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口香草咖啡喝完,田碧海還是坐在高腳椅上不動。
她看見男人了。
落地玻璃窗外,隔著一條不算寬的馬路,在斑馬線另一端,等待綠燈的一群行人中,一名外型特別出色的男人擎著手機舉在耳畔,不停地在說話,手臂遮住了他的側臉,但是她辨識得出對方,男人雖然說著話,仍注意著號志變化,跟隨著眾人腳步穿越斑馬線,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若隱若現。她緊盯著男人那襲不時閃現的風衣,直到靠近這一端,行人各自散開,她就要看見他完整的表情,一名衣著時尚的女子卻迎上前去,與他相擁,他們熟絡地吻了吻對方面頰,交談了兩句,相偕走向她所在的咖啡館。她低下頭,拿起雜志作勢翻開。
男人和女人果然走進咖啡館,在她背后不遠的柜臺點了咖啡,兩人繼續交談。
“你就答應出差一趟吧,順便散散心,別老是和我鬧別扭!
“你能陪我去么?”
“公司不會放人的。”
“什么時候給我答案?”
男人沒有回答。
一陣沉默。取了咖啡,兩人竟無意另覓座位,直接選擇了最近的空位——面臨落地窗的長條桌,田碧海身旁的連續位子就坐。
她背對著他們,快速收拾桌面私人物件,起身就要離開,有人輕拍她的肩叫住她!靶〗悖阃斯P!笔桥说穆曇。
她木楞不言,匆匆想了兩秒,決定不顧女人的善意,失禮地拋下那支筆,只管筆直跨步走出店門,未和男人打上照面。
轉了個巷口,咖啡館遠離了她的視線,她長吁了口氣,那襲風衣的顏色卻還殘留在映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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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躡手躡腳走進闃黑的房間,將密攏的窗簾拉開半扇,讓晨光透進嶄新的氣息,再把手上的小盆紅色巖桐花細心置放在靠窗沿的小桌上。她靜默注視了床上半罩在薄被里的背影半晌,才移步離開;但即便是如此小心,床上的人還是被驚動了,撐起上身喚住她。
“碧海?”
“欸!彼疗鹞⑿,走近床邊,替對方拂開左頰上黏附的幾綹發絲!皩Σ黄穑承涯懔。”
“沒什么。”
“我今晚和客戶約了,可能會晚點過來,如果餓了,冰箱里有蔬菜湯,熱熱就可以喝了,不可以偷懶!
“謝謝!
“還早,可以再多睡一會!
“不了,我精神還好!
“那我走嘍?”她愛憐地拍拍女人的頭。
“你……沒什么要告訴我的?”女人欲言又止,眼神卻充滿期待。
“……”她想了想,判斷對方今天狀況良好,決定實話實說!八x開你不是件壞事,他不是你的良伴!
“……”女人垂下眼眸,緊抿著唇好一會,吸口氣問:“你打聽到了?他又有對象了?”
“那不是很難想像的事!
“我無法重新再來了!迸搜銎痤^,遮面長發慢慢滑落耳際,露出右頰一小片白紗布覆蓋的部分,眉心痛苦地皺起。“我的心,還有我的——”
“會好的!彼麤Q地斷定!跋滦瞧诓皇且賱邮中g了?只是要點時間,凡事都得付出代價,不是么?”
“那么他的代價呢?”
“他不會再擁有像你一樣的真心,我保證!
“碧海,你學會安慰人了。你根本不懂男人!迸死湫。
“男人也是人啊!彼灰詾槿!耙粯佣枷霌碛,所以一樣都會失望,只是時間還沒到。”
“時間?”
“對,時間的問題!
她這么確定地對女人說著,同樣也對心里那個從未痊愈的自己說著;她抬起女人的下顎,堅定有力地再次強調:“而且,你還有我啊,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像女人多年前為她做的一樣。
*****
亮潔的玻璃門霍然被推開,宋子赫與背后的暖陽一起進入這間高級女性時裝店;他動作毫不含蓄,店內各個角落或站或坐,正在挑揀新衣、翻閱目錄或預備試穿的女顧客們,不約而同朝門口望去,相繼面露訝然。他釋出禮貌的笑容,抬頭專心打量店內的陳設,除了架上的衣裳,每個局部都仔細審視,臉上始終噙著若有所思的笑意,偶爾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女客選衣的視線,還會輕輕道聲抱歉,讓周圍的女人們開始心不在焉,目光不時跟隨著他的一舉一動,忘了來意。
大致瀏覽完了,他移步到柜臺,看著俯首打理衣物的宋子俐道:“還真是做得有模有樣啊!擺設很有特色!
