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商手腳果然很快,才沒幾天就已經相中店鋪,就在城北鬧區,即使是商街,但附近都是賣書,畫,瓷器,古玩之類的東西,來來往往的都是名人雅士,講錢,卻不是財大氣粗。
此外,門口有棵三人環抱的老樹,生得高大蒼勁,風吹過便有樹葉搖曳的聲音,櫬著店鋪那略有年代的門窗,顯然一副悠然古意。
齊瑤一看,就覺得喜歡。
程福早等在店鋪門口,見程商策馬帶著乘馬車的三小姐及丫頭過來,他馬上打開門等眾人過來。
“屋子是老屋子了,我不打算修,就這樣舊著,門口朝東,不過這棵樹能擋日光,不會熱,里頭的那間屋子有火道,到時候改成茶窖,若是遇到雨季,直接從下面燒熱,倒是省了整日搬暖石的時間!
齊瑤雖然是茶莊小姐,但對于生意之事,其實一竅不通,但她有個好處,自己不懂,那就是不懂,程商既然得父兄贊賞,那他的考慮跟作法肯定不會錯。
因此她沒反駁,程商一路說,她便好好記在心底。
她開店是想賺錢,有寄托,看看能不能體會白掌柜口中的成就感。
“阿瑤,你知道一個月能凈賺一百多兩,那有多爽快嗎,真爽快啊,我是被休沒錯,但看我現在過的日子,誰可憐我了,誰看不起我了,問問京城的婦人,若是被休后能月入百兩,她們想不想被趕出夫家,我告訴你,十個有九個想的,別說我嫂子跟弟媳常常帶孩子過來玩,襲家那老太婆還一直說愿意三媒六聘,讓她兒子重新娶我一次呢!
月入百兩!
身為百年茶莊的嫡小姐,她的月銀也才五兩銀子。
若是她的茶莊也開得風風火火,甚至像鎢州一樣成了官家茶,到時候,人家也只會說齊家女兒真厲害,不會有人可憐她,也不會有人閑話她,只要她過得好,那些都會過去。
她喜歡京城,但還是想回馨州,想見爹,想見娘,大嫂終于生下嫡子,她也想看看侄子。
只是她現在回去,不是盡孝,是平白讓齊家被人指指點點。
即使她可以悄悄回家,但同一個墻內,又怎么可能隱瞞那些姨娘,蔣姨娘跟石姨娘因為親爹還有弟弟被拔除之事,是恨上正房了,即使不敢真的耍大計,但放話出來這種小事情還是做得出來,只怕她回家不用幾天,母親嫂嫂出門時就會被問,唉,溫良回來了?怎么搞的,還是沒對到親嗎?
她不想讓家人這樣尷尬,她想象白掌柜那樣,活得爽爽快快,風風光光,即使人人都知道她被休,但人人都羨慕她。
她一定要把茶莊開起來,還要開得很好。
“這間有暗壁,到時候直接改成賬房,京城的人比起其它地方富庶許多,夏茶秋茶倒不用賣,直接賣明前,雨前,跟冬茶就好,至于下人,我手邊還有六人,加上我跟程福,八個已經夠了!
齊瑤聽到重點,“高價茶不是人人喝得起,如此一來,客人豈不是少多了?”
“一般客人自然不會來,不過城北多的是皇親貴胄,我打的是他們的主意,這些高門府第的采買管家個個眼界奇高,甲店客人多,但客人卻是一般販夫走卒,乙店沒人,若你伺候的是世襲府第,你往哪里去?”
她想了想,“乙!
程商露出“還算有救”的表情,“那就是了,乙店的東西未必合他心意,但販夫走卒都買得起的東西,王宮貴族又怎么會入眼,買回去不是討罵嗎,三姑娘若是想在京城掙得一席之地,別人有賣的東西都不能賣,只能賣金嵐茶。”
金嵐是行話,意思是金價茶,即是最貴的那幾種。
“本家老店有幾個沒用的匾額,其中一塊就寫著“金嵐茶”,是齊家茶莊最早的金嵐茶房所用,后來那茶房收了,匾額入庫,等這店鋪弄好再掛上去,別的不說,老樹,老門,老窗,老匾額,這些老東西,便讓人不得不想起齊家百年歷史,高門大戶沒那樣好打名聲,先請幾位名人雅士來喝喝茶,從這塊開始!
