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又靜候了一會兒,就聽見急沖沖的腳步聲前來。卻是皇太孫朱允炆和太孫妃前來了。
朱允炆一眼就看見了郭菀央,交換了一個眼神,就到門口悄悄站定。門很快就輕輕打開,有宮女躬身:“請?zhí)珜O進去!
朱允炆進去不久,里面?zhèn)鱽砹艘恍┘毸榈穆曇,接著聽見很多人松了一口氣的聲音。門再度打開,幾個御醫(yī)提著藥箱躬身走出來。
郭菀央知道,里面的馬皇后必然是醒來了。
片刻之后,就看見宮女出門,悄聲傳令:“皇后命寧妃娘娘帶郭尚功進去!
一群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落在了郭菀央身上;屎髠髁钭寣庡M去,這雖然讓一群妃子艷羨,但是也沒有多余的想法。畢竟寧妃是從武定侯府出來的,人家有一個聰明的兄弟,腰桿子比尋常宮妃要硬得多。一些人也早就有預料,皇后故去之后,這后宮主事的位置,多半要落到寧妃身上。只是皇后居然不見其他的宮妃,卻要見一個小小的尚功,這就讓人嫉妒了。
郭菀央隨著寧妃低頭進去,卻見周圍一圈,有好多人的腳。也不敢抬頭,只在寧妃后面跪著了。寧妃匍匐上前,撫著床榻低聲抽噎起來。卻聽見皇后的聲音,低沉暗啞,有些斷續(xù),顯然喉嚨里還有不少積痰:“寧妃妹妹,你……是最細心的人。從今之后,皇上就交給你了……你幫本宮管理好后宮。你沒有子女,定然也不會謀私……”
沒有子女,不會謀私,皇太孫繼位之后也不會疑心到寧妃身上,寧妃或者能發(fā)揮更大的作用。郭菀央思想明白,不由暗自贊嘆起馬皇后的頭腦來。如此重病,頭腦還能如此清醒!
想起自己,又不由有幾分黯然。馬皇后去世在即,自己在這皇宮之中也就少了一個強有力的后援。雖然寧妃成了后宮主事,可是寧妃的能力與馬皇后到底相差甚遠。
寧妃嗚咽著說道:“皇后娘娘切莫說這等話。您鳳體一定能慢慢好起來的……”
馬皇后苦笑了一聲,說道:“人生自古誰無死……本宮已經多活了十多年,已經足夠了……”
誰也不知道馬皇后說的這句“十多年”是什么意思,只當馬皇后是胡話。只是郭菀央明白,馬皇后是說,她比原來的歷史里的馬皇后,已經多活了十多年了。
馬皇后大口大口的喘息著,伸出手,對郭菀央這邊招招手。郭菀央還在發(fā)愣的時候,耳邊就聽見朱元璋那略帶暴怒的聲音道:“皇后叫你,還不上前!”
郭菀央忙匍匐著上前。聽見馬皇后大口大口的喘氣聲,心中一酸,伸手就握住了馬皇后的手,低聲說道:“佩蓉姐姐,我在這里!
“佩蓉姐姐”四個字,郭菀央說得非常含糊。其他人也聽不清郭菀央在說什么。但是馬皇后居然聽明白了,一邊喘氣一邊笑起來,說道:“你在這里……你在這里!我……就要回去了,你……可知道,回去之后會在哪里么?”
馬皇后這些話說得很響亮,只是在場的人都聽不明白,都只道馬皇后臨死之際,出于對死亡的恐懼,胡亂發(fā)問。
郭菀央抬起眼睛,對上馬皇后那雙渾濁的急切的眼睛。雖然急切,那眼神卻是不可避免的有幾分渙散。當下低聲說道:“皇后放心,自然是去來時的地方!
“去來時的地方……”皇后低低的說著,手指驀然反扣,說道:“答應我一件事,答應我一件事!”
臨死之人力氣大的非同尋常,郭菀央手上吃痛,當下只說道:“皇后請說!
一群人都詫異的看著郭菀央與皇后……郭菀央與皇后到底是什么關系,皇后臨死之際,居然這樣對郭菀央?
皇后喘息著說道:“輔佐允炆……輔佐他!不要內亂……大明……張居正……”
皇后說得斷斷續(xù)續(xù),后面一些詞語,旁人根本聽不懂是什么意思。他們只聽到皇后說的一句話,那就是……要郭菀央輔佐朱允炆。
太孫妃的目光當下落在郭菀央身上,又落到馬皇后身上。覺得有些委屈,又覺得有些氣憤。輔佐皇太孫那是臣子們還有太孫妃的事情,馬皇后……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朱元璋與寧妃的眼睛都落到郭菀央身上。馬皇后這般念念不忘郭菀央……莫非這個年幼的少女,竟然真的有過人的才能?皇后之前下了這么一個令郭菀央進宮陪太孫讀書的命令,莫非也是因為這一點?
朱允炆聽到牽涉到自己,就跪下,嗚咽著說道:“謹遵皇祖母之命!
郭菀央聽見馬皇后這樣的要求,卻是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答應,不答應?
馬皇后渾濁的眼睛死死的盯著郭菀央,不等郭菀央答應,她就不松手!
對著那樣一雙眼睛,郭菀央沒來由的感到心虛。當下低聲說道:“皇后……對央央……未免也太看中了!
“你能……如果你愿意,你一定能……”皇后重重的喘息著,“這個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熟悉過去的一切歷史……只有你,只有你才能規(guī)勸他避開之前的一切錯誤……”
郭菀央不免輕輕的嘆息了一聲。也許是真的老了,馬皇后竟然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熟悉歷史”上!她自己也是熟悉歷史的啊,她也沒有能成功的改變歷史!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的性格已經生成,朱允炆已經到了這個年紀!性格決定命運……即便我想要輔佐朱允炆,依照他那軟弱無能的性格,也做不成什么事情啊。
郭菀央還沒有說話,耳邊卻聽見朱元璋的聲音,沉冷的聲音:“皇后吩咐,你還遲疑什么,還不趕緊答應?”
朱允炆低聲說道:“你只管答應了皇祖母,沒有人會說你逾矩!
在場的人,都聽不明白皇后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們都知道,皇后一定要郭菀央答應,郭菀央不答應,她就會死不瞑目。
郭菀央凝視著皇后,心中的痛楚一點一點的彌漫上來。似乎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不是嗎?朱高煦已經放棄了自己……自己也沒有理由守著一個可笑的忠臣烈女情結,守著朱高煦不放!
朱允炆是沒有其他優(yōu)點,但是朱允炆……他對于自己,真的是一個好人。
咬牙,郭菀央看著皇后:“郭菀央盡力而為,皇后但請放心。”
終究沒有將話答應得太滿。盡力而為……可以是盡自己所能輔佐朱允炆平定那場叛亂,也可以是盡力消弭朱允炆與叔叔們之間的猜忌,也可以是盡力而為保住朱允炆的性命……在接下來的這一場歷史風云里,郭菀央知道,自己的力量其實很弱小,即便自己是一個穿越者。先知又如何,先知也有可能一場感冒襲殺,先知也有可能被一個天上掉下來的烏龜給砸死。
然而這樣回答,馬皇后畢竟是非常滿意了。緩緩的松手,渾濁的目光看著朱允炆,說道:“我將央央也交給你……你要好好對央央……有事都聽她的,她聰明在你之上……”
朱允炆點頭。郭菀央低聲說道:“皇后,菀央已經有了婆家!