“跟你說了我可是認真的,不是玩票,”宋子俐抬起頭,瞄了他一眼!澳闶菍3虂砼鯃?還是另有貴干?”
“這店面也是田碧海設計的吧?”
“是啊!我是看見她設計的另一家咖啡店才找上她的。不過,她很有主見,我們溝通了很多次才定案。這家店根本就像她開的,沒有一個地方是照我當初的發想做的!彼,“還好評價不錯,很多客人是沖著感覺進來逛的!
“嗯,我領教過她那個性!
“你當真去招惹她?”宋子俐挑起細眉。“老哥,鄧欣昨天才來過這里,還捧場買了三套衣服,開開心心的,你又哪根筋不對了?老實說,田碧海可不是你那杯茶!
宋子赫聽罷,仍是一臉愜意,伸手撫觸身旁一件女裝領口圍搭的絲巾質料,漫不經心問道:“她有男朋友了?”
“這倒沒聽過,也沒看過,她常獨來獨往!彼s起眼眸瞥看他!斑@不是重點吧?”
“這當然是重點。她看起來挺死心眼的!
“宋子赫——”
“她喜歡什么花?”
“你別費心了,她根本不喜歡切花,我記得她嫌浪費而且折騰植物!
“嗯!彼⒉灰馔!八膊幌矚g排場、一吃兩小時的昂貴大餐吧?”
“我看她平常都啃三明治打發——喂!別問了行不行?”
“這條紗巾替我包裝起來。”他果斷地指著右前方架上垂掛的白色鑲藍邊雪紡圍巾。“包裝緞帶記得用藍的——唔……不用了,我親自送!
宋子俐翻翻白眼,拿出包裝盒,勉為其難里帶著無法言說的罪惡感;罪惡感的對象除了狀況外的鄧欣,還有生活內涵簡單到貧乏的田碧海,她根本不是宋子赫的對手。
“我建議你,公司的事留意一點,大伯他們可不是省油的燈。”
“我們部門的業績十月底之前已完成全年目標,他們還有什么意見?”他不以為意。“況且我負責的業務和他們那房好像沒什么相干!
“我說的不是你的工作表現。”她壓低音量:“聽我爸說,他們慢慢在物色新的董事會人選了,你也積極點吧!
“那就祝他們順利了!彼麖乃种谐鸢b袋,指節輕叩一下宋子俐的腦袋。“別操心,大不了回我的老本行。走了!
老本行?這字眼讓她霎時傻住。宋子赫那雙修長的手指,真難想像多年前曾經如此俐落、果決、富有操縱性,且被深深寄予厚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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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左右審酌辦公桌上剛送來的盆栽,慢吞吞打開系在枝葉上的白色卡片,相同的署名和手機號碼,卻只字表白未留。這盆栽喚什么名?她有印象,似乎叫含笑花,半開的淡黃花瓣透著濃郁的果香,令人聞之生悅,但她內心著實喜悅不起來。這已經是第十二次收到宋子赫贈予的盆栽了,也不知他打哪兒來的創意,未如一般男性追求女性慣送的昂貴包裝的鮮花,而是一盆盆有高有低、綠意盎然、熟悉或陌生的含土植栽。
令人苦惱的是,一般鮮花乍見討喜,幾天后凋萎即遭丟棄不會成為負擔,因此轉送較為容易,但活生生兼且吐蕊狀態的植物,怎能任意棄置或麻煩旁人灌溉照料?
店內已盡力找了適當位置擺放了五盆,尚有綠化作用,其余她只能捧回家堆放在陽臺,請喜愛蒔花弄草的父親順便照應;但仁厚的父親前天終于開口對她說了:“碧海!冢里的陽臺已經花滿為患了,別再買啦!
所以,她再也不能對如此一廂情愿的贈花行為視若無睹了,這個男人——他的鍥而不舍是否都用在女人身上?而她的不假辭色難道仍有遐想空間?
