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西立刻轉身在書桌抽屜里翻搜,范君易繼續在她身后悠然踱步。幾分鐘后仍然一無所獲,她開始冒汗,無計可施,心知不可能,還是趴在地上準備將床底下的收納箱拖出來,范君易忽然從后拍拍她的肩,“是這一串嗎?”
她猛然回頭,定睛一瞧,鑰匙圈附帶的小吊飾果然是她的。驚喜萬分,忙問:“你在哪兒找到的?我怎么沒發現?”
“書架上!彼钢麧M書冊幾無空位的書架,“你眼花了!
“太好了!彼龔氐姿闪丝跉!靶⌒氖蘸茫蓜e再掉了。”
“嗯,時間差不多了。”他看看表。“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呃?”她一時反應不過來。
“你不會想自己下廚吧?剛回來不累嗎?”他笑。
雁西本來一點也不累,是替他找鑰匙繃緊神經給累的,但與他一道外出用餐——基于什么理由呢?敘舊嗎?他們還算不上是老朋友。慶祝嗎?找到鑰匙算什么喜事?剛好正逢晚餐時間嗎?她私心認為一個人對著電視吃飯腸胃消化會更好。
雁西躊躇的模樣令范君易不解。他們不見僅一個多月,雁西的表現卻多了點生分,當時朝夕相處的自然默契已不復見。“不方便嗎?不要緊,如果怕男友誤會,可以請他一道出席!
“不怕——”那就是答應的意思?她能一晚上凈瞎扯些無關緊要的事嗎?
“是不怕男友誤會?還是沒有男友所以不怕?”他俯近她,注意她的表情變化!澳阈睦镌谙胧裁?”
“我……只是在想,待會是各付各的,還是由誰請客?”
范君易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你能不能想點有營養的問題?”
雁西的擔心是多余的。從抵達餐館,兩人落座,點完餐,范君易的電話就沒停過。他居然重新使用上了手機,她不需費神擠出話題,只消努力應付不斷上桌的盤菜就行了。
哪來這許多電話呢?雁西無意探人隱私,她知道的隱私已令她難以負載,但范君易毫不避諱談話內容,她即使充耳不聞,總還是攔截了零星幾句——
“我說過這個部門不歸我管了——”,“年度目標由你來擬定——”,“報告讓人送過來就好,我再告訴你結果——”,“星期三可以,排在十點鐘吧,就讓江莉主持——”
研究菜色之余,雁西忍不住悄悄覷看他。他不拒接任一通來電,利落果斷,說話簡明扼要,對方敘述過多令他耐心盡失時,他神來一句譏誚話便掛斷電話,面不改色繼續用餐。雁西完全可以想象在他的認知里,多數人說話是廢話連篇兼無病呻吟的,難怪山居數月,他能毫無困難地保持緘默寡言;他并不熱衷不著邊際的閑話社交,那數通電話顯然來自舊識或公司同仁。
這樣聽來,范君易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了?
雁西放下筷子,欣慰不已,看著再度和外界產生了聯系的范君易,心底一陣暖洋熨過。
無論如何,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眾人的希冀,這幾周縈繞在她身上隱隱作祟的罪惡感瞬時大量減輕,她不由得笑了,人一輕盈,臉蛋就柔和了。
范君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明所以問:“在笑什么?”
“沒什么!彼崎_視線,嘴角還是噙著淺笑。
“沒事為什么盯著我笑?”
“開心不行嗎?”
“是嗎?剛才好像還有人不太情愿出門吃這一餐吧?”
“何必這么計較?我是女生啊,如果誰約就出來不是很沒價值?”雁西顧左右而言它地打趣。
“我是隨便那個“誰”嗎?”
雁西愣了愣,發現很難在范君易面前打馬虎眼,她斂起笑容,轉移話鋒道:“好吧,現在開始我不隨便笑了,我們討論正經事吧!
“什么正經事?”
她指著滿桌佳肴,煞有介事道:“我剛才研究過了,今晚除了這一道香酥鴨我缺乏工具做不出來之外,其它每一道菜我都有把握復制出來喔!
“是么?”他面露訝異。
“嗯,真的啊!毖阄鞔_實點頭,忽然有感而發道:“有時候認真想想,我其實沒什么過人的長處,好像只有這項優點,還有比別人好一些的耐性。從小就這樣,我成績中等,身高中等,口才中等,考上的學校也中等,不好也不糟,拿過的獎都是一些服務熱忱這一類名堂的陪襯獎。不過我運氣特別,總可以接觸到一些出類拔萃的人,像我妹妹雁南,像張先生,像您都是啊!
范君易若有所思聆聽,“然后呢?”
“然后——”被他嚴肅一問,雁西的思路乍然中斷,“沒有了。抱歉,我說話很沒營養吧?”
“我可沒這個意思!彼拖骂^吃他的飯,眼角眉梢卻含著意味不明的笑。
心情輕松,晚餐結束得特別快,既使范君易話不多,雁西也不覺悶。離開餐館,兩人并肩走在路上,范君易看著前方道:“記不記得我說過,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不必說場面話,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是說過!彼^看著他,等候他下文。
“所以,老實說,你剛才笑什么?”