“婆家又如何?”皇后驀然暴怒起來,說道,“張家……小小的張家,怎么可能配得上你……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找這么一門親事來寒磣皇家!”
皇后暴怒,朱元璋的聲音當下就冷厲的響起:“皇后懿旨,郭菀央與張輔親事,就此取消!”
“不,皇上!”郭菀央轉身,面對著皇帝,聲音有些惶急,卻又是一片堅決,“自古以來,未曾有帝王干涉庶民之婚姻者!民女之婚姻,有媒妁,有婚書,天地已經作證,如今無緣無故就行廢除,皇上……您莫要做令天下百姓恥笑之事!”
郭菀央最后一句話打動了朱元璋。沒有一個君王不注重自己的名聲。當下冷聲說道:“剛才你已經答應了皇后,從此之后輔佐皇太孫。朕知道你小有才能,卻不知你的才能卻令皇后看重如此。既然皇后看重就是你的幸運,你既然答應了皇后,豈可出爾反爾?”
“臣女是答應了皇后。然而輔佐太孫,不一定要成為太孫的妃子……皇后已經為臣女排定女官的職司,臣女定然竭盡所能,盡職盡責,不叫皇后失望……”
“既然盡職盡責,焉能另外適人?”
“臣女……從此之后不適他人。在皇太孫令臣女出宮之前,絕不向皇太孫提出宮之事……除非皇太孫已經不需要臣女!惫已氲穆曇羝D難。
這番話聽得朱允炆異常感動,當下說道:“央央……你何必如此!
朱元璋的神色慢慢松弛下來,淡淡說道:“既然這樣,此事就到此為止……”
皇后見郭菀央答應,松了一口氣,心神松弛下來,就閉上眼睛,呼吸慢慢平穩(wěn)下來,竟然是睡著了。
朱元璋揮手,說道:“你們都出去,留下朕在這里靜一會兒!
朱允炆太孫妃寧妃郭菀央諸人,低首而出。郭菀央出門,卻聽后面皇帝的聲音:“郭家女兒,朕不知皇后為何如此看重你,但是假如你令皇后失望,朕絕對不會輕饒你。”
郭菀央轉身,對皇帝再度行禮,說道:“謹遵圣命!
出了門,卻聽見外面人多了很多。卻見是朱高熾兄弟還有朱炩還有一群孫輩都靜悄悄的排在外面?匆姽已氤鰜恚旄哽闩c朱炩兩人都是露出松口氣的神色,朱炩還上前一步,卻終于沒有出列。
寧妃看了一群皇孫皇妃,低聲吩咐:“皇后已經睡著了,大家如果要來問安,等皇后醒來再行吩咐罷,F(xiàn)在大家都先回去!
皇后病重,寧妃這樣說話,就是以后宮之主自居。朱高熾挪動肥大的身子,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寧妃娘娘,我們都是孫輩,能否悄悄進去,就看皇后一眼,磕兩個頭,馬上出來?不過是想要盡一點心意罷了!
寧妃看了朱高熾一眼,低聲說道:“世子之心,皇后也是曉得的。只是皇后既然已經安睡,你進去看不進去看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更何況皇上就陪著皇后娘娘。你們若是要盡心意,那么在外面磕頭就是!
一群皇孫聽寧妃這般說話,知道不是寧妃不準,實是因為皇帝有過吩咐,當下不敢勉強,于是皇孫在前,宮妃在后,一群人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才悄悄散去。郭菀央的目光在郭菀央身上若無其事的掃過,郭菀央將目光挪移開去。
一群人都已經散去,卻見朱炩悄悄的落在了后面,似乎是有話想要對郭菀央說,只是因為有太孫在場,實在不是說話的功夫,只能收斂起諸般神態(tài),還是跟隨著出宮去了。
朱熒卻是不管這么多,靜悄悄的走到寧妃跟前,對寧妃說道:“寧妃娘娘,晚輩想要拉央央說幾句話!
寧妃溫聲說道:“你們倆孩子見面也不容易,一邊只管說去吧。只是別喧嘩了。”
朱熒低眉說道:“如今這等場面,又怎么敢喧嘩呢!
寧妃對郭菀央說道:“等下你回我宮中,我還有幾句話要教導你。”
郭菀央答應了。
朱熒將郭菀央拉到一邊,悄聲問道:“方才聽到你被皇后叫進去的消息,簡直都嚇死我們了。卻不知皇后叫你進去是何意?”
郭菀央知道,這等大事,想要瞞是瞞不住的,自己也沒有欺瞞朱熒的意思。當下低聲說道:“也沒有什么,不過是皇后對太孫的學業(yè)不太放心,要我好生督促著罷了!
朱熒聞言,眉頭兒微微一蹙,說道:“你答應了?事情……不這么簡單罷?”
郭菀央不知朱熒到底是怎么想的,也不能說話,只是苦笑,說道:“好歹不算是什么壞事!
朱熒驀然冷笑起來,說道:“好歹不算是什么壞事!果然不算是什么壞事。當初一群人都上你家的求親,我本來以為,你會對我兄弟高看一等。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然選了張家,說是要報恩。既然要報恩,我兄弟也只能夜夜哀嘆,說是有緣無分。這也罷了。只是沒有想到,你既然選了張家,如今看到有更高的枝頭,又想著飛上去了。所以才這般歡天喜地!好歹不算壞事,哼哼!”
朱熒敏感若此,郭菀央只能苦笑,說道:“妹妹可是冤枉姐姐了;屎笕绱饲榫,又提出這等要求,妹妹能不答應么?至于婚事……”當下將自己的言辭說了一番,說道,“我是好歹不能改嫁的,只是還麻煩妹妹幫忙傳一點消息出去,請張家公子自己另擇婚姻立為平妻罷了。想必郭家也不會與他為難!
朱熒這才明白,不免又向郭菀央道歉?嘈φf道:“原來如此,竟然是錯怪姐姐了。只是此事畢竟還需要商量,也不可現(xiàn)在就如此頹唐。你現(xiàn)在也還年幼,過了兩年,皇太孫允許你出宮也未可知,到時候再成婚姻也不遲……嗯,不過這話我還是得讓張家知曉。好在我弟弟年紀也還幼小,等個七八年也等得起!
朱熒竟然是明白白的將自己的小算盤說給郭菀央聽了。郭菀央苦笑,說道:“實在不敢當……再說世子的婚姻,也不能自主!
