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攪動,就不會看見;她盡量不再去想他那對深郁的瞳眸,以及夜半微乎其微的嘆氣聲,只是靜心等待十八歲那天的到來。
事實(shí)上,她覺得自從江照影回來后,少爺?shù)男那榉炊昧撕芏,也不再聽他談到喜兒姑娘,她竟莫名其妙地為他松了一口氣?br />
情愛太過沉重,她愿她的少爺還是一個(gè)沒有煩惱的愛笑公子。
然而,在微感懊熱的初夏夜里,少爺又開始輾轉(zhuǎn)反側(cè)了。
府里的人不斷傳說,江照影不改過去的浮浪公子惡習(xí),又開始上酒樓花天酒地。丫鬟們繪聲繪影,好像親眼所見;她們恥笑程喜兒不愛癡心的少爺,卻去愛上一個(gè)死性不改的潦倒公子,真是有夠傻了;瞧她現(xiàn)在不但油坊沒了,也錯(cuò)看了情郎,正可謂人財(cái)兩空啊。
柳依依只是聽著,對她而言,喜兒姑娘的遭遇不過是外頭的街談巷議,然而,少爺?shù)男膾煸诔滔矁耗莾,她不能不跟著掛心…?br />
這夜,已經(jīng)躺下約莫兩刻鐘了,她又聽到了那聲幽緲的嘆息。
闐黑的房間里,床上那人有了極輕微的動作,他下了床,穿上外衣,躡手躡腳走了出去。
她立即坐起身,望向幽淡星光里的空床,一顆心不覺懸了起來。
這是他第三次夜里跑出去了,她不知道他去哪里,也沒聽他提起,隔天照樣是一張朗朗笑顏,彷若昨晚一夜好眠,平安無事。
哪能無事!他的嘆息一天比一天重,那位喜兒姑娘果真讓他擔(dān)憂至此?或者,她應(yīng)該去找程喜兒說明,好讓她能明白少爺?shù)挠眯,求她接受少爺(shù)那橐猓?br />
這樣,少爺就不會再嘆氣了吧?
她抑下一陣陣輾過心底的酸楚感覺,也跟著出了門。
「江四哥。
抑郁的吶喊聲隨風(fēng)飄來,柳依依躲在屋角暗處,看著少爺目送那個(gè)搖搖晃晃的酒醉背影離去,氣惱地?fù)]拳向空。
她看到了少爺和江照影的激烈爭辯……與其說激烈,其實(shí)激動的只有少爺;江照影帶著淡然而決絕的態(tài)度,明明知道讓喜兒姑娘傷心了,卻仍執(zhí)意跟那幫壞蛋混在一起,甚至叫少爺去照顧喜兒。
可少爺有了機(jī)會,為何裹足不前,還一直勸說江照影改過向善?莫非是因?yàn)樯贍斕矚g喜兒姑娘了,所以只愿看到喜兒姑娘跟她所愛的江照影在一起,這樣他才會感到滿足?
這種滿足真是孤獨(dú)、凄涼啊。
長長的、重重的嘆息聲回蕩在靜夜無人的街上,她的傻少爺又在做什么呀,她的心被緊緊扯住,不由自主地跟著那孤寂的身影走了出去。
走著定著,向來昂首闊步的少爺竟也像是喝醉酒似地?fù)u擺不定,一下子看天空,一下子踢石頭,腳步極為沉緩,彷佛每一步都有千斤的重量,讓他舉不起、邁不開。
回到了侯府后巷口,他竟然踉蹌了一下,人就往墻邊倒去。
「少爺!」她大驚失色,想也不想,趕忙上前扶人。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侯觀云沒有跌倒,他的手掌按在圍墻上,乍看到她,除了驚訝,更有一種被窺伺的惱怒感。
「你怎會出來?你一直跟在我后面嗎?」他揚(yáng)高了聲音。
「是的!沽酪乐苯映姓J(rèn),為自己的行為找到一個(gè)好理由。「夫人要我看顧少爺,半夜不能亂跑,萬一丟失了還得提燈籠去找……」
「我半夜亂跑還用得著你一個(gè)小丫頭管嗎?!」侯觀云吼了出來。
「可為了少爺?shù)陌踩归_不得玩笑了,她聲音微顫,少爺從來不發(fā)脾氣的,他是怎么了?