雁西慢下步伐,像小時候擔任風紀股長被老師逼問班上有哪些同學作弊一樣為難不已,但加以思索,確實沒有說謊的必要啊,難道會有人因此同她絕交?
“我笑,是因為我開心;我開心,是因為您看起來很開心,看起來——很不一樣。就這樣,沒別的,您別誤會。”她坦誠地說。
范君易跟著停下腳步,回首俯看著雁西,路邊燈照不足,他的臉龐有半邊晦暗不明,雁西看不清他的眉目,笑著說:“我說的是實話,您——”
陰影俯下,是他的臉。她的話被中斷,是他的唇,輕貼在她唇上,停駐了數秒,然后離開。雁西愕然,站著不動,無法分辨剛剛發生的吻是出自禮貌抑或是別有意涵?但他牽起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什么話也沒說。
什么也沒說讓雁西腦袋險些陷入混亂。也許是自小父親制造了太多家庭紛亂,雁西從母親那方面意識到惟有條理分明、邏輯單純,才能在各種風暴中踏實地往前走,因此她從來不耽溺在曖昧關系中尋求刺激或浪漫。她深感自己的心智太普通,不夠強大致抵抗混亂。沒有考慮太久,她果決地掙脫了范君易的手,不愿隨之前進。
“您看仔細了嗎?我不是她。”雁西低聲說。
范君易心頭雪亮,明白她指的“她”是誰,輕嘆了口氣,“知道,一直都知道!
“……那就好。我和她,除了相貌,不管在哪一方面,應該很不同,所以您真正喜歡我的機率并不高;不過沒關系,我們偶而會混淆了感覺,再過一陣子就沒事了,只是,我們不能故意混淆下去,這樣不太好——”
她試著說分明的誠摯態度令他相當意外;他想了一想,說道:“你知道嗎?把你和她混淆了倒是便宜省事,就像打破了碗還有另一個碗,不必費神適應,很可惜人不是大量制造的碗,而且你和她差別太大了,想把你和她混淆很困難!
“唔?真的嗎?”
“坦白說吧,她比你時髦漂亮,也比你浪漫。她說話比你婉轉,也比你知情識趣。你粗魯又固執,經常過度認真,一點折扣也不打。明明缺乏深刻的感情經驗,不過念了幾年大學就膽敢擔任社工輔導那些水里來火里去的女人,以為只要有足夠耐心,就可以改變別人。對男人的認識異常淺薄,有時候天真得離奇,你應該慶幸自己運氣好沒遇上藍胡子那種惡魔,才能活著完成你所謂的家務助理的特別任務。”
雁西越聽越傻眼,她木立在范君易面前,好一陣子說不出一個字來。
待完全回了神,她抑制住逐漸蔓延的羞窘情緒,鎮定口氣道:“謝謝您詳細說出您對我的感想,我承認我有許多缺點,但您怎么能說我天真呢?”
“你若不天真,在山上時會不知道自己有一副惹火身段,到后來每天穿著清涼滿屋子晃蕩,以為別人沒有長著眼睛——”
她再度張口結舌,不相信始終保持君子禮儀的范君易會說出這種話,表情還泰然自若。她氣急敗壞反駁:“我哪有穿著清涼?那明明是運動T恤——”
“對,露胳膊肚臍眼的運動T恤!
“那件是因為不小心進了烘干機縮了水,而且我只在晚上睡覺前換穿,哪知道你三番兩次下樓來,在廚房或客廳撞見你不是很正常嗎?”
“對,很正常,因為那是我的屋子,我愛何時下樓就何時下樓,你有意見嗎?”
“……”雁西一向缺乏即興口才,根本啞口無言。她懊喪地垂視路面,極不是滋味地承認:“沒意見!
“現在,問題不在我分不分得清楚兩種感覺。問題是,從今以后,你還愿意和我見面嗎?”
她猛然仰起臉,心跳莫名加速,以致于像傻子般張著嘴——問題太突然,怎么作答都不對勁,又無法作弊,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雁西的無解并未惹惱范君易,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撫摸她的臉和頸項,微燙,他的問題讓她不知所措了。“很好,總比直截了當拒絕好,謝謝你!
“不客氣……”他的撫觸令她心不在焉,隨即聽見一串爽朗笑聲。
“可以往前走了么?這巷口車多!彼匦聢唐鹚氖,牽著她穿越街巷,她乖順地讓他握著手,不再避開。
他愉悅地笑了,“你剛才說,你能復制出那些菜色,可以往后都做上一遍讓我嘗一嘗嗎?”
雁西想也不想,“不可以!
“……”范君易愣住,這次真是直截了當的拒絕。
雁西解釋:“我媽以前總是告誡我,別老是理所當然地做菜給別人吃,花了太多光陰在廚房,到最后,你的功能就只剩下做菜,他們吃飯的時候會想起你,但不會有人因此多愛你一點!
“……可你在山上時都這么做!
“那是工作。”
“不工作的時候呢?”
“我只為自己做,為家人做——如果我開心的話。做菜時開心,菜才會好吃!