朱熒苦笑了一下,說道:“想不到皇后頭腦竟然如此清醒……方大人一番苦心,就這樣被廢了。”
這句話說的有些怪,郭菀央當下目視著朱熒,低聲問道:“方大人……到底怎么心思?”
朱熒攤手,苦笑道:“還能是什么心思?想著你這個尷尬的職司,也知道了皇后想要將生米煮成熟飯的意思。你兄弟與方公子是熟識的,湊巧我兄弟也與方公子熟識了。于是就央求方公子代為設法。做尚功不見得尷尬,但是服侍太孫讀書……卻容易讓你夫妻日后生氣。方公子就去求方大人,方大人就答應說,今天找理由罵你一頓,逼著太孫將你退還給皇后……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郭菀央這才明白,為何自己竟然成了禍水。對朱炩兄妹更是感激,只是苦笑道:“你們放心,皇太孫也是君子。”
朱熒嘆了一口氣,說道:“皇后如此看重你,或者還是我們的幸運。將來……或者還指望你轉圜了。”
郭菀央看著朱熒,小小年紀,眉宇之間卻全都是憂愁。京師皇子皇孫之間,這種風雨欲來的形勢,也只有朱元璋看不明白罷?
不免輕輕嘆息了一聲,將朱熒的手握住了,低聲說道:“你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
心卻不免沉甸甸的。
朱熒進宮是有時間的,當下兩人也不能多說,就各自散了。
回到寧妃宮中,娥眉送了頭面衣服上來。寧妃說:“暫且拿著保管著,先不要戴了!
吩咐郭菀央坐下,又揮手叫下人全都退下,才說道:“央央……今天之事,皇后為何如此看重你?”
郭菀央低聲說道:“也沒有什么,不過是之前皇后召見了一場,與央央談論了一些……政事,皇后覺得央央有些見解罷了;蛘呤腔屎蟛≈亓恕虼司拖铝藖y命!
寧妃嘆了一口氣,說道:“你祖母送你進宮,也曾傳信給我,也是希望你能借機接近皇太孫,為郭家將來的昌盛奠下根基。只是現(xiàn)在這個情況,雖然如你祖母所愿,卻也是莫大的惹禍根由,你可醒得?”
郭菀央凜然而驚,說道:“為何?”
寧妃嘆息了一聲,說道:“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皇上;屎蠼裉煅赞o,雖然是混亂之詞,但是皇上卻都聽在耳朵里了;噬蠈屎,那是異常的敬愛。這般敬愛程度,我們尋常人是不能想象的。將來你若是有小小的不合皇上心意的地方,或者說皇上有小小疑心你的地方,你要面對的結果……或者比其他人慘烈十倍!
郭菀央一驚。
寧妃又說道:“第二個惹禍原因,那就是太孫妃。皇后就在太孫妃跟前說這樣一番話。女人都是嫉妒的……如皇后姐姐這樣的人,天下再也難以尋找第二個。太孫妃將皇后還有太孫的表現(xiàn)都看在眼睛里,或者現(xiàn)在不會嫉妒,可是難免將來嫉妒……將來若是太孫不再敬重你,太孫妃又掌握了后宮……那就是你的厄運來了!
郭菀央沉默不語。片刻之后才苦笑道:“我……絕不嫁給太孫,絕不!
寧妃慈祥的目光看著郭菀央,低聲說道:“可憐的孩子……當初兄長將我送進皇宮,當初我是非常歡喜?墒请S后我就后悔了……只是沒有想到,數(shù)十年后,嫂嫂又將你送進皇宮!嫂嫂是相信你,覺得你是孫女一輩之中最聰明的,對你寄予厚望呢……可是她到底沒有在皇宮之中住過,怎么知道,皇宮之中的女人,過的不是人的日子?皇上只有一個,后宮的嬪妃卻這么多……皇后娘娘還是一個不嫉妒的,我們才能過上幾年安生日子。若是皇后嫉妒……那更是如何才好?”
手輕輕撫摸著郭菀央的頭,說道:“好孩子,你今天的答復就非常好。這樣的答復,可以稍稍緩解太孫妃心中的疑惑。但是你堅決不肯嫁給皇太孫,緩解了太孫妃心中的焦慮,卻讓皇帝陛下心中有了一個疙瘩;实郾菹隆鋵嵰恢倍颊J為,女人如果不嫁給某個男人,是難以對某個男人傾心相從的!
郭菀央不覺苦笑。當下低聲說道:“央央當盡力!
寧妃嘆息道:“女兒最恨的,就是太聰明。因為太聰明,所以惹出很多禍端,皇宮又是一群聰明女兒聚集的地方……”
郭菀央回到自己的居所,又處理了一陣公務,吩咐下面的人,將庫房里的白麻布都搬出來,就著夕陽的余暉曬曬。雜事都處理完畢,用了晚飯,捧了一本書,與茱萸對坐,聽憑著時間一寸一寸的流逝過去。
茱萸聽著外面更漏的聲音,突然說道:“小姐……我好生害怕!
郭菀央笑了一下,說道:“好姐姐,你怕什么!
心中卻也忐忑起來。
正在這時,悠遠的鐘聲響了起來。
半夜鳴鐘。
皇后……竟然就薨了。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打開了房間的門,朝著坤寧宮的方向看去。一個穿越者死去了……她能回到她的時代嗎?
她的時代,是一個戰(zhàn)亂頻繁的時代。那個時代民不聊生,比這個時代要差多了。至少,這個時代里,還有愛著她的一代帝王,有她愛著的一代皇孫。
然而她畢竟還是思想著回去。郭菀央清楚的記得。自己告訴皇后死去就是回去的時候,皇后的情緒明顯安定下來。
郭菀央悠悠嘆息了一聲。
之后無事可記。因為皇后薨了,郭菀央這邊驟然忙了起來。服喪要喪服,好在白麻布這些東西,都是有預備的,郭菀央雖然是新手,有些手忙腳亂,卻還是將各種東西都按照人頭發(fā)放下去,沒有出什么差錯。
忙亂了半個月,諸事才算忙完;侍珜O也開始按時讀書,郭菀央也按時前往服侍。
說起來,郭菀央與朱允炆也是半個月沒見了。這次在東宮見到,卻是不覺吃了一驚。朱允炆一個風度翩翩的美少年,驀然之間竟然枯瘦了很多,竟然有些弱不禁風的樣子了。
郭菀央不免有些心疼,當下輕輕說道:“殿下好生保重自己!
朱允炆看著郭菀央,苦笑了一聲,說道:“你也瘦了。這些日子也忙壞你了?據(jù)說有幾位娘娘因為喪服的事情,跑你地方吵了一架?”
郭菀央低聲說道:“雖然有這樣的事情,但是好在下官后面有寧妃娘娘與皇上撐腰。”
朱允炆嘆息了一聲,說道:“當初有皇后鎮(zhèn)著,后宮嬪妃,雖然偶爾也有勾心斗角,但是都不敢放到明面上來,F(xiàn)在皇后一薨,各種姿態(tài)都擺出來了……也難為你了。孤……太孫妃還沒有故皇后這么能耐,將來還不知怎么樣呢。”
郭菀央淡笑了一下,說道:“太孫放心,人都是鍛煉出來的。太孫妃……將來也定然能幫太孫殿下主宰后宮內務,讓殿下再也沒有后顧之憂!