「我是男人,我怕什么?!而你一個(gè)小姑娘家,半夜跑出來亂闖,難道不怕遇上危險(xiǎn)?!」
「我不怕。」兇什么!她也會兇!
「呵,你沒碰過壞人,當(dāng)然不怕了。」侯觀云眼眸轉(zhuǎn)為深沉,嘴角勾起一抹諷笑,冷冷地道:「你知道壞人長什么樣嗎?你以為壞人都是獐頭鼠目、拿刀動劍的嗎?不,我告訴你,壞人就像我這樣!衣冠楚楚、談笑風(fēng)生,殺人不流血,讓你根本無從知道他就是壞人!
那一步步逼近的氣息熏炙著她,帶著某種危險(xiǎn)的氛圍,彷佛他是一個(gè)隨時(shí)會下手傷害她的壞人,剎那問,她感到驚慌無助,他進(jìn),她退,直到她的背脊靠上冰涼的墻壁。
她仗著僅存的力氣,勇敢地直視他,當(dāng)目光接觸,一望進(jìn)那對似熟悉又陌生的幽深瞳眸時(shí),她的心思頓時(shí)變得清明。
那里頭起了波濤巨浪,少爺?shù)男那楹軄y,亂到讓他失了方寸。
「少爺,你教訓(xùn)得很好,可這里不是說道理的地方,我還是要請少爺回府,再乖乖聽你訓(xùn)話!顾云匠5目跉鈶(yīng)答。
「我說的話,你到底懂不懂?!懂不懂呀?!」小泥球竟還跟他說笑!咚!他雙掌用力擊向圍墻,將她困在墻壁和他的手臂之間,怒目而視道:「你可以再繼續(xù)裝作沒事,我看你碰到壞人還能不能這么冷靜!」
言語之間,他那高大的身形已經(jīng)壓了下來,她完全籠罩在他的陰影里,更能直接感受到他噴在她臉上的灼熱鼻息。
她卻還是仰著臉,無所畏懼地凝望他,兩人的視線好近好近,近到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輪廓,只能看見他的黑眸和鼻尖。
「少爺,你是好人,你不會欺負(fù)我!顾(zhèn)定地道。
「是嗎?呵呵!顾梢曋,欲笑不笑的!改銈儺(dāng)丫鬟的,本來就是我的玩物,擺在房里讓我發(fā)泄用的,你還當(dāng)我是圣人?」
「少爺是君子,也是專情的人!鼓窃幤娴男β暳钏l(fā)顫,她以手臂和手掌緊抵墻壁,不讓自己畏縮而逃,再慢慢地道:「少爺喜歡的是喜兒姑娘,我相信少爺為了她,不會做出這種事!
「專情?我喜歡喜兒?」他的笑容冷冽,帶著一抹寒光,咄咄逼人地問道:「你憑什么說我喜歡她?!」
「少爺一直癡癡等著喜兒姑娘,對幾位表小姐只是兄妹情分,更對我們丫鬟不屑一顧,所以喜兒姑娘在少爺心中是有極大的份量的!
「呵!不屑一顧?你的口氣倒是很哀怨,原來你也跟她們一般念頭,想爬上我的床當(dāng)我的小妾?」
「不,我既跟少爺約法三章,就會堅(jiān)守我的承諾!顾龍(jiān)定地道:「我打算天亮之后就去找喜兒姑娘,請她相信少爺?shù)男囊。?br />
「不用你幫我做說客!」他陡地暴怒,雙掌緊緊壓住她的肩頭,惱怒地道:「你什么都不懂!不要以為你跟我熟了,就能擅做主張,去做那可笑而沒有意義的事!」
「一點(diǎn)都不可笑。」他的手勁猛烈,她強(qiáng)忍著突如其來的壓痛感,仍是直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少爺為了喜兒姑娘,夜夜嘆氣……」
「你聽到了?!」
「是的,少爺夜不成眠,再這樣下去,會影響身子,所以我才打算去告知喜兒姑娘我所知道的事,本來不想讓少爺知曉的,可是……」
可是少爺剛剛跌了一跤,讓她的心魂差點(diǎn)也跌落了。
侯觀云笑得更加冷酷,聲音也更加凌厲!溉裟阏嫒フf了,她就會相信嗎?我都和你『睡覺』了,還談什么專情不專情!」
「我會告訴她,我和少爺是做戲給夫人看的!
