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是個小年。明朝過年的規矩,從臘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五,都算是過年,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那是隆重無比。在大明朝過的第一個年,郭菀央感覺很不錯。陳氏回娘家,丁氏躲在屋里養病,郭撬匾膊輝謐約焊斑筮笸嵬,更紧要的,水芸祥敔玥情況都不錯,這就心滿意足了。
別的且不管,好好看書,好好給郭玥整一個秀才回來罷。
這天早上起來,正在看書,卻聽見小丫鬟傳信,竟然是公主帶著一家子過來了,現在正在養榮堂那邊呢,請一群公子小姐都過去相見,中午就在養榮堂用飯罷。
公主的眼睛向來長在額頭上,與這邊府邸向來少有往來。過年了,公主到底過來意思一下了。
當下帶著茱萸前去養榮堂。到了抱廈邊上,就聽見里面郭琳的的聲音:“回公主,回老太太,孫兒現在正努力用功,只希望著明年秋天的時候能給家里報個喜……”
聽見永嘉公主的聲音:“琳哥兒,你是孫輩里面的長子,當然要給弟弟妹妹做個好榜樣,看到你這般模樣,本宮也很歡喜。只要你有出息,本宮也樂意見到你上進。”
郭菀央聽著,不由想起當初與郭玥去拜見公主時候,公主許下的愿來。那時以為公主是特特意向丁氏表態,現在看來,原來這位公主殿下是不將許愿當一回事的。
郭琳連忙道謝。那聲音果然是歡天喜地的。
這邊門口,李子就連忙往屋子里報告:“四公子來了!
屋子里的氣氛當下就滯了一下。郭玥進門,就聽見郭瑾歡喜的聲音:“四弟弟來了!
郭玥拜見兩位長輩,公主就笑瞇瞇的說道:“幾個月沒見,玥哥兒身量長高了。過了小年就算十一了罷,這粉雕玉琢的,也不知哪家的閨女有福氣!
馬夫人干咳了一聲,說道:“公主說笑了,這孩子才十一歲,好歹也要等考出秀才算有出息了才能提這個呢!
說著話,郭蔓青郭蓮珠郭撬毓鏘愎沾潿嫉攪,一忍柈孩子亭亭玉立祼礼x諳旅媯肫氳囊慌,正染湻边覝o諧醣┠堊康拇沽�
公主微微笑著,打量了一圈,才對馬夫人笑著說道:“我們郭家的孩子還真的是一個比一個俊俏,就這五個孩子……還有丟掉的那一個,六個孩子,哪個拿出去不讓外人羨慕的!
郭菀央垂下眼瞼。公主……到底是什么意思?特意提起郭菀央,那是表示惋惜呢,還是前來表示一下幸災樂禍?
馬夫人的眼袋松松弛弛的搭著,看不清眼底的表情,只說道:“瑯兒、瑾兒、瑜兒,都是極出色的孩子。”
公主微微笑道:“那也是郭家的孩子……說起央姐兒,真的……唉,當初老太太可是對她抱有很大期望的,可惜這孩子福薄,老太太這樣一個期望也承受不起……白白虧了一個好孩子。”
公主話里有話呢。郭菀央暗暗咬牙。
馬夫人垂著眼瞼,微微瞇著眼睛,說道:“公主,這孩子不是福薄,卻是虧在沒有根基,當不起人心險惡啊。如果托生在公主的肚子里,那就好了!
公主抿嘴笑道:“老太太,‘人心險惡’這四個字,可不能隨便說的。老太太治家有方,三個媳婦都是良善嚴謹之人。您說出這樣的詞來,人家還要誤以為老太太治家……不好呢,連帶著幾個閨女的名聲也要受影響了!
郭菀央這才明白過來。感情這位公主殿下與馬夫人不大對盤,這一回是專程來打臉的?粗髂菨鈯y艷抹下的朝天鼻孔,真的說不出的討厭。只是這養榮堂上有規矩,自己卻是不能插嘴。
被公主這樣打臉,馬夫人臉上也是神色不變,說道:“公主殿下說笑了……郭家要是門風不謹,當初皇帝陛下也不會將公主殿下許配給郭家了。人家就是看在公主殿下的份上,想來也不敢胡說八道的!