朱允炆聽郭菀央這般說,也不由微微嘆息了一聲,說道:“也幸好有皇祖母這句話,孤從此就能光明正大的帶著你上書房了!
今天上課的卻是方孝孺。眼睛掃了郭菀央幾眼,卻沒有多余的話。方孝孺學問果然不是蓋的,郭菀央在邊上聽著,也覺得大有裨益。
還在上課的時候,眾人聽見外面有細碎的聲音。方孝孺皺起了眉頭。郭菀央對方孝孺微微躬身,后退,轉身出去,低聲呵斥:“里面太孫正在聽課,你們卻喧嘩什么?”
卻見一個小太監(jiān)上前,說道:“尚功大人見諒。此事實在不關小人的事情。是這個宮娥姐姐,一定要送什么東西進來。小人聽方大人之前吩咐過,上課期間,除非十萬火急之事,否則任何人都不能進去,因此就將這位宮娥姐姐攔住了。這位宮娥姐姐卻不肯,于是就吵了起來,請尚功大人做主。”
郭菀央看了那宮娥一眼,款款上前,說道:“太孫正在上課,學業(yè)要緊,無論什么人都不見。這位姐姐,您要么先回去,要么在外面等候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后我再代為稟明太孫,如何?”
那宮娥怒沖沖的看著郭菀央,低聲說道:“這是太孫妃娘娘的吩咐……你竟然敢阻攔不成?”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說道:“太孫妃娘娘是最賢惠的,對殿下的學業(yè)之事也非?粗,定然不會命你半路進來打擾先生上課,打擾太孫殿下聽課!碑斚路愿朗绦l(wèi):“請這位姑娘離開。”
那宮娥狠狠的盯著郭菀央,說道:“狐假虎威,拿著雞毛當令箭……我一定會讓你后悔的!”
那樣的威脅,郭菀央倒也不是很在意,當下就自顧自進門去了。
對于那個宮女的威脅,郭菀央是不太在意的,如果是極要緊的事情,定然有太孫妃親自出馬。而且極要緊的事情,那宮女也定然會說出來。現(xiàn)在一個字也不說氣沖沖就走,顯然是沒有啥要緊事情,或者多半是找借口來看皇太孫的。標準一點說,可能就是來看皇太孫與自己的。
畢竟那天的事情,在太孫妃心中留了一根刺了。
郭菀央回了書房,與朱允炆低聲將事情稟告了。朱允炆也不以為意,于是繼續(xù)聽課。
一個時辰很快就過去,方孝孺與皇太孫又說了兩句閑話,又聽見外面有聲音。卻正是太孫妃馬氏的聲音。郭菀央不由面露一個微笑,馬上覺察自己這個微笑不妥,當下急忙低頭。
朱允炆皺了皺眉,說道:“太孫妃來這里做什么?”帶著郭菀央走了出去。
卻見馬妃帶著兩個宮女,盈盈笑著過來。朱允炆皺眉,說道:“此處乃是書房,女眷不能輕易進入,太孫妃怎么就來了!
馬妃盈盈躬身行禮,含笑說道:“妾是給太孫送藥來的。太孫這些日子有些出虛汗的癥狀,妾去請教御醫(yī),討了兩個藥膳的方子,太醫(yī)說是上午辰時巳時之交食用效果最佳,于是妾就派宮娥給送過來,卻不想被郭尚功攔在門外,那宮娥連說明的機會都沒有。妾又怕耽擱太孫學業(yè),不敢再度送來。這不,掐著時間,看著太孫馬上要下課了,就親自送過來。只是到底耽擱了一個時辰了,雖然特特意又熱過了,卻是怕耽擱最佳時候了。妾是惦念著太孫的身子,卻不想郭尚功年紀尚幼小,卻根本無法體會妾對太孫的心情……”說著話,將宮女手中的食盒打開,端出一大碗黑乎乎的東西來。郭菀央鼻子靈,就嗅出來了,原來竟然是黑豆粥。卻不知還加了什么東西。
聽馬妃一口一個“郭尚功”,知道馬妃這是來向皇太孫告狀了,不覺微微冷笑。
朱允炆皺了皺眉,說道:“太孫妃也是小題大做,不過是盜汗而已,能有什么事情呢,不用這么細心的。這兒是書房,尋常女子是不能進入的,你本來也不該派宮女前來。打斷先生上課,到底是莽撞了!
馬妃萬萬想不到,自己一番好意竟然落了這么一個下場。當下也不敢落淚,只是委委屈屈說道:“太孫教訓的是,妾知道錯了。如今已經下課了,這黑豆粥,就請?zhí)珜O用了罷?”
朱允炆皺眉說道:“你與我才做了夫妻,我的飲食習慣你還不是十分知曉。如今已經是午飯時分,卻要我用這等不咸不淡全是湯水的東西,那等下處理事務如何能耐得饑餓?再說了,這黑豆的氣味……孤卻是十分不愛的。這盜汗也不是什么毛病,等下孤令太醫(yī)院進兩丸藥來吃了也就是了!
竟然是一口拒絕。
馬妃只能委委屈屈的躬身行禮,說道:“妾知錯了!
郭菀央深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說道:“太孫殿下,臣有奏!
朱允炆倒是想不到郭菀央竟然擺出這等君臣奏對的架勢來,又不知她要奏對什么,當下看著郭菀央,說道:“你說!
郭菀央說道:“太孫殿下,臣曾聽說,藥補不如食補。臣又曾聽說,是藥三分毒,小毛病能用食療的,當用食療。太孫身有盜汗的小病,確實是小病,然而太孫殿下萬金之軀,關系到的是江山社稷,輕忽不得,所以太孫妃為太孫煮粥,也是為了江山社稷,太孫殿下說‘小題大做’之類的言語,未免太失人君之體統(tǒng)。還請?zhí)珜O殿下為江山社稷計,勿要辜負太孫妃殿下的一片心意。至于食用黑豆粥之后影響午膳的事情,臣想可以請御膳房可以稍稍為太孫準備一點小點心。”
郭菀央款款說來,站在后面的方孝孺竟然不斷點頭稱是,看著郭菀央,也是一片和善的神色。馬妃也想不到郭菀央竟然開口為自己說話,當下就殷殷切切的看著皇太孫。
朱允炆嘆了一口氣,接過粥碗,也不進書房在桌子邊坐了,就這么站在廊檐下,用一只手捏著鼻子,一口氣將粥給喝完,將碗遞還給馬妃,轉身對方孝孺說道:“先生等下一道去六部值房那邊用膳罷,孤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用飯之后一道去六部那邊看看。郭尚功,你一道去!本谷痪筒辉倥c馬妃說話了。
這些年,皇帝已經著手將一些事務交給皇太孫,培養(yǎng)他的從政能力。
馬妃站著也不是,離開也不是。當下只能看著朱允炆去遠。郭菀央留在最后,看著尷尬的馬妃,微微嘆了一口氣,含笑說道:“皇太孫憂心國事,太孫妃勿要計較!睂︸R妃行了一個禮,轉身追著兩人去了。
馬妃看著郭菀央身影去遠,轉頭問身邊的宮娥:“不是說女眷不能輕易進出外廷么?不是說六部乃是重地,女子不能進出么?”