「你別自作聰明了!」他一張俊臉在黑暗中變得晦暗不明,雙掌又狠狠地往她肩頭捏了下去!改愫苈斆,但本少爺?shù)氖虏挥媚愎!你太年輕、太天真,根本什么都不懂!」
瘋了!少爺弄痛她了,他的指頭好有力,幾乎快將她的骨頭捏碎了。
「我是年輕天真……」她忍著疼痛,卻不由自主溢出了淚水,盡力不讓自己的聲音發(fā)抖。「可依依的本分是服侍少爺,不能見你……」
「我再警告你一次,」他打斷她的話,冷冷地道:「你別管我的事,你只需遵守我們的約法三章,你還想要多少錢,我再給你!
「我不要!
「錢很好啊,你不也想賺錢,這才來宜城當(dāng)丫鬟?」他冷笑道:「有錢可以進(jìn)屋子當(dāng)我的丫鬟,有錢可以買田地、開客棧,有錢可以買通官府奪人油坊,有錢可以送給大老爺行方便,有錢可以賺更多黑心錢,錢再滾錢,一個(gè)個(gè)白花花的元寶都是骯臟的。
「臟了我?guī)蜕贍敳粮蓛。你別再鬧脾氣了,我們回去!
「擦不干凈了,呵呵!骯臟錢我看著惡心害怕,偏偏我得靠它過活。我不要了,我全送給你,讓你去開很多很多的大客棧。」
「我不要!我開那么多客棧有什么用?我看你這樣,我不快活。」
「你不快活是自找的,管我作啥!去,去開你的大客棧!」
「不,我寧可不要大客棧,也要看你好好的沒煩惱!
「你!」
那雙水眸蓄積著滿滿的眼淚,像是瑩亮的透明水晶,那么堅(jiān)毅、那么勇敢地直視著他。
誰要他好好的沒煩惱了?爹要他學(xué)奸詐的經(jīng)商本事,娘要他娶一堆妻妾生一窩孫,丫鬟要他的寵愛,家丁要他的賞錢,外頭的人要他揮霍銀子,天涼了,他們會叫他多穿件衣服,吃飯時(shí)候到了,他們會送上最好吃的食物,但又有誰只是單單純純地希望他好好的沒煩惱?
寧可不要開大客棧,也要他沒煩惱,小泥球是真心的嗎……
這個(gè)可惡的丫頭,他不該將她帶進(jìn)房里的!她偷聽了多少他的嘆息?又臆測了多少他的心事?
他們的距離很近,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女兒香氣,無需困脂香粉的陪襯,清香自然,有如一股輕暖的和風(fēng),輕輕地在這個(gè)微涼的初夏夜里吹拂,為他平息了躁動難安的心。
星光幽淡,夜色朦朧,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投射在圍墻上的巨影,幾乎將個(gè)兒嬌小的她給吞噬了。
他在做什么呀!他猛然放手,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像個(gè)瘋子似地,做著男人欺負(fù)姑娘的惡劣行徑!
老天!他退后一步,低下頭,瞪視自己握緊的拳頭,隨即往前大跨數(shù)步,狠狠地、重重地、不留情地將那雙拿來恐嚇姑娘的拳頭敲在墻上。
「少爺!」柳依依驚慌地喊了出來,淚水應(yīng)聲而落。
「別管我!」侯觀云將拳頭緊抵在墻上,似乎想將堅(jiān)硬的石墻挖出兩個(gè)洞,額頭也跟著靠上墻壁,閉起了酸澀不堪的眼睛。
什么都不見、不聽、不管,他是不是就會快活些?
「少爺,你的手流血了!
是嗎?他的細(xì)皮嫩肉根本吃不了苦,才在粗糙的墻壁上用力摩擦幾下,竟那么容易就流血了,將來還有什么本事挑起侯家的重?fù)?dān)?