郭菀央不由暗暗的給馬夫人翹一個大拇指。這個老太太說話比年輕人還要利索啊。
公主萬萬想不到,老太太居然扣著“郭家”兩個字,給自己下套子。當下面皮變了幾變,皮笑肉不笑的說道:“老太太看得如此開明,媳婦也就放心了!毕蛑嗾惺郑f道:“你是蔓青么?都這么大了,過了小年,就該十五了罷?”
郭蔓青忙回答:“過年就十五了!
公主笑道:“國朝規矩,女兒十四歲就該嫁人了。雖然也有拖延的,但是也沒有拖過十六歲的?稍f過婚事不成?”卻不等郭蔓青回答,就笑著自言自語:“有老太太看著,你又已經虛歲十五了,想必能在足歲十四之前定親,我卻是幫著急什么!
郭蔓青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落落大方的郭蔓青,在公主面前完全吃不開。
公主笑著對邊上的丫鬟點了一下頭,那丫鬟就躬身送了一個鐲子上來。公主笑著給郭蔓青戴上,說道:“過了年就該定親了,這鐲子就給你添妝罷。你放心,成親之日,你伯父自然會另外給你備上添妝禮物。”
郭蔓青不知道公主這樣到底是什么意思,看著祖母眼色,見祖母沒有明確的反對表示,才盈盈謝了,收下。
公主又招手讓郭蓮珠上前,細細打量了一圈,說道:“你的身材,倒是比姐姐更豐滿一些了。本宮記得你與你三姐姐同歲,只差著月份?”
郭蓮珠回答:“回公主殿下,蓮珠過年十四,比三姐姐小了四個月!
公主笑道:“你這孩子,家常說話,用不著這么嚴謹的……不過,本宮還真的喜歡你這嚴謹的孩子。家里可給你定過親不曾?”
問得這么直接,郭蓮珠鬧了一個大紅臉,低頭,蚊子樣的哼了一聲,說道:“不曾。”
郭菀央冷眼旁觀,原來公主殿下這一次前來,卻不是與大家一起過年的,卻是來挑選閨女的。卻不知打算給哪家找?是找去做正妻呢還是找去做妾?
公主笑著說道:“你母親現在生病,倒也不好打擾。等她身子好了,我得好好的問問她,怎么這么不將幾個孩子的親事放在心上,這么好的兩個孩子,別生生耽誤了!
這么明顯的挑撥離間,讓郭蓮珠簡直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半晌才低聲說道:“母親定然不會虧待我們姐妹,公主殿下……且不要為蓮珠著急了,蓮珠承受不起。”
公主笑了一下,說道:“你這孩子就是老實。聽說這些日子你與姐姐妹妹一起管家,也管得井井有條?”
郭蓮珠低聲回答:“那是姐姐在主持大局,老太太在上頭盯著,蓮珠只是在小事上幫幫手而已!
公主笑著從頭上拔下一根鳳凰簪,說道:“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孩子,誠懇實在不居功,與我肚子里爬出的三個全然不同。喏,這簪子你也可以戴了,今天手上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禮物,這個就送你吧,希望你不要嫌棄!
郭菀央在一邊,遠遠就看見那鳳凰簪通體是用黃金打造成的,中間鑲嵌著一顆貓兒眼,這價值就極貴重了。更不用說邊上還鑲嵌著七顆小拇指大小的珍珠。心中一動,知道公主殿下的意思了。
公主殿下是看中郭蓮珠了。卻不知給郭蓮珠安排了一樁怎樣的婚事?
與郭蓮珠有過接觸,郭菀央知道,郭蓮珠是一個對愛情有著夢想的女孩子。這樣的女孩子……會如何面對這樣一樁婚事?
馬夫人翻了翻眼睛,笑著說道:“公主殿下,這鳳凰簪貴重了,小孩子承擔不起!
郭菀央松了一口氣,老太太這樣說話,就是代替郭蓮珠回絕了。
郭蓮珠聽馬夫人這樣說話,當下就嬌憨的笑道:“回公主殿下,祖母說著鳳凰簪子太貴重了,還是公主收著罷!
聽著郭蓮珠這樣回答,郭菀央的心中咯噔了一下。
郭蓮珠的回答里,似乎無意的強調了一句“祖母說”。這是什么意思?
郭蓮珠是告訴公主殿下,我愿意收了您的簪子,不過卻是因為祖母有令,所以不得不還給您!
換句話來說,郭蓮珠是給公主拋媚眼!
公主笑了一下,說道:“這其實不是本宮的簪子。這是你的二姐姐前些天回公主府,特特意送過來的,說是送給家中的妹妹戴……本宮看了一圈,卻是你最合適了,于是就送給你了……說什么貴重不貴重,橫豎不過是一件首飾罷了!