邊上宮娥輕聲說道:“太孫妃您也知道了,皇后之前對太孫說了些什么,F(xiàn)在太孫就是帶著郭尚功上大殿站著聽政,皇上也不會說什么了……何況只是去六部走走?而且……太孫妃您也看到了,郭尚功對太孫妃那是尊敬有加,太孫妃您也不能斤斤計較了!
宮娥這樣勸慰,馬妃卻始終覺得意不能平。恨恨的嘆息了一聲,說道:“我曾聽說,當初如果不是因為這個郭尚功年紀幼小,母妃甚至有為太孫求偶之意……后來皇后甚至還為太孫去郭家鬧了一遭,郭家卻最終沒有選擇皇家。那時本宮還曾感到幸運,只以為從此之后不用再與這位郭家姑娘面對……可是沒有想到,皇后還是將郭家姑娘弄進宮來了;屎、母妃、太孫,一個一個都如此看重她……我又拿什么與她爭奪呢?”
郁郁不樂的,轉身回去了。
宮娥急忙小碎步跟上。
郭菀央還是第一次正式上外廷。御書房也算是外廷,不過那里現(xiàn)在是皇太孫私人讀書場所,算起來也是介于外廷內廷之間了。
眼前所見,全都是太監(jiān)與臣子。臣子們看見皇太孫帶著一個女官服侍的年幼姑娘出來,都是露出詫異神色。郭菀央甚至覺得自己就成了動物園里的大熊貓。當下站直了,目不斜視,不卑不亢,款款前行。
還沒有到地方,卻見一個臣子捧著奏折匆匆前來,見到皇太孫,不由一喜,當下跪倒,說道:“見過皇太孫,眼前卻有一件極要緊的事情!”
朱允炆看見那臣子如此神色,當下疾聲說道:“馬愛卿請起……眼下卻有什么要緊的事?”
那姓馬官員疾聲說道:“據(jù)地方奏報,卻是滁州滁縣地方,已經出現(xiàn)了蝗災之跡象!”
朱允炆也是一驚,疾聲說道:“你們怎么處置?”竟然說起“你們”來了。
那姓馬官員苦笑了一聲,說道:“不過是按照常規(guī),傳令地方,焚香禱告……如此罷了。”
朱允炆嘆了一口氣,說道:“皇上近些日子心傷皇后之薨,對外廷事務,經常動怒。這般虛應故事,只恐要惹怒皇上!
那姓馬官員頭上冷汗涔涔,說道:“太孫說的是!
郭菀央在內廷,卻也知道當今皇上是一個冷厲的主,從來不將官員的性命當性命的。也難怪眾人如此害怕。
“若是不奏報皇上,蝗災事情,定然還會擴大。若是擴大……那就不得了。滁州距離應天府極近……蝗蟲過境,也不過是幾天的事情!被葹倪@事情不像水災,無論怎樣,都受到河流流域的限制。蝗蟲是會飛的,一群蝗蟲一天能飛數(shù)十里,幾天之內就可以將一個行省的綠色植被全都吃光。
“必須要報,不能等事情鬧大了才報!敝煸蕿傻挂仓肋@個道理,但是卻是皺眉,“該怎么樣上報?”
站在皇太孫身邊的方孝孺,上前一步,問道:“馬大人,現(xiàn)在蝗災事情已經怎樣了?”
那姓馬官員苦笑著將手中的奏章交給方孝孺,說道:“方大人請看……情況看起來還不是非常嚴重,幼蟲好像才剛剛出土。再耽擱幾天,等幼蟲長出翅膀來……那就完了!
“既然這樣……那令百姓先去捉蟲?”方孝孺說道,“只是人手捉蟲,速度畢竟不行,何況愚民百姓,將蝗蟲看做天降懲罰……”
聽著方孝孺這樣說話,郭菀央倒是詫異了。原來方孝孺諸人,也知道蝗災并非天降懲罰,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愚昧。
“百姓不會聽的。地方官員也不會下這個命令!毙振R官員苦笑道,“這些地方官員,都擔憂著天降盛怒……”
“不作為皇上也會摘了他們的腦袋!”朱允炆忍不住怒了。
“只是人手捉蟲,到底有限!毙振R官員搖搖頭,說道,“現(xiàn)在所想的辦法,就是縱火燒出一個隔離帶來,只要沒有綠色,蝗蟲就不會往外飛,這樣蝗災就只限定于滁縣一地……只是那樣……當?shù)匕傩找矔辉!?br />
那官員說的卻是人的心態(tài)。雖然明擺著自己的田地將要被蝗蟲吃光了,但是在蝗蟲吃完莊稼之前先將他們的莊稼率先燒光,只怕沒有人愿意。如果動作激烈一些,激起民變也是可能的。若是激起民變,那么就有一群人的腦袋要落地了。
方孝孺搖頭,說道:“燒也不是辦法,如今正是春夏草木茂盛的季節(jié)!
朱允炆怒道:“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最恨的是官員百姓愚昧,甚至連手工捉蟲都不敢!”
正在這時候,郭菀央突然開口說道:“下官有一個辦法,卻是簡單,而且似乎也可行!
方孝孺眉頭一皺。那馬姓官員看了郭菀央一眼,也沒有說話,眼睛卻看著朱允炆。
朱允炆倒是頗有些喜悅之色,說道:“先皇后曾與孤說過你有過人之才,現(xiàn)在果然有辦法,卻只管說來!
郭菀央看見兩個官員的眼神,知道現(xiàn)在姿態(tài)放得越低越好。女子干政,雖然說有皇后遺命頂著,朱元璋也默許了,但是畢竟與之前的法度不相吻合。當下低聲說道:“下官也只是一個粗略的想法。下官之前也曾自己飼養(yǎng)雞鴨諸般禽類,知道這些禽類最愛的是昆蟲;认x幼蟲未曾長大,不會飛翔,正是雞鴨鵝之類的最愛。如今蝗蟲災害還剛開始發(fā)作,如果馬上就派官員就地收購滁州滁州縣一地的禽類,放養(yǎng)到災害地區(qū),或者能大量消滅害蟲,能避免一場大災!
郭菀央這樣一說,一群人都是一怔,方孝孺就疾聲問道:“果然如此?”不待郭菀央回答,就自己計算起來,說道:“若是雞鴨之類果然能吃蟲,一只雞一天吃數(shù)十只蟲子,百只雞就能吃上數(shù)千只……收購上數(shù)千只雞鴨,只怕就能解決問題!”