「依依,我是不是一個(gè)闊少爺?」他轉(zhuǎn)頭看她,額頭仍然抵在墻壁上,仿佛那是唯一能支撐他的東西了。
「是的!沽酪罃埦o手中的巾子,盯住他磨破皮的手背。
「呵呵,每個(gè)人都認(rèn)為我是闊少爺啊,我有的是金山銀山。程家那幾個(gè)敗家子想錢想瘋了,我不如花錢買下油坊,送還給喜兒,再叫喜兒以大小姐的身分,好好教訓(xùn)江四哥,叫他改邪歸正。這樣一來,程家人拿到了錢,喜兒拿回油坊,江四哥回到她身邊,我也擺足了闊氣……哈哈哈!皆大歡喜!」
「少爺,我?guī)湍惆!沽酪酪稽c(diǎn)也不歡喜,她不能再看少爺發(fā)瘋,拿自己的血肉去磨石墻了,很痛的啊。
「不必了!」他手一甩,整個(gè)人卻也順勢蹲了下去。
她一顆心差點(diǎn)跳出了咽喉,以為他不支暈倒了,忙矮下身子去扶,但他卻已蹲在地上,雙手抱住頭,將自己蜷縮得像一顆球。
「你不懂的……」他喃喃地道。
「少爺,我懂。喜兒姑娘更懂得你用心良苦!顾自谒磉叄侔悴辉缚此@么痛苦,而唯一能安撫他的,還是只能搬出喜兒姑娘。
「你以為我真的愛喜兒嗎?」無力的聲音幽幽傳來。
不是嗎?宜城大小皆知,侯公子追求程喜兒是出了名的癡狂,不僅常常上油坊買油,還端了他那把寶貝椅子,嘻皮笑臉的坐在人家油坊里,一坐就是半天,凈愛吹噓侯家財(cái)富,賣弄他太少爺?shù)纳矸帧?br />
這是門外的玩樂少爺,而在她眼前的,是門里深沉幽靜的少爺。
「你又以為我嘆氣、心情不好是因?yàn)榈貌坏剿母星閱幔俊?br />
難道是她誤會了嗎?少爺將所有的人都瞞住了嗎?
「我是喜歡喜兒,她是一個(gè)很好的姑娘,好到令我自慚形穢……」侯觀云聲音沉悶,就像無邊的黑夜,令人窒息!肝以(jīng)想娶她,那是出于內(nèi)疚?晌也慌淙⑺,她太好,像太陽一樣亮,又好比一面鏡子,反映出我們侯家污穢齷齪的黑暗面。」
柳依依仍然記得,少爺奉了老爺之命,以追求喜兒姑娘為手段,目的就是將百年歷史的程實(shí)油坊收為己有。
老爺巧取豪奪的經(jīng)商行徑,她多少有所耳聞,這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那時(shí)她尚未開竅,總以為少爺就這么聽命行事,認(rèn)真追求起喜兒姑娘了?扇缃癫朋w會到,原來,少爺那些過度招搖的追求手法,不過是障眼法罷了,為的就是讓喜兒姑娘討厭他;那樣既能跟老爺交代,又能保全喜兒姑娘的油坊。當(dāng)她方才在街上聽到江照影這么說的時(shí)候,她還有一絲困惑,然而此時(shí)此刻,她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
所以,他的嘆氣是為了老爺、為了侯家,不全是為了喜兒姑娘?
少爺啊,心事藏得這么深,何苦來哉?老是扮戲,偏又假戲真做,喜歡上了喜兒姑娘,這番用心和感情注定沒有結(jié)果,他很辛苦的啊。
「我既不能娶她,又不想娶那幾個(gè)表妹,所以我必須拜托你跟我『睡覺』,能擋得了一天是一天!顾钟挠牡氐馈
將來她離開之后呢?誰來幫他繼續(xù)擋下去?一個(gè)名不正言不順的小丫鬟又能擋得了多久?他是否從此就得被迫娶回不喜歡的表妹?
天!她無能為力。如果可以的話,她愿能幫他永遠(yuǎn)擋下去,直到他尋覓到他真正喜愛的那位姑娘。
她憂傷地直視抱頭無語的男人,輕輕按上他的左手腕。
「少爺,傷口還在流血,我?guī)湍阒寡。?br />
她平抑忐忑不安的心跳,慢慢地將他的手從頭上拉下來。
只是皮肉擦傷,但血流卻是不止。她折好帕子,將他的手背緊緊纏繞起來,再用力按住傷口。
他任由她擺布,而她也只是低著頭,盯住兩只緊密交握的手。
深夜靜寂,兩人各懷心事,相通的,是彼此手心的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