馬夫人抬起眼睛,說道:“瑯姐兒怎么想起要送一件首飾回來?她可是有身子了?”
馬夫人的眼睛里,射出毒辣辣的光芒。
公主淡笑了一下,說道:“瑯姐兒還沒有身子。不過張家的姑爺,卻對子嗣事情上比較上心!
郭菀央明白了。原來公主這是來給郭瑯的丈夫選小妾!或者說,是來幫郭瑯的丈夫選生育工具。
郭家的嫡女自然不能做小妾的,所以她就看中了郭蓮珠。
郭蓮珠……該如何選擇?
卻見郭蓮珠抬起眼睛,輕聲說道:“公主殿下與二姐姐如此抬愛,蓮珠……感激不盡,只是蓮珠身份低賤,生母現在還只是一個通房丫頭,連妾室都不是……只怕丟了二姐姐的臉!
萬萬想不到郭蓮珠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話,郭菀央幾乎就呆在了那里。
其實不單單是郭菀央,屋子里上上下下一群人,聽明白這句話的,全都呆愣了一下。郭蔓青先反應過來,畢竟是姐妹一場,最為關心。當下看著公主殿下,臉上也微笑道:“公主殿下厚愛妹妹,我這做姐姐的也是與有榮焉。只是妹妹說的卻確實有道理,雖然說公主殿下與二姐姐都厚愛,然而卻也怕要辜負了!
聽起來郭蔓青與郭蓮珠說的是同一個意思,但是仔細品味下來,卻是不完全相同。郭蓮珠是說,只要讓公主做主,幫她生母抬姨娘,她就情愿去幫郭瑯生孩子,去做一個小妾。而郭蔓青的意思卻是說,即便給郭蓮珠的生母抬了姨娘,郭蓮珠的身份地位還是低的,不合適做郭瑯丈夫的小妾。兩個人的意思完全擰了。
郭蔓青這樣說話,公主殿下卻當做沒有聽見一般,只看著郭蓮珠笑道:“你說的也極有道理……其實這事情也簡單。”轉頭對馬夫人笑道:“無論生子還是生女,一旦有了孩子,定然給抬姨娘,這是京城里不成文的規矩。珠姐兒都馬上及笄了,生母卻還是上不了臺面的姨娘,這事情也確實是二太太疏忽了。既然珠姐兒今天提起,我就涎著臉上老太太地方求個情,請老太太發個話,請二太太馬上抬了珠姐兒的生母一個姨娘名分罷!
公主說話,絲毫沒有可以挑理之處。事實上,此事的確是丁氏做差了。只是一是馬夫人懶得管,也不想因為這樣的小事得罪丁氏,二是郭銘夫妻之前一直都呆在遼陽,想管也管不著,三是因為郭銘是一個氣管炎,四是因為郭蓮珠的生母本來就是丁氏的陪嫁丫鬟,天生就對丁氏非常懼怕……因為這幾個方面的原因,才造成了今天這么別扭的不合常理的現象。
馬夫人看著面前的公主,又看了一眼郭蓮珠。郭蓮珠那胖墩墩的還有些嬰兒肥的臉上,是少見的倔強。
馬夫人覺得自己腦子都有點轉不過來了。
公主今天上門來,說了一連串話,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用傳播郭家丑事來威脅馬夫人同意,送一個女兒給郭瑯丈夫做妾室。
對著永嘉公主的威脅,馬夫人雖然表現的毫不弱勢,但是心底卻是隱隱有些不安。畢竟這陣子郭家發生的事情是多了一點。如果公主真的有心去宣揚的話,水蕓香母女一件事情,就足以驚動皇城里的那位皇后。對郭銘兄弟的前程,絕對沒有好處。
所以,當永嘉公主選中郭蓮珠的時候,馬夫人心中出現了一瞬間的遲疑。是不是要答應公主?
只是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還未曾嚴詞拒絕,郭蓮珠竟然自己先答應下來了。當然,答應之前,還幫自己的母親提了一個條件,這個條件……其實也不算是什么條件。
看著那孩子倔強的眼神,馬夫人沒來由的竟然有一絲心酸。
畢竟是自己的孫女啊。
這么一檔子事情,還要這個孫女用自己的婚事作為代價來解決……自己這個祖母,是不是也太冷酷無情了一點?
