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知道這些會議如此令人生厭,為何這些人可以開得有滋有味呢?
范君易認為總要主管耳提面命或三令五申才能做好職責內(nèi)的工作,這種員工大有問題。
他減少了會議次數(shù),檢視部屬過去績效,調(diào)職的調(diào)職,資遣的資遣,另外招募新人。新官上任大刀闊斧,終于把原主管江莉逼進了他的辦公室,面色不豫直言:“不是吧?這些人跟了我很久,哪里有問題了?”
“等著我下指示才敢動,干脆我親自操刀不就行了?”
“那是因為他們還不熟悉你的作風——”
“咦!你管業(yè)務管到我這里來了?”范君易兩手一攤,“需要我向你報告人事異動嗎?”
大概意識到自己的態(tài)度過于躁進,江莉緩了緩慍色,在他面前的一張單椅坐了下來,垂下兩肩道:“老同學了,我就是這樣子,別介意!
“是嗎?我看你本來不是這樣子的,多喝點四物湯吧。”
江莉聞言火氣又起:“這都要怪你,大半年把公司丟下不管,把我累得多出皺紋來了!
“有機會訓練你擔當大任,不好么?”
“才不好。男朋友都跑了,就算紅利多給我百分之十也沒意思。”
“沒意思不也做下來了?這里一定有值得你付出的地方!
“……”江莉默然,擎起右手拄著腦袋,望著情緒穩(wěn)當,埋頭研究紙本報告的范君易,忽然發(fā)出了疑慮:“你不會再離開了吧?”
范君易抬起頭,揚眉,“呵,聽你這口氣,好像我是個拋家棄子的慣犯?”
“差不多了!苯蚱沧欤拔译m然后來才加入你們,可是公司等于是我們的孩子,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輕易放手?”
“奇怪,男朋友都跑了,還相信承諾?”范君易笑著揶揄。
“喂——”江莉白了他一眼,想起了什么又道:“……那個馮小姐,還好吧?”
“唔?”
“那個一直在你身邊的馮小姐,聽立行提了好幾次,她真只是個家務助理?”
“你認為呢?”
“……”江莉瞇起眼,臉上充滿疑惑,說話小心翼翼,“沒什么,只是覺得上次看到她那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說是你家人還差不多!
憂心忡忡?那時候的范君易無心關(guān)照旁人,雁西強行干涉他的私生活令他煩不勝煩,并未覺知到雁西的心情,那么現(xiàn)在呢?
凝神回想她近日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他相信她是快樂的。
雁西總在約定的時間之前,提著大包小包的生鮮蔬菜趕回家,外出衣服都來不及換,就站在廚房為兩人做晚餐。
近身觀察,范君易看得出來,似乎只要一掌廚,她的疲憊與慌張便得到了安定。
他喜歡站在門邊,看著她嫻熟地洗菜分菜,各種工具在她手里皆舉重若輕,顯得輕巧無比,狀似笨重的菜刀也能以一種韻律將食材切出勻稱的條塊或細絲。她表情寧和,眼神專注,動作細膩,有條不紊地配料,依序把食材下鍋,利落地炒燴,盛盤;而她汗未滴,發(fā)絲不亂,衣裳潔凈,不見一絲狼狽,小小廚房簡直是她的專屬天地。
有時看得入神,他被吸引過去,也想觸摸那些食材;雁西會輕輕推開他,笑道:“就快好了,出去吧。”是請他別鬧的意思。
飯后他幫忙洗滌餐具,雁西在一旁燒水泡茶,還能同時烤出一些小餅干或小甜點;這時她偶而才會心不在焉,也曾想事出了神,露出憂容,大體上心情可謂良好,因為她總是噙著微笑,說些白天發(fā)生的小事逗他發(fā)笑,或是靜靜做些家事,讓他對著計算機專心處理新部門的問題。可以這么說,她不再為他憂心了。
不再憂心畢竟是件好事,但與以往比起來,兩人間總少了點什么。少了點什么呢?他認真尋思,連江莉何時被部屬請離辦公室都渾然未覺。
他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雁西很忙碌,不亞于有工作的他。因為只要他白天打電話給她,她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這么回答:“我在忙呢!待會再回你電話好不好?”,她的“待會”通常已是近晚,問她在忙什么,她的回答很模糊,“我有很多事要做啊,要找工作,要面試,要去很多地方!狈毒谉o暇追究,一忙即忘,但雁西不再二十四小時專屬于他是個事實。
不再專屬于他。
是了,就是這點差異讓他們之間不太一樣了。
接近下班時間,他難得接到了雁西的電話,“今晚我有事,不能和你見面了,你先吃吧,別等我了!