她略覺奇怪,“既然是名人雅士,有這么好請嗎?”
輕商,大黎國上下皆然,不管什么朝代,商人永遠最低等。
程商一笑,“名人雅士中,多的是沽名釣譽之輩,銀子準備好,就不信請不動,一般人只會知道某某先生來我們茶莊了,某某先生也來我們茶莊了,至于私下來往,兩方不說,誰又能知道!
“這不是騙人嘛!
程商笑著反問:“有人吃虧了?”
齊瑤卻也說不出來,那些人的名氣是真的,自己家里的茶葉好也是真的,但就覺得哪邊不太對。
“再好的東西沒人知道,就是等著發霉,三姑娘若是糾結這點,倒是真不適合開店了,別的不說,去年欽點的狀元其實是賀大儒的叔父一手教導起來的,但他叔父無名,為了交際方便,他便自稱是賀大儒的門生,這不,新點狀元拜訪朝中大臣,人家知道他是賀大儒的學生,才說得起話!
程商說到這里,接著說:“這是取巧,不是殺人放火,庫房茶葉有時候壞了就是壞了,若跟客人說“太平猴魁”受潮了,那客人只會覺得,唉,你們的茶會不會有問題啊,我以前買的該不會都長了霉吧,所以茶若壞了,一定就是賣完了,客官,抱歉,“太平猴魁”比較少產,一收就那么一百斤,昨天已經出了最后一斤,沒了——這是騙人,但不是傷天害理,三姑娘若是連取巧都不愿意,想打發時間,恐怕得另外想辦法!
齊瑤被說了一頓,面紅耳赤。
自己果然傻,別說其它,她剛到原州時,母親騙她尤氏被扔往莊子,齊金珠被發賣,當時她信以為真,還因為惡有惡報覺得高興——那當下若是跟她說,父親對尤氏舊情難忘,舍不得賣,紀頤生把齊金珠當寶貝一樣的愛著,那只怕自己好不容易開朗的心情,又要陰暗下來。
事事誠實,的確難做。
她喜歡的香粉若是賣完了,那就是賣完了,但若店家說那批香粉做壞了,抹了會癢,所以沒拿出來賣,要她再用那間的香粉,就會有種障礙,忍不住想,這盒沒問題吧,會不會其實做壞了,他們自己不知道。
真說“太平猴魁”發霉不賣,那客人只怕疑心生暗鬼,覺得難怪以前喝了齊家的茶都肚子怪怪的,恐怕以前茶就發霉了吧。
齊溫玉滿臉雀斑,賈姨娘總一直稱贊可愛,不也騙人,可是,也沒人受到傷害啊。
“是我思慮不周,照程掌柜的意思吧!
程商大抵是真的發現她完全不懂生意,也不懂茶葉,店鋪只繞了一圈,就說要帶她走走。
所謂“走走”就是去逛逛這條商街的店家。先進入畫室,他開口就要留云派的潑墨山水,掌柜笑咪咪的說,留云派的潑墨山水入手極難,偶而有,都是很快被買走了,若是喜歡意境,店里宗真派的水墨也是一絕,就連文人方換世都對宗真派的水墨贊譽有加,還寫過詩來贊美。
出得畫室,程商便說:“京城繁華,留云派的潑墨山水在這里吃不開,不是入手難,而是賣不好,所以不怎么收,還有那個方換世,雖有幾分詩才,但十兩金子就能讓他作詩贊頌!