想到這里,竟然有一絲慚愧的意思了。
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公主殿下此言有理,不論如何,珠姐兒生母的事情,總是不能耽擱了。珠姐兒,這鳳凰簪實在貴重,你是不是收下來,自己先想好了!
最后一句話,到底還有一點警告的意思。
郭蓮珠抬起眼睛,按捺住心中浮起的一絲暖意,面上卻是嬌憨的笑道:“回老太太,孫女雖然也有不少首飾,卻沒有見過這么貴重的,您……可別取笑孫女眼皮子淺!
這就是做出決定了。
馬夫人嘆了一口氣,心底隱隱的覺得輕松,當下點頭說道:“既然這樣,你就收起來罷!
就這么片刻功夫,一家子人就達成了一場交易。雖然沒有將真正條件擺出來,在場之人卻是心知肚明。郭菀央在邊上看著,隱隱的覺得有幾分恐懼。
想要說些什么,卻無法說出口。
接下來就是午飯了。因為解決了一樁大事,公主笑得很燦爛。連帶著郭家的另外幾個女子,都得了公主的賞賜。因此,郭家的其他幾個女子,也都笑得很燦爛。即便是為郭蓮珠有過擔心的郭蔓青。
送走了公主殿下,郭菀央總覺得必須與郭蓮珠說些什么。當下就帶著茱萸,前往郭蓮珠的居所。
郭蓮珠聽聞四弟弟來訪,當下迎接出來。郭菀央看著她的衣著,一身都是素淡的顏色,神色之間也不見如何歡喜,當下就有些心酸。
郭蓮珠款款笑道:“方才才送走三姐姐。與三姐姐賭賽說,你一定會來,卻不想你果然這么快就來了!
郭菀央怔忡了片刻才說道:“既然知道大家都不歡喜你今天的事情,為何你還要答應得這么爽快?”
郭蓮珠吩咐丫鬟:“去給四公子煮茶來……注意水三沸之后再放茶葉,用前些日子分來的山泉水,注意別浪費了!
郭蓮珠支開丫鬟,郭菀央知道她定然有話要說,當下就靜靜的看著,嘴上淡淡笑道:“這么細心做什么。我又不懂得品茶,再好的茶葉也是浪費!
郭蓮珠微笑說道:“浪費也好,不浪費也好,拿最好的茶葉招待你,是我的心意……其實片刻之前與三姐姐賭賽,雖然咬定你會來,我心中其實卻是忐忐忑忑的生怕你不來!
郭蓮珠這樣說話,郭菀央卻是隱隱的有些慌亂,含笑說道:“三姐姐說的這樣……嚴重,卻是做什么!
郭蓮珠抬起眼睛,凝視著郭菀央,說話的聲音輕輕的:“你這般……冒險前來,足見姐妹之情。我今天能與你說一些心里話,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也認命去了!
郭蓮珠這番話,卻是將郭菀央嚇了一大跳,說道:“四姐姐您又在說什么,我卻是不大明白!
郭蓮珠凝視著郭菀央,卻對茱萸說道:“茱萸你到門口去看著,等茶水送來了,你幫一把手……”放低了聲音說道:“你將四弟弟……藏在什么安全的地方?”
郭菀央真的嚇了一大跳!她自認自己的外貌與郭玥并無差池,自己模仿起男人也是惟妙惟肖,卻不想郭蓮珠竟然一語破的!
臉色不覺有幾分蒼白,聲音卻沒有發顫:“三姐姐,您……似乎說錯了!
“我有沒有說錯,七妹妹最清楚!惫徶檩p輕的嘆息了一聲,說道,“我記得我曾經與你說過,我最羨慕你有這么一個娘親,能審時度勢,為了子女,能無所牽掛的撒手就撒手……我如果有水姨娘這樣的娘親,就是再委屈也承受了……可是偏生又舍不得她。你與四弟弟的樣貌……是一模一樣,別人或者會上當,可是你與我卻是性命交托過的,我感激著你,將你的樣子牢牢記在心里……你與四弟弟笑起來的神態有些不一樣,你笑起來嘴角往上彎彎的,四弟弟笑起來,眼角往上彎彎的……不過不留心,別人是看不出來的!
郭菀央想不到,竟然是這個地方露出破綻。片刻之后才說道:“你……不要告訴別人!
