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芳馡帶著柳乘風逃進了麒麟山。
在尚善國的地理游志中描述,此山風云多變、四時景色瑰麗,偶有仙人踏足,云煙飄渺,宛若仙境。
魔芳馡沒感覺,也就是一座山罷了。
至于神仙,也許她沒福氣吧,進來這么久,別說仙人,凡人都沒見著一個。
魔芳馡帶著柳乘風來到一汪碧湖畔,小心翼翼幫他更衣,處理燒傷。
她沒有解開他的穴道,所以他依然沉睡著。
她看他背上那塊焦黑,面積不大,但傷得很深,她的眼淚又開始滴滴答答往下掉。
他傷口附近的皮膚也泛青,所以她知道,二師妹拿來對付她的火焰有毒。
而這一切原本是她該受的,卻全部被他替代了。
她不明白他那種義無反顧的護衛是什么意思,但心被他搞得好亂。
她在碧湖附近找到幾樣生肌止血的草藥,然后拔出隨身匕首,處理掉他傷口上的焦黑皮肉,替他吮出毒血,在將草藥敷上。
也許是藥草功效好吧?他一敷上藥,緊皺的眉眼便放出一抹輕松的弧度。
直到現在,他的唇角還是微微勾著,那張哄她安心的笑顏始終未曾消失。
她摸著他的臉,眼眶里又有水滴在凝聚。
“沒事了,我們逃出來了,你會沒事的……”她抽抽噎噎地說著,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還是安慰自己。
說了沒一會兒,她又撲到他身上,嚎啕大哭一場。
她從小生活平淡,第一次離家、第一次被追殺、第一次讓人救……那么多的第一次全部在短短的幾個月中發生,讓她的心累積了太多情緒,正需要發泄一番。
她哭了半刻鐘,才收起眼淚,開始考慮要不要給他解穴。
他若能清醒,自己吃東西、自己休息,應該會好得比較快。
但是……她低頭,看著倒映水中那年華不再的容顏,蒼老奪去了美麗,只剩下歲月無情的痕跡,這種模樣她真不想被他看到。
萬一他嫌棄她,或者當她是妖怪,她會很傷心的。
她也搞不清楚自己會變成這副模樣,在懷陰島上,她曾經練功走火入魔,那時就有一點還少為老的現象,但她及時控制住了,所以并不明顯。
前陣子,她被師妹們偷襲,又一次走火入魔,也換了副老態。正是在那時候,她撞上了柳乘風,被她喊了幾句大嬸,窘得她想鉆地洞。
想到他還說過,她跟“大嬸”是母女,她心里有絲甜、也有些惱。她的年紀才沒有那么大,喊她“大嬸”,活生生把他與她的距離拉到十萬八千里遠了,真教人郁悶。
剛認識的時候,這家伙嘴巴可不怎么樣,每一句都氣人。
不過,他人很好。想到他的溫柔,她才抹干的淚又有泛濫的跡象。
總之,她前兩次走火入魔,還少為老后,功力都是先流失,再成倍上升,大概三、五個時辰后,容貌便會恢復。
但這回,她的功力沒有消失,而是直接提升了三成,但是……外表也是經過三個時辰,沒有復原跡象。
她才二十歲,難道要這樣一直老下去,直至死亡?
想到恐怖處,她抱住他的手臂,全身發抖。
在陌生的國家里,唯一認識的人想殺她。而她僅有的朋友卻倒在這里,師傅、長老們全在懷陰島,她只覺茫茫天地間,就剩自己一個,好孤單、好寂寞。
兩行淚又流了下來,她伸手抹去,它們又流……她滿手濡濕,緊緊抱住他。
心底好像有什么東西隨著眼淚的流淌消失了,她的心底裂了一道,可他的體溫卻一點一點滲進她的身體,緩慢地弭平她心頭的缺憾。
時間便在這令人焦躁的氣氛中,迅速流逝。
魔芳馡掐著指頭算,四個時辰了,再不幫柳乘風解開穴道,他的身體、經脈就要開始僵硬,再久一點,他即便醒來,也會變成廢人。
可她的臉……望一眼碧湖,容顏上的皺紋依舊是那么深刻。
他一定會被她嚇到的,也許還會討厭她。
她心里焦急著,不想被他討厭,更不想害他。
她想了又想,還是覺得他的身體健康最重要。她撕下一段裙擺,將臉蒙起來,伸手替他解開穴道。
不半晌,他悠悠醒轉,翻了下身子,似乎拉到背部的傷,他痛得眉頭一皺。
“柳公子,你怎么樣?”她趕緊伸手扶他。
看見她,他眼里閃過一抹驚訝。這應該是魔芳馡吧?雖然她蒙著臉,但她肩上的包扎,證明了她的身分。
可魔芳馡年方二十,正是青春年華的年紀,怎么可能有一頭星霜斑點的灰發?至少,在他手上昏睡前,她的發色是黑的。
他想起那夜跟他相撞的“大嬸”,與魔芳馡一樣的衣裝、相似的容顏,后來他被囚地牢,再遇到……難道“大嬸”跟魔芳馡是同一人?