一陣失望,摻雜著疑惑。他公私皆忙,不難打發(fā)時間;但接下來兩天,雁西一通電話也無,去電亦無人接聽,最后皆轉(zhuǎn)至語音信箱,這現(xiàn)象太啟人疑竇。
再忍一天,范君易失去了從容,他提早結(jié)束工作,草草用完晚膳,直接趕赴她的住家。門鈴一按,她奇跡似地接聽了,并且為他開啟了樓下大門。
三并兩步奔上樓,她在玄關(guān)處迎接他,身上仍是一身外出裝扮,額角滲汗,面有倦容,散發(fā)著風塵仆仆的氣味,顯然剛抵家未久。她擠出笑容招呼他,“嗨,吃過了嗎?”
“我不是只知道吃而已!笨跉怆y掩悻然。
“嗯,沒錯,你還是很厲害的防毒專家。”沒聽出弦外之音,雁西打趣。
“為什么都不接電話?”范君易沉聲質(zhì)問。
“噢——對不起,手機沒電了,我忘了帶充電器,所以沒接到你電話!
她忙不迭道歉,“對不起!你有事找我?”
“……”這見外一問令范君易語塞,“等等!充電器?你兩天沒回家?”
“對,我臨時有事,所以——”
“什么事讓你回不了家?”
“就一點私事,沒什么大礙——”肩一聳,她故作輕松。
“沒大礙不能讓我知道么?”往前逼進,一個意念霎時閃過,范君易意會到了什么,收斂了姿態(tài),“雁西,如果你有別的感情選擇,可以坦白告訴我,我不會為難你的!
“你在說什么啊?”雁西皺眉,面色刷白,一手撐住額角。
他吸口氣,正色道:“我在說,如果你另有選擇,不一定要勉強維持我們的往來關(guān)系,也不用擔心讓我知道,我不再是你的雇主,不是不能接受拒絕!
她半張嘴,囁嚅了幾秒,嘴角的笑意才浮升成形,范君易已轉(zhuǎn)身開門。
“喂,你——”
短促一喊,范君易才旋扭門把,便聽見背后“咚”一聲悶響,他迅速回頭張望,雁西無端頹軟,整副身軀萎頓在他面前。
雁西十分肯定,自己要是再晚一分鐘醒來,這個男人一定會不擇手段把自己掐醒。她的面頰、人中、胸骨,都隱隱作痛,尤其是胸骨像是被車輪輾過一樣。她揮臂格開他掐住下巴的手,連聲哀饒,“拜托停手,我沒事,我只是兩天沒睡好,今天又只吃了一餐,體力透支罷了,我保證沒事……”
身上的手終于撤走了,不久,一杯熱牛奶遞過來,雁西就著杯緣喝得一滴不剩;接著,一碟餅干也遞上來,她也如數(shù)啃完了,熱量傳遞到四肢,左右一瞄,發(fā)現(xiàn)自己橫臥在沙發(fā)上,抬眼望去,范君易正俯察她的氣色,表情凝重。
她長長呵口氣,慢慢地從沙發(fā)上坐起,柔聲說:“對不起,嚇著你了!
“還好,本來還有點受寵若驚,以為你為了我昏倒呢!彼猿暗馈
“你這么希望嗎?”
“……不希望。我希望你快樂!
她認真地看著他,冒出一句——“喜歡你真是一件麻煩事……”
范君易大感意外,這是雁西第一次在言語中明白透露她的心思,“你是真喜歡,還是只是不討厭?”
她也一臉意外,“我們不是一直在約會嗎?”
“我以為,或者有那么一點……你只是不習慣拒絕別人。”
她聽了愣然,之后流露歉意,“噢——真抱歉,我不是個熱情的人。”
“我知道。”這一點他不是沒有體會。雁西很少響應他的示好動作,一點輕淺的觸吻獲得的只是靦腆的微笑,讓他相信再進一步動作就會破壞了他們之間原有的和諧。
“其實——剛開始,我挺討厭你的,覺得你真麻煩!毖阄魈拱住
“……我可以想象。”對于實話,除了兩手一攤,他還能說什么?
“那時老想把你敲昏。”
“你敲過了。”
“所以,我從來沒想過我們現(xiàn)在會是這樣的狀況,還不太習慣。如果那一天你沒來找我,現(xiàn)在就不用傷神了。你知道嗎?我只是個普通人,能量有限,也許,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我不明白。在我心里,你可是潛力無窮的……”
“不是這樣。喜歡一個人必須全心全意,而我現(xiàn)在不能全心全意!
“……怎么說?”
“這一陣子我會很忙,是我的家務,原諒我無法告訴你我在忙什么,總之,不是你想的那樣,所以,我們有段時間不能見面了,請讓我好好處理我的事。其實這樣也好,你可以很專心工作,等我不忙了,我再去找你;如果——你還想見我的話!睅е⑿Γ阄髌届o地提出要求,眼神卻異常堅定。
范君易抬手勾起雁西明顯因憔悴變削尖的下巴。他見識過多次這種眼神,知道拗不過她;令他萬分不解的是,單純的雁西能有什么麻煩?“我不能知道是什么事嗎?你認為我?guī)筒涣四悖俊?br />
“還不是時候。”她坦然直視他,“不是幫忙的問題,是——我們不能把
所有的事情都混淆在一起,以為是分擔,其實是制造新難題,這樣,就無法簡簡單單去愛一個人了!