郭蓮珠微微笑了一下,說道:“若是想要告訴別人,早就告訴了,哪里熬得到今天……我自然會給你守口如瓶,只是你自己也當心些。如果無事,你還是早些與四弟弟換回來罷……畢竟不是玩的!庇挚嘈Φ溃骸拔覍⒆约嘿u給別人做小妾,你卻是將自己的名聲生生毀了。你打算怎么著,從此不回郭家,還是回郭家之后,任憑被人……欺負?你名聲毀了,婚姻上……比我更艱難了!
郭菀央輕輕一笑,說道:“我橫豎才十一歲,這么早著急做什么。名聲毀了就毀了,大不了不嫁人,反正鬧了這么一出之后,老太太總不能將我往皇宮里送了!
郭蓮珠沒有問郭玥的事情,郭菀央也沒有提郭玥的事情。在這個事情上,姐妹二人竟然形成了一個默契。
片刻之后,郭蓮珠才低聲說道:“我知道你來這一遭,就是想要勸阻我嫁人,要我別做小妾。只是我今天已經做了決定,旁人也不容我后悔,我自己也不容自己后悔了!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說道:“咱們都是庶出的,生母的事情難道沒看明白么。其實榮華富貴什么都是虛的,咱們做女子的,最關鍵的一條,就是要找一個知心知意的男人。寧為貧家妻,不為富家妾……這個道理,姐姐也是曉得的!
郭蓮珠輕笑了一聲,說道:“這個道理,人人都是懂得的……可是人人都還懂得一個道理,那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處于貧賤之地還相敬如賓生活和美的,那……也不可能。何況我這樣的身份……如果聽憑太太做主,能給我安排一樁好親事么?”
郭菀央怔了怔,低聲說道:“至少之前給你安排的那樁親事,看起來比現在這樁……要好的多了!
郭蓮珠笑了,笑容當中有些讓人感到凄涼的東西:“當初不懂事,竟然將江陰侯府的婚事給回絕了。早知道這樣,胡亂嫁出去,也比現在要強……不過妹妹也曾給姐姐分析得很清楚,即便是允了江陰侯府的親事,江陰侯府也有可能因怨成仇。這事到底是虛的!
郭菀央低聲說道:“這事雖然黃了,但是……太太是打定主意要在你面前做個慈母的。再等一年,或者能給你尋一戶殷實人家。總不會讓你去做人家小妾罷!
郭蓮珠看著郭菀央,撲簌簌的居然掉了眼淚下來。
郭菀央嚇了一大跳,說道:“姐姐,你這是做什么?”
郭蓮珠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擦了擦眼淚,說道:“好妹妹,這些話……我是絕對不敢告訴蔓青姐姐的……你還記得咱們送出去的那幅刺繡么?”
郭菀央急切道:“自然還記得,難得那幅刺繡又生出什么幺蛾子不成?”
郭蓮珠咬牙說道:“太太將那幅刺繡送給外祖母賀壽,不想被大表兄看見了……你不曉得,咱們的大表兄,已經四十一歲年紀,去年生生逼死了大嫂子,正到處物色著想要續弦!”
郭菀央怔住,低聲說道:“那位大表兄,難不成看上了我們姐妹?”
郭蓮珠恨聲說道:“祖母說話,我們的太太怎么敢不從?祖母吩咐道:‘給你侄兒續弦,也不敢要你的嫡女,畢竟嫡女婚事人人看著,你也不能成了京師的笑話。但是你家還有兩個庶女,就勻一個還給娘家,做個還娘女罷!’這樣吩咐下來,我們太太怎么會不允?幸好這些日子來,先是出了你家的事情,太太的臉被父親打成烏青了,不敢見人,接著又被老太太逼著裝了病……可是這個事情終究有個結束的時候,那就是我的厄運到了!”
郭蓮珠這樣說話,郭菀央聽著是異常驚心。低聲說道:“這些細節,你又如何知道?”
郭蓮珠笑了一下,說道:“我沒有你聰慧,卻也有一些小聰明。平日母親的賞賜,多勻一點給母親身邊的下人,自然有人巴巴的將這件事詳細報告給我了……又因為我是庶女,婚事完全由太太做主,就是我告到老太太跟前,也沒有多大的用處!”
郭菀央吸了一口氣,說道:“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你……可以找父親的!
郭蓮珠冷笑了一聲,說道:“真的找父親就有用處了么?那日被你這樣一激,父親是長出三分男子氣魄來了……可是我到底不能冒險。你也知道……父親想那個位置已經想了很久了,如果大舅舅給父親一個什么許諾,父親說不定也就同意了。畢竟那是親上加親是不是,畢竟那禮法上誰也不能說不是是不是……除了大表兄年紀大些,脾氣壞些,虐待起人來狠毒些,明面上卻是沒有啥壞處是不是?”