一個人的樣貌怎么可能在短短一日間橫跨數十年,由青春變老邁?他懷疑自己瘋了。
可眼前的景象是怎么一回事?他積了一肚子疑問。
她看見他眼底的疑惑,心像是被人抽了一鞭那么地疼,悄悄退離他幾步。
“柳公子,我……你受傷了,所以……”她要怎么說才不會嚇到他,她不想被他當妖怪。
如果說,柳乘風在懶散和自私外,還有什么優點,就是察言觀色和體貼。
他很快把視線從魔芳馡身上移開,四下張望一會兒。
“看來我們已經離開地牢了!弊隽四敲淳玫牡乩鲜,一朝神清氣爽,舒服!他滿足了!斑未謝過姑娘救命大恩!彼鹕恚瑢λ还笆。“柳某感激不盡。”
她想避,卻沒避開,有點不好意思!斑@個……你會受傷,也是為了救我……沒什么啦!”
當然沒什么。∷运皇堑乐x,沒說什么“為報大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承諾。
魔女教這灘水實在太深了,他可沒勇氣去蹚。
“我現在在何處?這地方……有點眼熟……”他沒再看她斑白的頭發,也不提她蒙臉的行為,好像那些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她提在半空中的心,不知不覺便放下了。
“我入山的時候,看見道旁一塊石碑上刻著:麒麟山。我看過書,這座山在尚善國很有名,有很多仙人都會來這里玩耍,不知是真是假?”
“原來是麒麟山,那這里就是謫仙池了,難怪我覺得眼熟!憋L景圣地嘛,他曾來玩過。
“為什么叫謫仙池?”
“傳聞很久以前,有位仙人在這里愛上一名凡間女子,但仙凡不得通婚,仙人為了愛人,不惜放棄永生,但求與愛人一世白頭,所以叫謫仙池!
“后來呢?有沒有人幫助那對情侶再臨仙界,做一對神仙夫妻?”她期盼的是永生永世,直到地老天荒的愛情。
他搖頭,世間事怎么可能件件完美?再說,永生未必是福,一對男女,千萬年地相對,說不定早就翻臉成了怨偶了。
“他們死后,魂魄每隔十年,都會在這里相遇一次。”
“為什么不天天相遇?”悲慘的結局讓她眼眶發紅。
“我不知道!彼χ哌^去,拍拍她的手。“那只是個故事!
“我喜歡聽好結局的故事!彼洁熘!跋癖I神商昨昔和名捕蘇覓音那樣,雖身分不同,但歷經艱辛,終能攜手一生!
“你怎么知道他們不吵架?”他笑著點了一下她的額頭。
“他們如此辛苦才在一起,怎會吵架?”她摸著額頭嬌嗔,渾然忘了走火入魔、老了青春的事。
這便是他要的結果,既然事情已無法改變,就不要耿耿于懷,大方地接受吧!
他牽著她的手,慢慢地走離湖邊。背還有些痛,但她幫他敷的草藥功效不錯,已不再疼得他冷汗一身。
“我倒以為,商大俠生性飛揚、脾氣激烈,平常沒事都要惹點事來玩,怎么可能成親后就安分守己,不再以戲弄蘇名捕為樂?”
她隨著他走到大樹蔭下坐著,涼涼的風吹拂,帶來了滿山的清新。
“聽你說的,好像你認識商大俠。”
“曾有過一面之緣!
“。 彼浑p眼亮了,灼灼閃閃的,稱著眼角的小痣也在發光,形成一種迷人的光彩。
柳乘風終于完全肯定,這青絲斑白的女子便是魔芳馡無疑。世上再沒一個人的眼睛能像她那樣天真、純粹透澈。
“商大俠多大年紀?他長得怎么樣?武功好不好?個性如何?”她仰慕商昨昔多年,真的好興奮。
他搖頭,忍不住笑了。
“我只見過商大俠一回,怎知曉許多?”
“喔!”有些泄氣。
“但他英俊華美,卻是出人意料地年輕。”
她的眼神迷蒙了,像是感動,也像是沉醉在那英雄的美夢中。
他一個沖動,脫口而出:“你還這么仰慕他,若有機會上京,我便為你們介紹一番!
“真的?”她大叫著抱住他。“我要見他!請務必帶我去見商大俠!”
他立刻后悔了,滅魔大業方興未艾,現在跟她攪和一塊兒,不是自找苦吃嗎?
但她是如此開心,讓他不忍心破壞他的美夢。
“你餓不餓?我給你找東西吃,我們說好了,你要帶我上京喔!”這個天真的小姑娘,并未看穿他真正的心思。
柳乘風喉頭涌出一記嘆息,又強行壓下去。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看著她歡快的背影離去,既然說出口的話是收不回來了,便去實行吧!
再則……他的目光追上她那斑白的、猶在半空中飛舞的頭發,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突然老成這樣,若非相熟之人,誰能認得出她是魔女教徒?她這樣反而安全。
只不知她的老邁是暫時或永久?他渴望安全,但還是希望她恢復。
不曉得他昏睡的那段時間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總之不會是好事。因為他注意到她身上又添幾道小傷口。
他對她其實有很多疑問,但看她似乎不愿意說,他便只字不提。
也許那些答案會永遠塵封,他的好奇心終究得不到滿足,但若為滿足他的好奇,挖掘那么一個天真小姑娘的隱私,他萬萬做不到。
魔芳馡,總是讓他忍不住心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