己不愛妳;我抱歉對妳的感覺不在,妳的純潔可愛不再是我期待的;我抱歉給妳四分之一個婚姻,給不了妳完整愛情;我抱歉婚姻變調,留給妳無限空虛。
抱歉……多殘忍的字眼。
她不要他的抱歉,就像不要林至期一樣堅定;她痛恨抱歉,一如痛恨分離。為什么大家都塞給她,她不要的東西?為什她想要的感情,拚了命卻得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她犯了誰啊,她對不起誰啊,為什么整個地球都要同她作對?
牙關輕顫,死命掐住雙臂的手心在發抖,她無法呼吸、她快窒息。他就站在身前,她卻抓不到他,原來這才是天涯海角、原來這就是咫尺天涯。
她想狂哭,想沖上前捶打他,問他,她是哪里做錯,她改了又改,怎都改不到他想要的模樣?她想尖聲喊叫,大嚷你的抱歉我不要,我只要你愛我,像以前一樣!
可是……有用嗎?沒用的,對不對?除了冷靜啊,除了不教他更看不起自己,她做什么都沒用。
「我會盡全力補償妳,我把一半的財產過戶到妳名下和戶頭里,有任何需要,只要妳開口,我會盡力辦到。」
把一半財產給她?他的歉意真的很多……
以瑄苦笑。到頭來,她分到歉意,而儀卿得到愛情。
公平嗎?
夠公平了。
許多男人會在這時候推卸責任,抹煞過往的一切,除了怨懟暴力之外,不留下任何東西。
搗住臉,她想大哭,但明白這不是好表現,退場的方法有很多種,她不該選擇讓他討厭的那一種。
勉力咽入不平,她走到他身旁,拉拉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問:「我知道這時候問問題很無聊,但它對我很重要,請你回答我好嗎?」
可笑的是,他連面對她的勇氣都沒有。
「妳想問什么?」他持續背對她,但化妝鏡里的女人可憐兮兮,吸引他所有眼光。
「你為什么要娶我?你和周小姐,在美國求學期間就很要好了,不是嗎?」
娶她,是他一心一意想要的事,可惜,他現在沒有任何權利,選擇他真止想做的事情,于是道:「因為我承諾過,會回來娶妳。」
他的說法很爛,爛到說服不了人,但以瑄被說服了。
承諾?為了她的處女膜嗎?他沒明說,以瑄自行替他下定義。
「你愛過我嗎?」
「是的。」他愛她,一直都是,包括口中的謊言,每句都是愛她。
「是什么讓你不再愛我?」
這個問題他答不出來,他選擇沉默。
「因為我不能再站上舞臺?」她自嘲自諷。
用力握拳,他幾乎要回身,用力抱住她、用力對她說:「停止妳的自卑自厭,能不能上舞臺,都影響不了妳的存在價值。」
然,他成功壓抑下來了,用力吐氣,他打死不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