郭蓮珠的手輕輕顫抖。郭菀央抓住郭蓮珠的手,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姐姐就因為這件事……所以當公主表露出這個意向的時候,你就答應了?墒恰蟊硇帜抢锸腔⒖,這邊卻是狼窩啊,也沒有多大的區別!
“那邊果然是狼窩么?”郭蓮珠仰起臉來,燦爛的一笑,說道:“好妹妹,你對公主府那邊的情形,知道的不多啊……你知道瑾妹妹瑜妹妹,外表多類大伯父,二姐姐的外貌……卻是與公主殿下非常相似!
“與公主殿下非常相似?”郭菀央不覺在頭腦中勾勒出公主那鼻孔朝天的樣貌,不覺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張家姑爺……也算是不幸了。”
郭蓮珠笑著點頭,說道:“正因為如此……我聽說,洞房合巹之后,張家姑爺就再也不進二姐姐的房門。即便是永嘉公主殿下駕臨訓斥,這位張家姑爺還是我行我素。由此可見,這位張家姑爺性子與我們父親大不相同,或者還有可為的地方!
郭菀央苦笑著搖頭。
郭蓮珠笑了一下,說道:“二姐姐出生的時候,正是公主殿下與伯父關系最為緊張的時候。也許是因為那個緣故吧,二姐姐性子……一直都是很軟弱的。雖然公主使勁教導她,也沒有教導起來。由此可見……二姐姐與我們的母親,性子也不相同!
郭菀央繼續苦笑。郭蓮珠分析得很有道理,原來這個二奶還真的有可為之處。
郭蓮珠悠悠的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別笑話我沒出息。方才也就一轉眼的功夫,我就已經將事情方方面面就想了個透徹……如若聽從母親安排,那很可能做大表兄的正妻,只是對那樣的一個老男人,我的確有些懼怕,又有些不甘。生活在母親的家族當中,這輩子就被人欺壓罷了,還有我的生母,再也沒有抬頭的機會。聽從公主吩咐,做了二姐姐家的妾室,只要幫扶二姐姐一把,那就是交好公主殿下。有公主殿下撐腰,這邊娘親的生活也就不會太難。而且去那邊雖然是做妾,性子綿軟的二姐姐也不會如何虐待我,幫著二姐姐將其他妾室給收拾下去了,小心一些勾住夫君的心思,生活也不會太難。如果能生個兒子,那就熬出頭了……我娘親生不出兒子,那是因為太太不讓她接近父親的緣故。而在那邊,卻沒有這樣的擔憂!
說著話,郭蓮珠胖墩墩的小臉上居然有幾分豪邁的神色:“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別的選擇?既然選擇了,那就放下一顆心去做……我就不信,我就掙不出一片天來!”
看著豪氣十足的郭蓮珠,郭菀央默默的嘆了一口氣。
郭蓮珠看著郭菀央,誠懇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我讓你擔心了……我的好妹妹,你放心!
郭菀央苦笑了一下,說道:“既然你看得如此開,那……我也只能祝福你。”
郭蓮珠輕輕笑,說道:“我去第一步,就是先向二姐姐表忠心。第二步,就是想辦法勾住夫君的心思。第三步,那就是慢慢的想辦法將夫君的其他妾室給收拾了……不過卻不能收拾完畢,總要留上一兩個,否則二姐姐就會將我當做仇敵了。第四步,就是想辦法給自己生個孩子。第五步,就是想辦法將生母給接過去……總之,你放心,我清楚我面前要做什么事!
聽聞郭蓮珠這樣一條一條擺出來,縱然是再沉重的心情,郭菀央也不覺莞爾。
丫鬟送茶過來,兩人自然沒有再議論,心情卻是輕快了很多。
此后的日子也沒有多少可以記述。過年了,郭菀央心態已經成熟,也不出去玩鬧。只是派茱萸出去走了一趟,與燕王府交接了一些消息。茱萸回來報告說,年前燕王殿下向皇帝上書要糧草,而國庫卻已經吃緊;侍珜O于是就向皇帝陛下建議說,現在北元已經打得差不多,可以裁撤邊軍了。就這么一件事,燕王世子正煩惱著。
郭菀央也沒有多說,就寫了一張紙條,上面只有四個字:養賊自重。吩咐茱萸送去。
燕王殿下是聰明人,這四個字就足夠了。
郭玥的偏頭痛已經好轉,但是好的速度還是比較慢,看樣子二月的府試是要耽擱了。郭菀央告訴郭玥那邊不要著急,將身子養好才是正經。
府試不用搜身,郭菀央本來也打算幫弟弟一口氣考了。
轉眼就到了大年初二,早上正在讀書,卻聽見外面有聲音響動,卻是朱炩兄妹前來。郭菀央不覺吃了一驚,急急說道:“郡主世子怎么親自前來,理應是我等前來拜訪的!