愈思考,怒意愈蒸騰。她再次瞄了眼卡片末尾的幾個數字,取出手機撥號,響了兩下便接通,男人的嗓音辨識度很高,總是隨時載滿愉快,她忍耐地閉了閉眼,沉著聲道:“宋先生,謝謝您的關照。但是能不能請別再送盆栽來了?我不太方便處理!
“碧海,和我說話可以不必這么文縐縐的,輕松一點!闭绽且淮市Α
“那好,我們直話直說吧!您到底想要什么?”
彼端靜默了幾秒,再誠摯地發聲:“碧海,我們吃頓飯吧!
“我記得您提議過了,我也拒絕過!
“我相信你終究會改變意念!
“……”她禁不住用勁揉了揉眉心,萬分疲倦!澳沐e了,我不是您想像中的對象,我們不該浪費時間!
“你以為我想像中的你是什么模樣?”
“……”
“我并不需要想像,你就是我看到的樣子。”
“宋先生,我對這種你進我退的追逐游戲沒有興趣,您還不明白嗎?”
“誰說是游戲了?”
“難不成宋先生想和我琴棋書畫,切磋對時局的看法?”她冷笑出聲。
“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奉陪!
“你就不能接受一次被女人拒絕么?你的人生里只有贏么?”她著實納悶,也更加困惑了,她哪一點吸引了閱女無數的他?
“你誤會了。我重視過程勝過結果,我只是想認識你,看見你!
她嗤笑!翱茨伭,玩膩了,無聊了,轉身走了,然后忘記承諾,順序是這樣的吧?”
“碧海,我從不承諾,從不保證,沒有任何東西的保存期限能因承諾而獲得延長,我只相信感覺!
“很好。但到現在為止我對你并沒有感覺!
“是啊,到現在為止,但下一刻,還有下下一刻呢?”
“……”
“碧海,別生氣,出來一下!
“?”她懷疑自己聽錯了。
“別懷疑,走出來,門口走廊外面,看見那棵路樹了嗎?”
她驚疑的站起身,跟著指示走出去,一番左顧右盼后站到路樹旁,人行道上充斥著熙來攘往的路人,和平時一樣,看不出有何值得關注的異狀,她對著手機道:“別鬧了,你想做什么?”
幾乎是一瞬間,一塊白色蒙朧的物事飄落,輕輕圍繞在她頸項,細軟輕盈,柔若似無,她反射性掩住喉口,一把將那團異物扯離自己,攏在手上端詳。是圍巾,一條白色鑲藍邊的雪紡紗巾。她眨眨眼,曉悟了什么,迅速朝身后搜尋,人消失得很快,走動的路人又太多,她巡視了一圈便放棄,一邊擎起手機問:“你在哪里?”
“這不是游戲,只是想親自送給你,你圍上一定很好看!
她看著手里那團價值不菲的紗巾,沉吟不語一段時間,慢慢走回店里,對著手機確認:“喂?宋子赫?”
“我已經上了車,不會再回去接受退貨,不喜歡就扔了吧!
她屏著悶氣,語重心長道:“我只是想告訴你,你還有機會反悔,我不是你能設定的目標,別把我的話當成推搪之辭!
“這可是個善意的警告?可不可以再找個時間仔細告訴我你不能是目標的理由?我現在得進公司開會了!
她掛斷電話,盯著那盆含笑花沉思,助理小苗走過來,怯頭怯腦地問:“田小姐,這盆花要怎么處理?”她觀看田小姐有好一會兒了,剛才田小姐莫名其妙沖出去,又傻里傻氣站在人行道上,竟然沒發現那位帥氣非凡的宋先生就站在她身后不到一公尺的地方。宋先生浪漫地為田小姐圍上圍巾,然后便瀟灑地走了。田小姐平時挺精明的,怎么完全沒知覺呢?而且事后還一臉沒抓到現行犯般地懊惱,一點也沒有喜孜孜的甜蜜表情。
“放到陳先生座位后面。”陳先生是和田碧海合作的另一名設計師。
田碧海再注視一次手里那團云般的圍巾,稍稍猶豫了一下,拉開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扔了進去;那一刻,突然有種一腳踏進泥沼的預感臨身。
不,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能糊涂。不明白的是宋子赫,他不知道自己在玩什么樣的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