那馬姓官員也忍不住說道:“若是雞鴨真能吃蟲子,由官府統(tǒng)一上蟲害地區(qū)放牧,就可以避開百姓愚昧不肯捉蟲的事情……百姓不敢自己捉蟲,但是絕對不會不讓雞鴨來吃蟲!”
朱允炆也不由興奮起來,說道:“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動作要快!速速發(fā)文滁縣,著令滁縣迅速收購雞鴨!現(xiàn)在距離幼蟲長出翅膀來也有幾天,希望來得及!”
方孝孺當下說道:“也要迅速傳話給附近幾個地方,都令收購雞鴨往滁縣地方運送。想來定然能來得及!”
郭菀央微微一笑,下面具體操作的事情,是不用她來做具體提示了,面前這兩個人,都是做官處理政事的,想來比她懂得多得多。
接下來的事情,郭菀央眼觀鼻,鼻觀心,就安安心心做好一個侍女的角色。等這些事情告一段落,才告辭了皇太孫,回自己的在后宮的辦公居所,繼續(xù)履行自己作為尚功大人的職責。
這些都是閑話。次日早上陪著朱允炆讀書的時候,卻見太監(jiān)過來,傳皇帝的口諭:“傳郭菀央干清宮見駕!
皇帝要見一個小小女官?郭菀央不覺有幾分忐忑,看向朱允炆,見后者遞給自己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皇帝既然沒有傳話給朱允炆,那朱允炆自然不能陪著去,再說黃子澄大人的確不是一個好說話的角色,對郭菀央的眼神一直沒有好過。朱允炆又是一個懦弱的性子,根本不敢向黃先生提出一條反對意見,那也只能愛莫能助的看著郭菀央跟著傳話太監(jiān)走了。
其實也沒有幾步路,就看見幾個大臣靜靜等候在干清宮的外圍。見一個身量還未曾完全長開的小姑娘進去,都是露出詫異的神色。或者有從服飾上辨認出郭菀央身份,不由露出艷羨的神色。
朱元璋就高高坐在龍椅上,郭菀央不敢仔細看,只是依稀覺得,皇帝的似乎幾天之內就蒼老了很多。這種蒼老不是外貌上的,而是精氣神上的。
似乎皇后的去世將他的精神全都抽走了。
皇帝就這樣冷森森的坐著,渾身都散發(fā)著一種冷厲的氣息。郭菀央恭恭敬敬的跪倒,卻很長時間沒有聽見皇帝的聲音。
心中隱隱有些明白,卻又不是非常明白。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長時間,才聽見皇帝發(fā)出一聲咳嗽?人赃^去,皇帝才說話:“郭菀央……昨日太孫諸人所上的對付蝗蟲的策略,果然是你獻的計策?”
郭菀央不覺苦笑了一聲。昨天在場的雖然只有四五個人,但是沒有做過很保密的措施,何況這也不算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皇太孫雖然不會多言,但是難保邊上沒有皇帝的眼線。當下只能低聲認賬:“正是……女臣!
郭菀央換了一個自稱,叫“女臣”。這個詞或者是生造,卻是在提醒皇帝:我曾經答應過皇后要盡力輔佐您的孫子。我正在履行輔佐太孫的職責。
可惜皇帝陛下似乎沒有聽懂郭菀央言外之意,他只是微微冷哼了一聲,說道:“果然好大的膽子!女子不得干政,乃是國朝法度。你卻堂而皇之的跟隨太孫到前廷去走了一圈,還毫不避嫌的在大臣面前獻計獻策?”
郭菀央聽著皇帝森冷的口氣,似乎隱含著殺機,不由苦笑起來。這個世界果然沒有道理可講。前些日子皇帝還逼著自己要做好輔佐太孫的職責,今天卻又因為自己給太孫獻計獻策而獲罪?
低眉斂目,低聲說道:“皇上治罪。女臣當時只是想……想要為太孫分憂解難。因此就逾越了……”
朱元璋冷哼了一聲,說道:“想要為太孫分憂解難,因此就逾越了?你難道說,你沒有借機干政的心思?”
郭菀央心中的怒火一點一點上來。心中也明白,這不過就是所謂的帝皇權術罷了;实坌枰约航o皇太孫做智囊,但是皇帝不需要一個敢在皇太孫大放厥詞的智囊。或者說,皇帝希望自己用私底下給皇太孫獻計獻策的方式。
將所有的聰明都歸到皇太孫身上。
當下抬起頭,朗聲說道:“皇上治罪。女臣以為,蟲災之事,急勝燃眉。如此之際,如果等私下場合,緩緩分說,說不定就要耽擱一兩天的時間。耽擱一兩天的時間,或者部分蟲子就會長出翅膀,四處肆虐了……為了萬千生民能保全一兩口口糧,女臣就是逾越又如何?”
朱元璋大怒,拍著桌案站起:“巧舌如簧!雖然你有先皇后之遺言,然而先皇后所言的輔佐,也僅限于后宮之中!你竟然拿著雞毛當令箭,不但蠱惑太孫帶你前往前廷,還擅自與朝臣交流,出言干涉政事!今天若不辦你,將來難免導致女禍!”當下傳令:“來人,拉下去,先責二十大板!你卻給我記住,皇后是命你輔佐太孫,卻沒有令你在太孫面前妄自干政!”
郭菀央的倔強性子也上來了。這叫什么邏輯!皇后要我輔佐皇太孫,你也是在場的,你也曾逼著我答應!現(xiàn)在卻說皇后只是令我輔佐太孫做好后宮之務?為了壓制我,你好歹也找個好一點的理由出來,用不是邏輯的邏輯來壓我,我豈肯心服!
當下抬頭,亢聲說道:“皇上見諒;屎蠼o女臣下令之前,還曾說過‘全心全意’四個字。女臣也曾答應皇后,從此之后全心全意輔佐皇太孫。既然是全心全意,眼下皇太孫有燃眉之事女臣有辦法卻因為生怕皇上降罪而不敢言,任憑太孫心急,算什么全心全意?”
朱元璋氣得嘴唇直打哆嗦,說道:“好好好,你居然還不服?”
郭菀央沉聲說道:“若是重新來一次,女臣也還是要多嘴!”
朱元璋怒道:“既然這樣,朕就打得你心服口服!”厲聲喝道,“快拉下去,重責二十!”
當下就有太監(jiān)上前,將郭菀央拉下去。郭菀央眼睛看去,其中一個卻是以前的老相識,太監(jiān)羊得草,渾身還是一股尿騷味。
羊得草將郭菀央拉下去,壓低聲音說道:“郭尚功,你等下就給皇帝陛下認個錯罷,別倔著了……”
郭菀央低聲說道:“羊公公,皇后遺命猶然在耳,我怎么能為了保全自己而閉口不言?如此如何對的起先皇后?”
