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下去,不多時,帶了個約莫十八九歲的少女,梳了個雙平髻,相貌討喜,看她衣飾打扮,大概跟櫻桃這幾個身分一樣,程商把她當大丫頭。
少女倒是十分規矩,一進來便跟她行禮,“婢子花蕊,見過小姐!
“不用多禮!
花蕊舉舉手上的紅漆描金盒子,笑咪咪的說:“少爺吩咐婢子教小姐煮茶藝。”
屋里眾人都愣了一下,少爺?
齊瑤最先想到,花蕊口中的少爺,不是齊家大少爺,而是程商。
他有自己的仆人,自己的婢子,雖然跟齊家簽有賣身契,但他能賺錢,把自己當少爺,倒也沒什么不行。
“那就到大廳里去吧,那兒桌子大!
“回小姐,認茶得煮水,若是在廳子里,久了怕熏得小姐咳嗽,在亭子里倒是比較合適!
沒想過煮個茶還有這么多彎彎繞繞的學問,也是,炭有煙,有味,總不可能拿暖香碳來燒水,就算有錢,也不能這么花。
一行人便移到前院的小亭子,這才知道花蕊還帶著兩個粗使丫頭,除了燒茶的各種器具,連水都帶著。
花蕊打開紅漆描金盒,一層八格,共三層,二十四種茶。
“這是少爺精心挑選出來的二十四種金嵐茶,小姐那日說愿意從招呼姑娘家開始,少爺很高興呢,已經派人跟兩位詩人講好,屆時請他們品完茶當場寫詩,一個詩鑲梨花,一個詩鑲牡丹,那些高門大院的太太奶奶在深秋時分聽到居然有茶水像春天花朵,一品高貴,一品艷麗,肯定好奇死了,會派人來請,少爺說,那些太太奶奶只不過貪慕風雅,沒幾個真懂品茶,小姐把這些記熟,當場就能把她們唬住,還怕她們不買?”
花蕊這番發言,別說櫻桃,葫蘆,橙子一臉驚愕,就連八風吹不動的葉嬤嬤,神色也是閃過一絲微妙。
倒是齊瑤算是有經驗,心想,真不愧是程商的人,講話雖然比較頓,但大抵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茶水呢,時間最重要了,短了無味,久了澀味,得從香氣,顏色,時間三方面一起判斷,婢子先做一次,請小姐看著,若是哪里不清楚,便說一聲!
花蕊取出第一格茶葉,粗使丫頭放好東西,見水滾,演示起來。
水杓要拿哪里,茶箸要拿哪里,茶巾何時取,如何放,手腕跟手指何時該彎,何時該直,從小到大過著茶來伸手的日子,她可真沒想過一杯茶有這樣多的學問。
花蕊倒是面面俱到,茶好了,親手奉給她,至于葉嬤嬤,江嬤嬤,櫻桃,葫蘆,橙子,也都有。
花蕊又演示了兩次,齊瑤覺得自己記熟了,便想試試。
花蕊連忙把冷水壺換上,“熱水滾著,小姐手生,先用冷水習慣習慣,免得一個不小心燙著了!
江嬤嬤笑道:“你這小丫頭倒是細心。”
“是我出門時少爺吩咐的,說等小姐閉眼也能正確無誤后,這才能用熱水,不然燙到,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一個下午很快就過了,花蕊把帶來的茶具都清洗干凈,說要留著給小姐練習用,齊瑤賞了她一匹布,花蕊也不推辭,笑嘻嘻的謝過賞后,領著粗使丫頭抱著布匹離去。
葫蘆看到門關起,這才命人擺飯上來。
吃完飯,下人撤了桌子,葉嬤嬤奉上水果,見自家小姐神色不錯,笑問,“小姐真要開始見外人?”