朱炩含笑說道:“你正忙著考試,想必將過年的事情也給忘了。”
郭菀央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與朱炩說了一些閑話,朱炩又上郭菀央的房間去看了一通,片刻之后才悶悶說道:“你家姐姐……還未曾回來?”
郭菀央低頭,覺得有幾分慚愧。
朱炩猛然轉過頭,看著郭菀央,目光灼灼:“我與你說……你們郭家,是不是故意不尋找你家姐姐了?”
郭菀央一驚,隨即鎮定下來,說道:“……你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炩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們不找你姐姐……想必也有自己的理由。我是說……我前些日子看到你姐姐了……他雖然做男子裝扮,但是……我想,我應該沒有看錯的!
郭菀央這一驚非同小可。片刻之后才嘆息說道:“您……想必是看錯了。人有所思的時候,看錯的情況也都是有的!
朱炩兩道目光釘在郭菀央的臉上,聲音沉冷非常:“你知道你姐姐的大致下落是不是?你們是故意不去找她是不是?否則今天你不會這么鎮定……我也知道……你們擔心你姐姐給郭家丟臉了!”
郭菀央扶著門框站定,眼淚撲簌簌落了下來。片刻之后才輕聲說道:“世子殿下……我姐姐遇到這么多事情,您難道還……不嫌棄她么?”
朱炩呼哧呼哧喘著氣,扭過頭,卻不再理睬郭菀央。好久,才沉沉的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不知道,自從那年站在酒樓窗戶邊上看到她的身影那時候起,我就將她當做天人……即便遇到再多的事情,她也是天人……你們不去找她,我去找,只要她在這個京師之中,我好歹要將她找回來!”
那聲音,竟然是堅定無比。
郭菀央心沉沉的,終于問道:“這些天……您是在哪里遇見他的?”
朱炩嘆了一口氣,說道:“就在中平橋那邊……人很多,遠遠的只看到一眼。”
郭菀央含著淚,輕輕的搖搖頭。心中卻說,得傳話出去,要讓兄長與母親搬家了。或者,不要出門了……至少在這幾天。
不能被朱炩逮著。
心中暖暖的,卻不知是感動還是什么。
或者是因為話不投機吧,兩人沒有再說什么話。
沉默了半晌,才又問道:“郭叔叔不在家中?”
郭菀央低聲說道:“今天年初二,定然是去丁府了,或者下午就會來王府問安……只是沒有想到您兩位居然這么快就上這邊來了……”
的確今日出現的烏龍,確實是朱炩兄妹不講規矩。理應是郭銘先去拜見遼王世子殿下的,哪里有世子殿下先來拜訪父親的屬官的道理?
就時間來看,應天府的習俗,拜年那是從年初二才開始。一般人總是先去拜訪岳父母,此后再拜訪上司同僚。
現在下屬還沒有來過,上司就迫不及待跑到下屬家里來了……
這……也太丟份了一點。
朱炩沉默了片刻,才說道:“今天早上得到了消息,就剛才……宋國公一家……奉旨自盡了!
即便是再鎮定的性子,郭菀央也是“啊”了一聲。
郭菀央依稀記得,在原來的歷史上,宋國公馮勝是朱元璋殺掉的最后一個開國功臣。好像……也是在洪武二十八年正月?
原來以為,歷史已經發生了不小的偏差,可是在這當口,卻依然倔強的顯露出原來的猙獰模樣。
朱炩這樣不顧面子前來,就為了報告這個消息?
朱炩輕輕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據說去年冬天,宋國公家里,曾經謀求與江陰侯府聯姻,卻被江陰侯府拒絕了。又曾聽說,宋國公府曾經謀算著將家中的女子送給庶民做子女謀求入宮伺候皇太孫,事情卻發作了……這些事情或者與今天早上的事情沒有關系!