他滿眼新奇地盯著她笑道:“那——這樣吧,你開心的時候,可以讓我搭伙嗎?”
夜色中,雁西眨著漆亮圓眼觀察他,他滿臉溫柔,冷漠之色盡褪,和她相處過的、耳聞過的那個范君易是如此不同,這段彼此毫無信息的日子,他是怎么生活的?都做了哪些事呢?雁西發現自己其實很想知道。
“好吧,不過你得洗碗,我就不收你飯錢!
“這有什么難的?我不是曾經洗了兩個禮拜?”他說的是她腳傷那段期間。
的確是沒什么難的,重點是他答應了,而她還是有許多疑問,其中一個就是——“聽起來我在你眼里好像沒什么優點,那你為什么還想見我呢?”
他傾頭想了一下,準備要開口,手機卻響了,他示意先接聽,雁西點頭。
范君易聽了一會,對著手機道:“這個數字可以接受,你就安排個簽約時間吧……房子鑰匙暫時放在你那里。無所謂,里面已經清空了……和警衛說一聲就可以了,花園保留與否請買方詢問管委會吧,我沒有意見……”
對話內容沒什么稀奇,連結起來卻令雁西萬分狐疑,她忍不住問:“你賣了房子?哪個房子?”
“山上的。市區的房子也在進行中,因為兩個地方打包整理很費時間,所以前陣子很忙,沒時間和你聯絡!
這一說明,雁西又是驚訝又是胡涂,眼眸轉啊轉地終于尋到了蹊蹺,再問:“那你今天還讓我找鑰匙——”根本沒有必要啊,而她竟為他緊張得團團轉!
這一回想,電光一閃,她想起了一個畫面,一個她放置鑰匙的習慣性動作,不可思議,范君易一出現,她竟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其實,你的鑰匙根本就沒掉,對吧?離開山上那天,我那副鑰匙隨手就放在鞋柜上頭,根本沒帶出來,對吧?你一整個騙了我,對吧?”連番質問,雁西氣鼓鼓,想甩開他的手,卻在那雙路過車燈反射下閃爍不已的瞳孔里,看見了令人怦然心動、無以名之的東西,她安靜下來。
“對!狈毒姿斓爻姓J,“所以你可以知道,我有多想見到你了吧。”
有多想見到她?
為了驗證自己的感覺,那天范君易輕易放走了她,一個人面對接下來的諸多決定。
送走方佳年遺物的那一刻起,他正式有了重新開始的念頭;念頭必須付諸實行,才能將過去徹底塵封。塵封,并非和解。方佳年是個永遠的烙印,烙印無法連皮帶肉的剜除,只能不再注視,直到它如烈酒般的后勁威力隨著時光削減,未來,他才能帶著更健康的心情檢視它。
他聯絡了房屋中介,將兩處自宅托售,不假手他人,親自處理清空事宜。
大量的勞動釋出了汗水,也釋出了沉積日久的郁結;他睡得深沉綿長,不再淺眠易醒。他勤快地尋覓新居,在腦海里構筑新的生活藍圖。他像個久病初愈的人見識到外面的陽光,血液重新奔騰,起勁地奔走在隔絕日久的陌生人中。
帶著煥然一新的面孔,他和張立行見了面,翻閱了所有的卷宗和計劃,低調旁聽了幾個主管會議,重溫部門的節奏,和新舊同仁會面,然后宣布了一項新的人事命令——他不再主掌軟件項目部門,轉任市場營銷。這意謂著他將邁入另一種職涯,不再以公司為家。
安排得再忙碌,總有歇腿的空檔。有時精神稍恍惚,隨口一喊:“雁西,我的茶呢?”回音旋蕩在空氣中,他立刻嗤笑自己的記性。
靜夜獨處的時刻,他取出已裝箱的書籍靜心閱讀;讀到中途,他不經意脫口:“雁西,你覺得——”回頭卻空無一人。
和張立行用餐,他數度忍不住評論:“要是雁西,一定不會這樣處理這道菜!睆埩⑿懈綉骸笆前,那你怎么辭退了她?”
辭退了她,或是她主動辭職,都不是他思考的重點。范君易想知道的答案是,他對她藏不住的牽掛,是否源自生活上的依賴;而依賴一個性情、作風,與他過往擇偶條件背道而馳的女人,是否隱含著移情的危險?
那么分開數周,他得到答案了嗎?
尚未有具體的答案,他已驅車至打聽到的住址附近,漫無目的地等候。還沒想出一個妥善的碰面借口,他瞥見了雁西,手里搖晃著一袋冰啤酒,臉上掛著他從未見過的傻氣表情。那一刻,他清楚感受到踩地般的踏實,和瞬間涌起的滿腔柔情,難以形容,和年少時找到走失小狗的心情一模一樣。
他不再想知道答案,他只想接近雁西,理解她,甚至想一探究竟那個孕育她多年的家。當她找鑰匙找得滿頭大汗時,他愉快不已地梭巡在她的身后,想給予一個擁抱,又擔心嚇退了她。
“別生氣,”他對著發現自己被捉弄而怏怏不樂的雁西笑道,“陪我走一段路吧,我們很久沒散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