雖然那日她沒跟著出門,但花蕊那丫頭說的“小姐那日說愿意從招呼姑娘家開始”這句,她已經有點明白。
齊瑤聞言,放下銀叉子,“嬤嬤,老實講,讓我在柜臺后像白掌柜那樣,見了男女都招呼,現下還做不到,可程掌柜告訴我,有些深宅大院的太太小姐會招人進去品茶談茶,若只是這樣,我想是可以的。”
“深宅大院的太太千金個個自比鳳凰,可不是那樣好伺候的,小姐可得想清楚,若是進了那宅子,難免會遇到輕視跟污辱,可忍得下那口氣?”
“我不是一時沖動才說好的,我在心里想了很久,從跟大哥說想開店開始,便考慮起這件事情,并不是每個客人都講理,我懂,可白掌柜或其它女掌柜之所以得人尊敬,正是因為她們事必躬親,我若只是做個閑散掌柜,還是得不到我想要的,我想從面對深宅女子開始——嬤嬤,你覺得我鉆牛角尖了?”
葉嬤嬤笑道:“怎么會!
“那會不會覺得我辜負了你多年的教導?”
葉嬤嬤花了很多心思把她教成大家閨秀,但自己卻沒照她想的路走,總覺得辜負了她的心血。
“小姐雖然打算當個商人,可是小姐沒辜負嬤嬤的心血。”
“真的?”
“嬤嬤什么時候騙過小姐——怎么教小姐,那都是太太的請托,可是在嬤嬤我心里,里子比面子重要,日子比膝蓋重要!
齊瑤不太懂。
面子比里子重要,這還能明白,但什么叫做日子比膝蓋重要?
“小姐,嬤嬤這么跟你說吧!比~嬤嬤拉過她的手,“嬤嬤我八歲入宮,二十五歲的時候成為掌管秀女院的二品女官,日子舒服又風光,可后來皇上偏寵個姓田的小秀女,封了她當富貴,但那小秀女不過是個縣令的女兒,皇上怕她在宮中無人照顧,便讓譚皇后降我等級,只為了去給她當大丫頭,于是,我從二品女官一下落成八品,手下從百來人變成十二人,我雖然怨恨那田富貴,但也無法違抗皇后懿旨,繳了二品的衣服,這便到那院子去報到了!
這是她第一次聽葉嬤嬤說起宮中事,她還不太明白為什么會提到這些,卻聽得很專心。
“我雖是帶著滿腔怨恨,可是田富貴實在真誠,心地善良,個性端直,慢慢的,我是真心想扶持她,她生了一個兒子后,連升兩級,成為田昭熙,賜住彩晨宮,我恢復二等女官的位置,后宮即使再不容易,但以我的經驗,加之皇上對她的寵愛,一路走來,總能化險為夷,皇子活潑健康,她又懷了第二胎,本來到這為止,一切都很好,可惜……我前頭說過了吧,田昭熙個性端直,即是這個性端直害了她!
“她觸怒了皇上?”
“觸怒皇上那倒還好一點,皇上再生氣,最多就是把她送入冷宮,但田昭熙得罪的卻是太子,得罪太子,就是得罪譚皇后——到底是太子命護衛把小皇子打落水,還是小皇子自己不小心,太子倒霉剛好經過就被賴上,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田昭熙不懂得忍,把事情掀開跟皇上討公道,你覺得皇上該怎么判?”
齊瑤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田昭熙說太子狠心,太子卻說田昭熙誣賴,沒親眼看見,誰都不知道到底誰對誰錯。
對皇帝來說,手背手心都是肉,罰誰都不忍,但出了事,卻是不能不調查出個結果。
“太子已經十三歲,是譚皇后第一個孩子,譚家兩代為相,兒女姻親更是布滿朝堂,最重要的是譚太后還健在,可田昭熙雖然受寵,父兄卻是沒收到多大好處,田大人依然是個縣令,兩個嫡兄三十多歲了還在考國生,你現在怎么看?”