羊得草苦笑了一下,說道:“也罷了!碑斚戮土顑蓚小太監(jiān)將郭菀央壓在行刑凳上,又有兩個太監(jiān)舉起板子,就打下來。
雖然也穿越過幾次,也經歷過幾次虐待,但是這樣被人摁著打板子還是第一次。一板子下去,郭菀央就痛得齜牙咧嘴,只是強忍著不敢呼痛而已。相比較而言,那幾天學禮儀被徐尚儀虐,還是毛毛雨而已。
咬牙忍了十個板子,卻聽見里面跑出一個小太監(jiān),示意這邊暫時先住手,抬高聲音問郭菀央:“皇上問你,可服了沒?”
郭菀央咬牙,說道:“不服!”
那小太監(jiān)高聲傳皇帝圣諭:“既然不服,那就繼續(xù)打,打到服了為止!”
聽到這樣的圣旨,即便是郭菀央再強悍的性子,也不免將心給沉下去。莫非自己預料錯了……還是及時服軟?只是已經到了這等當口,自己又如何肯服軟?
一旦服軟,前功盡棄。
板子高高舉起,再度落下。因為有過片刻的停頓,這一板子,比之前帶來的痛楚感更為劇烈。
就在這當口,卻聽見外面?zhèn)鱽硪粋急切的聲音:“你們暫且住手!”卻是朱允炆的聲音。
郭菀央松了一口氣,這救星果然來了?上磉t了一點。
卻聽見羊得草吩咐:“大家先歇歇……”
趴在長凳上,郭菀央的嘴角不由扯出兩個笑容。
朱允炆匆匆進了宮殿,就聽見里面?zhèn)鱽碇煸蕿煞A奏的聲音。接著聽見朱元璋暴怒的聲音,砸東西的聲音。
再接下來,就是朱允炆懇切的聲音。聽見朱元璋暴怒的聲音終于漸漸的平靜下來,然后宮殿之中寂靜無聲。
卻見朱允炆出來,低聲吩咐說道:“皇上吩咐暫且饒了郭尚功這一回。你們扶著郭尚功上殿去謝恩!
羊得草幾個人當下將郭菀央扶起來。雖然只是十個板子,卻是真正的痛死人,趴著不動還好,一動,只覺得屁股上凝住的傷口又全部都裂開。之前還不覺得,這么一動,就覺得屁股之上,鮮血淋漓。
卻聽見羊得草的聲音:“哎呀,殿下,您手上這是怎么了,奴才要趕緊傳御醫(yī)來……”
郭菀央站定,抬起眼睛,看著朱允炆,卻見對方的手上,竟然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淋漓,看起來竟然是說不出的猙獰。當下心中一動,哽咽道:“殿下!”
朱允炆笑了笑,說道:“看著可怕,其實無礙的,不過就是被一個花瓶刮了一下而已。叫御醫(yī)灑點藥粉也就是了!
不能多說,郭菀央當下再度進了宮殿,見皇帝,叩頭謝恩。
朱元璋白了白眼睛,說道:“你可知錯了?”
郭菀央不敢倔強,當下說道:“女臣知錯了!
皇帝再度白白眼睛,說道:“既然知錯,那么將來還敢干政不?”
郭菀央回答毫不遲疑:“若還是這等十萬火急之事,女臣只怕還是管不住這張嘴巴!
“你必須管。 被实鄣穆曇絷庩幊脸恋,竟然沒有多少暴怒的意思,“今日有皇太孫求情,若是再管不住,來日皇太孫求情,朕也不會理睬!”
郭菀央低聲說道:“女臣盡力!
朱元璋聽著郭菀央的聲音透著敷衍,竟然也不再糾纏,竟然吩咐道:“羊得草,你去太醫(yī)院,去傳女太醫(yī)來給郭尚功看病。小順子,將朕的那柄碧玉如意拿來,就賞給郭尚功了……你帶人送到郭尚功居所!”
皇帝一邊打,一邊賞,卻是讓郭菀央完全的怔住,說話的聲音里也就帶著幾分顫音:“皇上!”
皇帝的聲音里聽不出喜怒:“你擅自干政,理應處罰,如今已經罰了。雖然二十板子沒有打全,但是看在皇太孫求情的份上,朕也不計較了。然而你所獻的計策,卻確實是可行的,如果實施得宜,確實能有效避免一場大災。這等大功,不能不賞。既然如此,朕就賞賜你碧玉如意一把,將來不管哪位皇帝……無論如何,允許你如意一次!”
皇帝這賞賜,竟然是世上第一豐厚!郭菀央知道自己不能不表示,當下一邊在肚子里腹誹“為何不干脆抵消了這二十板子,就是給了碧玉如意,我還真的敢提些不合情理的要求么”,一邊卻要忍著跪倒,磕頭,謝恩。
兩人謝恩完畢,出了干清宮,就看見御醫(yī)提著藥箱在等候了。
郭菀央不由詫異太醫(yī)來得迅速,朱允炆卻是知道,羊得草這等有眼色的大太監(jiān),只怕在皇帝剛下了打板子的命令時候就暗示小太監(jiān)跑去尋找太醫(yī)了,卻是一點也不詫異。
朱允炆當下就吩咐小太監(jiān):“抬了抬子來,將郭尚功快快抬進居所,給郭尚功先用藥了!
郭菀央急忙說道:“還是先給皇太孫用藥了!
朱允炆忍不住嘴上含笑,說道:“還是你要緊……羊得草,你扶著輕一點,可千萬別將郭尚功給傷上加傷了……”
郭菀央站定,倔強說道:“主臣有別。太孫不用藥,臣下就痛死在這里!毙∽炀锲穑谷挥袔追趾⒆託獾臉幼。
郭菀央向來做出少年老成的模樣,今天這番表現(xiàn),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朱允炆也不由哈哈一笑,當下吩咐說道:“你們先抬著郭尚功回屋子安頓下來,孤……就在此地令太醫(yī)處理了傷口就來!
御醫(yī)很快就將要緊的傷處調理得當,其余的就交給茱萸,收拾著離開了。朱允炆又留著吩咐下屬宮女們小心煎藥侍候,在郭菀央的一再催促下,想起還有一堆的公務,這才急急離開了。
茱萸一邊給郭菀央敷藥,一邊卻簌簌落淚:“好小姐,您就不會順著皇帝陛下一點兒么;实郾菹缕鋵嵰簿褪且J兩聲錯罷了……”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說道:“好茱萸,你可知道,我如果認錯了,還才是真的危險臨頭了……”
茱萸不懂。郭菀央抬抬眼睛,茱萸忙去將房門關上……卻又止住,躬身說道:“寧妃娘娘!
卻是寧妃扶著兩個宮娥來了,當下急急忙忙進來,疾聲就問道:“可無礙么?”
郭菀央急忙支撐著要起來,寧妃生氣道:“一家人還行什么禮?”掀開郭菀央的脊背,又輕輕扯起包著的繃帶看了看,說道:“好在下手的太監(jiān)留了手,否則……十個板子,丟了命的也有人在!
郭菀央笑了笑,不說話。
寧妃嘆息了一聲,說道:“你這孩子,經過了這么一遭,總得長點記性了罷。外廷政事,千萬不能多嘴。否則,十個板子還是輕的!