郭菀央倒抽了一口冷氣。她不知道原先歷史上朱元璋對馮勝動刀的真正理由是什么,但是現在朱炩擺出來的兩件事實卻讓郭菀央覺得有些心驚肉跳。
照著朱炩的說法,宋國公惹來殺身之禍的真正原因竟然是不該試圖與公侯人家聯姻以增強自己的勢力,不該試圖將自己家的女子送進皇宮謀求外戚的地位!
這兩樁事情……郭家差點都做了。郭蓮珠差點就與江陰侯府聯姻,而在寧國公主主持的桂花會上,郭家的女兒更是上串下跳。馬夫人更是試圖通過偶遇事件將郭菀央送到皇太孫跟前。
好在都沒有成功。
不過想起來,還是禁不住有些冷汗淋漓。
朱炩幽幽的說道:“之前我都是不懂事的。直到今天早上,老師給我排了藍玉案之后公侯世家子女的婚姻列表,這才發現,絕大多數公侯世家……都特意避免互相聯姻。即便是聯姻了,也只是庶子庶女或者旁系子弟之間的事了……至于嫡子長子的配偶,都是從民間良家子里挑選,甚至連官宦子女都不敢要了……”
郭菀央眉頭挑了下。這才想起來,原先的歷史上確乎是如此。只是……郭英是聰明人,也是謹小慎微的性子,怎么任憑馬夫人如此大膽的設計郭菀央與皇太孫?
難不成京師里那么多公侯之家都竭力避免犯的錯誤,馬夫人卻是不曉得?
或者是馬夫人別有憑借?或者是因為馬夫人認為,這樣的設計人家看不出,所以不會引來皇帝的猜忌?
一番想過去,只覺得頭大如斗,原來以為現代人比古代人腦袋好使,能將古代人繞得團團轉,現在才知道,那些穿越小說都是哄人的。
就這么一點小事,自己就分析不出其中的原因了。
只能將這些問題先摁在肚子里,慢慢想吧。
朱炩悠悠的吐了一口氣,說道:“我今天來一趟,那是用少年不懂事不懂規矩的借口。這樣荒唐胡鬧的事,人人都不會多疑。但是再不懂規矩,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錯誤了。所以……我會派人去尋找你姐姐,尋到了,也不會往你們家里送,預先與你說一聲!
朱炩說得很淡定,郭菀央眼睛有些濕潤。微微嘆了一口氣,說道:“如果真的這樣,或者……會給王府惹來麻煩的!
朱炩不說話了。
看著外面的天色,已經近午。朱炩轉身,說道:“這樣罷,我這就回去了,耽擱時間久了,只怕不是好事。至于留飯之類的,那就免了。老夫人地方也不去拜見了,免得給父親多添一點麻煩。你好生讀著書罷。你家祖父……確實是有遠見的,一家孫子,都往讀書上走!
郭菀央當下說道:“我派丫鬟去請郡主回來!
沒有多少其他的話,朱炩兄妹匆匆來,又匆匆走。
郭菀央將書放下,一個下午也沒有心思讀書。想著朱炩的表情,有幾分歡喜,又有幾分惶然。又不覺想起另外一張臉孔,竟然不知如何是好了。又想起了郭蓮珠來。
郭蓮珠出嫁的日子已經定下來,就定在年初五。因為是做妾,成親這個大事也就一切從簡。
丁氏是借著老太太發的話,裝病不管事,就是在過年的時候躺在床上受了郭蓮珠生母一碗茶,算是承認了這個通房丫頭的妾室地位。其他的閨女出嫁的一應事務,全都交給老太太管理去,自己的私房一應也不出。這些事情就是連郭蔓青也看不下去,可是這畢竟是自己母親,又不好指摘。
郭菀央知道,丁氏是真的生氣了。郭蓮珠婚事這么大的事情,居然就這樣讓公主做了主去,盡管她平時也作出與公主要好之極的樣子,但是作為母親,發點脾氣給點顏色,那也是情理之中。
雖然男人不該管這些閑事,郭菀央想起這事還是覺得有幾分揪心。嫁妝寒酸了,郭蓮珠進夫家就會被人看不起。盡管做妾的人,地位都不會太高,但是郭蓮珠好歹也是侯府出來的,如果嫁妝寒磣了,就是那些同是妾室的女人都要看不起她。
想來郭蓮珠也算是為了郭家的內部和諧大計而嫁出去的,老太太總會看著幫一點罷,但是總是有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