“我猜小皇子是被人推落水的!毙』首邮菍欏樱砼钥隙ㄓ袑m人侍候,怎可能落水卻沒人看見事情經過,必是被人借故遣走,而太子是天之驕子,心性甚高,看小皇子不起,或許是狹路相逢,挑釁捉弄,以為他們會吃下悶虧,卻沒想到事情弄大了,出乎他意料。
“沒錯,小皇子其實是被推落水的,但譚皇后勢力極大,只手遮天不是難事,所以田昭熙就成了誣賴儲君,其實她若是吃下這個虧,下廚弄個點心端去御書房,跟皇上服個軟,只要皇上開口,譚皇后的責罰不會太重,可偏偏她氣皇上不公平,不管我怎么勸,她就是不愿意,譚皇后見皇上沒發話,自然往死里罰,直接拔除等級扔往思過房,小皇子則被帶到鳳翔殿扶養,她在思過房中聽到自己的兒子到了譚皇后那里,又氣又急,這時想跟皇上服軟,卻已經為時已晚,田昭熙后來產下一名公主,月子里受寒生病,小公主還沒滿月她就走了!
齊瑤掏出手帕,給葉嬤嬤擦了擦淚。
葉嬤嬤欣慰地點點頭,“小姐剛剛問“會不會覺得我辜負了你多年的教導”,不會的,小姐努力過得好不是嗎,田昭熙那樣,才真的辜負了我的教導,她明明可以在后宮活出一席之地,卻偏偏把自己活進思過房,還連累了六皇子!
齊瑤睜大眼睛,六皇子。
他們大黎國的后宮曾有兩段腥風血雨,在那之中,六皇子并沒有長大。
“六皇子……”
“是!比~嬤嬤知道她要問什么,直接承認,“這樣的孩子不能留,別說皇宮,即使是民間的富貴之家也是如此,你可曾見過哪戶太太罰死了姨娘,卻還把姨娘已經懂事的兒子養在家里的?萬一這兒子想幫親娘報仇,怕連父親都會連著恨上,六皇子剛剛落水,受寒病死再理所當然不過,小公主倒是逃過一劫,交給紫寧宮撫養,傅韶妃先前產下的女嬰只活了幾個時辰,她正在傷痛,小公主到來倒是安慰了她不少,滿月時便央了皇上給賜名,皇上賜了“安寧”的稱號,即是嘉許這小公主安慰了紫寧宮!
葉嬤嬤嘆息一聲,“小姐,我甚少說起宮中之事,是因為田昭熙真的讓我傷心,我希望她能登上四妃之位,她卻是病死在思過房,還有那六皇子,七歲多,真的可愛,后來病得不行時,一直求我替他好好照顧母親——我有時候會想,是不是自己做錯了,皇上喜歡她天真善良,我知道她若想繼續受寵,就必須把這份天真善良維持下去,裝,是裝不像的,皇上很聰明,是裝的還是真的,瞞不過他,所以我始終沒教會田昭熙宮中有多險惡。
“她從來不知道送進彩晨宮的東西有多少被我扔出去,又有多少因為懶惰被我換掉的宮女其實偷偷拿著譚皇后的賞,我跟幾個有品級的姊妹,時時警醒,和善的皇后,大度的妃子,都是等著那一擊中的的機會,那些相處幾次就知道她很壞的,都是蠢人,相處了這么多年,還看不出對方有心眼的,這才是厲害,田昭熙高估了皇上對她的喜愛,低估了譚皇后對她的嫌惡,結果就這樣了!
“嬤嬤,我懂了,你是怕我跟那田昭熙一樣,被保護得太好,結果不知道天高地厚,怕我進出官門府第,最后惹禍上身了是不是?”
“嬤嬤可不是小看了小姐,嬤嬤這輩子無兒無女,小姐是嬤嬤的心頭肉!
齊瑤笑著挽著葉嬤嬤,把臉靠在她肩膀上,“嬤嬤疼我,我知道的。”
“小姐可得記得,委屈忍忍就過了,別爭一時之氣!
“我知道了,嬤嬤放心,既然是一直在考慮的事情,自然不是一時沖動,偶而聽白掌柜說起,心里大抵也是有點準備的,再過幾個月我就十九了,我有時會想,被紀家坑了,又被金家坑了,或許是老天爺讓我醒醒呢,這不,我從原州出走后,可過得高興多了,也許我在踏出這一步之后,得到的會更多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