郭菀央不服氣說道:“既然有些法子,卻因為怕這怕那而閉口不言,這不是違背了先皇后之前的吩咐了么,就是為了先皇后的吩咐,我也不能明哲保身!
寧妃嘆息了一聲,說道:“道理是這個道理。不過先皇后的意思,也不過是要你在內政上輔佐皇太孫罷了,也沒有點明你可以干涉外廷之事的!
郭菀央沉默了良久,終于低聲說道:“寧妃娘娘教訓的是。”
居然不再與寧妃頂嘴。
寧妃松了一口氣,說道:“你這孩子,還是太憨直了一些。打了十個板子居然還不改口……你這死硬的性子,卻不知是像誰呢?”
又說道:“皇帝陛下賞罰分明,你千萬不可有怨懟或者恃寵而驕的心思,那碧玉如意乃是要緊的事物,你可千萬要收好了,千萬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郭菀央略一沉吟,說道:“寧妃娘娘。這碧玉如意雖然是一個好事物,可是放在侄孫女這里并不算十分安全,要不還是您收著罷。想來也是用不著的,等用得著的時候再向娘娘要來就是!
寧妃沉吟了片刻說道:“雖然說放在你這里不甚安全,可是御賜的東西,放我那里,卻也說不過去。讓旁人知道,又不知生出多少閑話來。”
寧妃又說道:“雖然張御醫(yī)的藥都是極好的,本宮也很放心。只是本宮這里還有些當年皇上賞賜下來的藥,放著也是放著,本宮就一股腦兒全都帶來了,就全都交給你的丫鬟了罷!
郭菀央謝過了。寧妃說了一陣話,正要離開,卻聽見外面有稟告的聲音:“碩妃娘娘來了!
郭菀央急忙掙扎著起來。碩妃急忙阻止,笑著說道:“郭尚功有病在身,不必多禮!庇终f道:“其實有皇上親口吩咐御醫(yī)看病,這病想來是不礙的,但是想著你這孩子乖巧伶俐,不走過來一趟,竟然有些不安。因此還是走過來了,若是因為我過來讓你上上下下的傷上加傷,不是本宮的罪過么!
寧妃在邊上笑道:“碩妃妹妹有心了!
碩妃微微含笑說道:“妹妹手上不是很寬綽,也沒有什么好禮物,就是收拾了一點補品,也不知能不能吃,郭尚功先問過御醫(yī)了罷!
碩妃這話說得混賴,寧妃指著碩妃大笑說道:“妹妹這話好生無賴,哪有送人禮物卻不知合用不合用的,萬一我侄孫女用錯了藥,可要找你算賬!”
兩人笑鬧,郭菀央自然是插不上嘴的,正巧這時茱萸已經將茶水端上來,這閑話才告一段落。
寧妃碩妃離開,卻又有人前來,卻是各處的低等嬪妃,一個個全送禮來了。好不容易抽了空兒,茱萸才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姐,如果不是因為你這痛楚實在不得了,我還真的指望你多病上幾回……”
郭菀央怒道:“天下焉有此理,做丫鬟的竟然敢詛咒小姐……”
茱萸急忙笑著告罪。郭菀央笑著吩咐:“等下講講。”
茱萸急忙出去吩咐了下面的使女,一邊卻將房門關上,笑著說道:“好小姐,好不容易得了閑,你卻告訴我,為什么說如果服軟才是真正的大禍臨頭?”
郭菀央嘆息了一聲,說道:“茱萸,你不知道皇帝陛下的意思;实郾菹逻@如此無禮的十個板子,一方面是特特意給太孫一個機會,另一方面,卻是要試試我的心性的!
茱萸迷惑道:“給皇太孫一個機會?試試小姐的心性?”
郭菀央說道:“正是,因為皇后臨終的時候對我有太多的推崇之詞,這些言辭終于勾動了皇帝陛下的疑心!
茱萸迷惑道:“勾動皇帝陛下的疑心?可是你那天在皇帝陛下跟前表現(xiàn)的很好啊!
郭菀央嘆氣說道:“可是我沒有答應嫁給皇太孫……其實也一樣,就是嫁給皇太孫,皇帝陛下也不能消解他的疑心。”郭菀央沒有將話說囫圇。自從唐朝之后,幾乎所有的朝代將“女禍”看得比任何禍害都大。
馬皇后當著皇帝的面,給自己這樣的遺言。這樣就是變相的要求皇帝與皇太孫,給自己干政的權利。因為皇后已經到了彌留之際,皇帝也不能拒絕。
然而皇后這樣留言,皇帝卻是害怕皇太孫不能駕馭這樣自己。所以才會恩威并施。這十個板子與其說是對自己擅自干政的懲罰,還不如是給自己一個下馬威……若是不好好守著你的本分,那么擅自干政一個罪狀,就可以將你置于死地!
皇帝在乎的,根本不是自己是否口服心服。他在乎的,就是自己是否已經害怕了。
郭菀央相信,即便今天自己不出言獻策,皇帝也會借著自己擅自上外廷這個理由,將自己打上一頓。
順路給皇太孫一個施恩給自己的機會;实鬯貋砜粗鼗侍珜O。老年皇帝,更是重視孫兒;侍珜O向皇帝求情,皇帝大多時候都會轉怒為喜,怎么今天就動手打人了?還將皇太孫傷得鮮血淋漓的,服侍皇帝身邊的小太監(jiān)也還有,怎么就沒有眼色不主動上前幫皇太孫包扎一下?卻要鮮血淋漓的給自己看?
郭菀央不覺苦笑起來,這樣想來,皇太孫突然之間要帶自己上外廷,說不定也是皇帝設計之中呢。
茱萸思想了好長時間,才有些明白,低聲說道:“皇上……也是患得患失呢!
郭菀央嘆了一口氣,突然之間悶悶不樂起來,說道:“也是人情之!苏镜奈恢酶吡,考慮事情定然要長遠一些。我若是輕易服輸了,皇上對我更加不放心,F(xiàn)在我就這樣認準死理,皇上反而更加歡喜。畢竟……直腸子總比花花腸子要好!
茱萸落淚道:“可苦了小姐了。”
郭菀央笑道:“這么苦惱做什么,F(xiàn)在有了一個碧玉如意,至少有了一道護身符!
茱萸驀然說道:“還是不對。皇上既然對小姐動了疑心,怎么還會賜予這么貴重的東西?”
郭菀央笑道:“這理由簡單。打一個巴掌給一個蜜棗乃是最常見的駕馭之道?墒腔噬纤麄儚膩頉]有想過……即便吃了蜜棗,挨打者還是不會輕易忘記那記巴掌!
此后沒有多余的閑話。等過了幾天,郭菀央能起來了,照舊上書房做事。
只是經歷了這一次,郭菀央對朱允炆的態(tài)度更是柔順了許多,朱允炆對郭菀央與之前也更為親切。而兩位先生對郭菀央言辭也漸漸和順起來。這些都是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