“是這樣嗎?”為什么這番話像在針對他?她對他還未放下疑慮?
“嗯,是這樣!彼昧c頭!跋嘈盼。”
并非沒有探詢過,相處日久,雁西幾乎不提家事,范君易亦從未面晤過她母親。雁西總以母親參加親友間的小旅行一語帶過,他向來信以為真,或許事情有了變化,她的確需要足夠的空間與時間周旋應付,他不該再成為她的煩憂。
范君易爽快地點頭。“好,但是需要多久呢?”
“我也不知道。”她又露出了倦意。
“如果我答應你,下個月我的新居裝修好,就要搬進去了,到時會有個簡單的朋友聚會,你能來參加嗎?”
“啊,搬新家嗎?是喜事呢,唔——我盡量。”
他目光黯下,顯然不滿意這個答復。
“好,我一定到!彼⒖谈目。
他咧嘴笑了,掌心摸摸她的前額,溫涼的觸感讓他放了心。
“對不起,沒辦法幫你搬家。”
“不用對不起,這不是你的工作!彼橇怂拿夹囊幌拢醋∷募,“躺著休息別動,我替你做一頓飯,這個忙總能讓我?guī)桶??br />
下班時分,天色還要一些時間才會轉(zhuǎn)暗,從便利超商的玻璃窗望出去對街,巷口走動的下班行人越來越多,妨礙了觀察視線。雁西悄悄舉起望遠鏡,聚焦在巷口數(shù)去第三棟公寓的大門,眼睛貶也不眨。
“馮小姐,有沒有動靜?”左邊一名吃著茶葉蛋的凸頂老頭問。
“還沒。”
“不可以看錯喔!庇疫呉幻戎X箔包果汁的胖婦叮嚀。
“放心,湯老板那種健美身材沒幾個男人有!
“臭婆娘,躲到這里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今天一定要殺她個措手不及!焙蠓揭幻乐鴻壚频闹心陦褲h惡狠狠盯著巷口。
雁西放下望遠鏡,回頭對著圍攏她的七、八個年紀皆超過半百的老街坊鄭重其事道:“各位,大家說好了,一旦確定是她就先行報警,不可沖動行事。湯老板不是隨便誰就可以撂倒的,重點要搞清楚喔!
“怕什么!我們?nèi)硕。”人群中拋出一句?br />
雁西左瞄右瞟,壓低嗓音道:“各位,我辛苦了大半年就是為了這一天,請大家冷靜,不要打草驚蛇,萬一人給跑了,下次就沒這么便宜找人了!
“知道、知道啦!”眾聲此起彼落。
“還有,湯老板也是受害者,請各位勿遷怒!
“……”鴉雀無聲。
“好啦我知道你們不相信,不過我們能找到這里來他功不可沒吧?”
“馮小姐,是你跟蹤他的,又不是他好心當報馬仔!睓壚拼鬂h怒啐。
“話是這么說沒錯,但那畢竟是他娘啊!毖阄髟囍f理。
“喂,那不是湯老板?”縮在門口的一名矮小老婦指著巷口。
眾人齊望過去,果不其然,健壯的湯老板戴了頂棒球帽,手里拿著一袋便當,低著頭正彎進巷口。
“各位,我先跟上去,你們隨后來!
雁西抓起背包,奪門而出,快步奔向?qū)帧K〕雒弊哟魃,壓低帽沿緊跟其后,接近公寓大門,她稍停腳步,湯老板伸手按了兩次電鈴,雁西瞇眼衡量,電鈴位置約在三樓之一,她緊記在心,待湯老板進了公寓,她等候下一位住戶開門,尾隨而入,回頭作個手勢招喚。
眾街坊得到信號,魚貫進入大門,全體有志一同放輕腳步,躡手躡腳踏上樓梯,每個人的眼珠都閃爍著逮捕獵物的興奮異光。
抵達三樓,雁西探尋到目標大門,站在門前,她長吸一口氣,對著身后虎視眈眈的眾人,以手勢加唇語警示,“冷靜!
眾人點頭,她回身摁下門鈴,長長三聲后,里面?zhèn)鱽響吐暎罢l?”
“我是樓下的,你們浴室漏水漏到我家了,可以讓我們檢查一下嗎?”
“漏水?有嗎?”確實是湯老板的嗓門。
“有啦,很嚴重,讓我們檢查一下,一下就好。”雁西刻意揚高聲調(diào)。
停頓了片刻,門開啟一個縫隙,雁西機伶閃避到一側(cè),湯老板見不到人影,又將門推開一些,雁西這才現(xiàn)身,她溜到門內(nèi),摘下帽子,對不疑有他的湯老板道:“失禮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