再進得首飾鋪,程商問了冰晶手鐲。
冰晶手鐲昨天剛好賣掉最后一只,但掌柜推薦了臨喜府的珍珠,說金盾侯府的大太太最愛的就是臨喜府的珍珠,若大爺堅持要冰晶鐲,小店可幫忙代尋,不管要上好冰晶,還是次等水晶,大概一個月就會有結果。
當然,齊瑤又開了眼界。
“冰晶雖昂貴,但色淡,不若珍珠炫目,這些太太奶奶月銀固定,嫁妝又不會變多,買東西自然得買最有效益的,一樣是一只千兩,冰晶鐲不明顯,珍珠串卻是遠遠就能瞧見,一舉手,人人都知道她手上戴了個一千兩的東西,至于冰晶鐲,我一個認識的掌柜店里有一對,是從他爹那里傳下來的,因為實在賣不掉,只好改稱為“鎮店之寶”,這樣的話,就不會有人問為什么一直擺在店里了,鎮店之寶嘛,不放店里難不成還要賣掉嗎?冰晶價高卻無市,這掌柜肯定是沒進,但身為掌柜,他不能這樣說,不然會顯得格局小,所以只能是剛好賣完了,至于珍珠就更簡單,店家肯定孝敬過金盾侯府大太太,才能這樣拿她的頭銜出來用!
后來不管是文房墨寶店,絲綢店,還是琴店,幾乎都上演著差不多的劇目,程商要買的東西永遠是“昨天才賣掉最后一個”,而店家推薦的東西,一定有個達官貴人愛用。
齊瑤從剛開始的錯愕,到后來都能把流程背出來了。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大家都是這樣一回事。
想起來,程商只請幾個名人雅士來喝喝茶,真算小意思了,那絕版書鋪的掌柜到底是怎么跟大學士搭上的,真的好神奇,還以為自己在京城住了一年有余,眼界早已不同,原來還是差多了……
“有件事情倒是得先跟三姑娘確認。”半日的震撼教學下來,程商問她,“姑娘打算親自掌柜,還是當幕后掌柜?”
“幕,幕后!
“若只在幕后算銀子,姑娘永遠不可能像白掌柜那樣過得意氣風發,更遑論脫胎換骨,自信滿滿的回馨州,茶莊生意再好,姑娘也只是有背景的齊姑娘,而不會是好手段的齊掌柜。”
齊瑤已經不想問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意圖了——經過這半日,她知道這人有備而來的“備”,到了什么地步。
“我……不懂茶!边@樣她要怎么掌柜。
“若是懂了,可愿放下身段,像白掌柜那樣去跟人介紹?若是不愿,我自然不勉強,只是女子掌柜與男子掌柜的經營方式大有不同,希望姑娘誠實以告,才好知道這金嵐茶莊該怎么做!
白掌柜很能掙錢,但其實,她的錢也不少。
爺爺留給她康祈府的店鋪八間,年收一千兩,另有現銀三萬,紀頤生帶著齊金珠落跑時,紀太太上門道歉,另外給了她一塊田產,給她賠不是,那塊田產很肥,一年也是一千兩的收益,去原州時奶奶又偷塞了一萬兩給她。
她現在的身家是現銀四萬兩,另外,每年收租兩千兩。
她比白掌柜有錢多了,但她的確沒底氣,若她只是在簾子后,那么,她想要的東西永遠得不到——她想要堂堂正正在自己出生的地方走著,看到紀家人也不心慌,她想要人家說“齊瑤真本事”,可是,如果她只是做個掛名掌柜,那么,她得到的依然只會是“齊溫良真可憐”。
她才不可憐,她不要人家可憐。
齊瑤對著鏡子,自己插上了白玉鳳凰簪。
這是母親的禮物——那一車子,她花了兩日才整理完畢,各種東西都有,其中最喜歡的就是這只白玉鳳凰簪了。
雕工精致,顏色素雅,很對她的心意。
櫻桃見她心情好,便道:“小姐,今日天氣不錯,不如我們去昭然寺上香吧。”
想想也好,昭然寺長年設有善心粥棚,去捐點銀子,順道祈求爹娘身體健康。
正想吩咐下去準備準備,橙子卻進來了,“小姐,程掌柜派個丫頭過來,說是送東西,婢子讓她在廳上等著,小姐是要出去見她,還是讓她進房來?”
“讓她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