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紅楓落,暗云低垂,天氣這么冷,大概快下雪了。
宜城北邊的小巷飄出陣陣香味,令人食指大動,尋香而去。
「侯公子,您慢定!钩滔矁核涂统鲩T,微笑道別。
「是……」侯觀云抱了一袋包子,油紙透出的熱氣燙著他的胸膛,望著那張柔美的笑臉,他竟是無言以對。
父親竟然使出如此卑劣無恥的手段,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程家老二,在惡叔叔和堂哥的唆弄下,硬是將喜兒給趕出了油坊,讓她失去了一切,而他又有什么臉去面對她呢?
侯公子,您想娶我,只是覺得對不起我,想要彌補我罷了。
想娶她,的確是出于沖動和歉疚,希望能夠稍稍彌補她,給她過上好日子;可喜兒喜歡的是江四哥啊,即使他拿出真心誠意,不再嘻皮笑臉,她還是不會嫁他,她心中只有那位沉靜的男子。
他又是心頭一緊!因著父親和程家叔侄的陰謀,使計讓喜兒趕走了油坊掌柜江照影,他明明可以預防的,卻一時大意,讓那詭計得逞。
看她悲傷痛哭,看她辛苦做包子謀生,他除了愧疚,還是愧疚。
弄走江四哥在先,奪油坊在后,父親為了賺錢,無所不用其極,甚至連一間小小的油坊也不放過。他為侯家汗顏,更為侯家慚愧。
種種復雜的心思沒有顯現(xiàn)在臉上,他扯開大笑臉,爬上了馬鞍。
「喜兒姑娘,我趕明兒再多叫幾個家人來買包子,包你賺大錢!
「可別這樣。」程喜兒笑著搖頭!高得留著賣給鄉(xiāng)親呢。」
「嘻!幸好我每天過來搶包子,不然就沒得吃了!
策馬離去,冷風迎面撲來,他的笑臉凝住,眼底涌起沉重的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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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包子嘍!好吃的熱包子買回來了!」
「又是包子!归_心跑出去迎接少爺?shù)钠呦膳嬗须y色!干贍斞,我們早就吃膩了,拜托別再吃了!
「很好吃啊!购钣^云笑瞇咪地拿出一顆包子,咬了下去!竾K,你們瞧,里頭肉餡鮮美,湯汁香甜,有沒有聞到香噴噴的味道?」
「是很好吃啦,可我們天天吃……嘔!」梅蕊也不管少爺不高興了,實在是連吃了三個月的包子,聞到包子味就想吐了。
「你們都不懂,這是少爺專一!挂髑锎鴻C會吹捧一番,拿了一顆包子捧少爺?shù)膱!敢郧跋矁汗媚镔u麻油,少爺吃麻油,現(xiàn)在她賣包子,少爺又改吃包子,你們見過這么深情的人嗎?」
「吟秋,我看阿原待你也挺深情的!购钣^云熱心地道:「過完年你就滿十八了,我當你們的現(xiàn)成媒人,改天找阿原他爹娘去你家說親唄!
「少爺!」吟秋的長指甲掐進了包子里,噴出了湯汁。
呵!又趕走一個勁敵了。六仙女你看我、我看你,喜不自勝。
「咦!依依不在嗎?」侯觀云數(shù)著人頭。
唉!還有一個強大勁敵呢,她們怎么拚也拚不過她。
「少爺,依依聽到你回來,急著進房幫你暖床了!估蠹t涼涼地道。
「好。等她暖夠了,我再進去。」侯觀云坐了下來,眉開眼笑地招呼七仙女!改銈冊趺床怀裕渴裁词虏桓吲d,一個個臭著臉?」
「少爺,我哪敢像依依那樣跟您擺臭臉啊!姑啡锬贸鲆粭l繡花帕子!改,三小姐她花了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為您繡了一條帕子呢。」
「少爺不拿這種花帕子啦!勾罕腾s緊獻出寶物!高@是四小姐為少爺添置的暖手爐,冬天到了,讓少爺手窩著暖和。」
「八小姐比較有學問,她幫少爺找來棋譜!估蠹t呈上一本簿子!杆f下回來,少爺?shù)钠逅囈欢ǜM了,得讓她三個子才行!
各個丫鬟鼓起如簧之舌,各為其主,因為,只要托她們辦事的小姐入主這間屋子,也就是她們飛上枝頭的時候了。
「哎喲,這么多東西,看得我眼都花了。」侯觀云笑著拍拍肚子。「今天吃了六顆包子,哎,肚子飽了就困了。」
撇下哀怨跺腳的七仙女,他走進了房間。
才轉進里間,就看到依依站在床前,拿著柳枝,從床頭點到床尾,嘴里念念有辭,做著一成不變的驅邪儀式。
看到她的動作,侯觀云不覺一哂。再瞧瞧那柳枝,大概是初秋還翠綠的時候折下來的,如今柳葉枯黃,搖搖欲墜,她也掃得有模有樣?
「依依,你念什么咒文?不再有膽小鬼將風吹墻洞當作鬼哭聲了,你還是要拿柳枝趕鬼?」他笑著脫下貂皮外氅。
「少爺!沽酪雷鐾陜x式,立刻過來幫他寬衣!阜蛉私淮模酪酪欢ǖ米,也不知道還有沒有小鬼躲著沒抓到。」
「以后別做了。」他坐到床上,正要脫靴子,她已經(jīng)蹲跪下來。
「多做沒什么不好,這是保佑少爺平安的!顾龓退撗。
「好吧,你想做就做。」他順手拍拍她的頭,這等無聊的芝麻小事,他也懶得理會了。
躺到床上,他頓感溫暖舒適,寒意全消,原來被子枕頭都熱了。
他驚訝地側過身子,撐起手臂看正在整理貂皮外氅的她,笑道:「依依呀,你果真暖床了?」
「我用火盆煨了一下。少爺,不夠暖嗎?」
「夠了!顾鹈薇,聞到淡淡的炭火味道,很滿意地問道:「你怎知道我要睡覺,先將床暖了?」
「只要少爺白天這個時候回來,總會小睡片刻,所以我先燒了火盆,也讓這屋子暖和些,你可別嫌太熱,不然下回就不幫你煨被了!
「不會不會,這樣最暖和、最舒服了。」
他之所以要小睡,是因為夜晚經(jīng)常驚醒,往往醒來之后,夜闌人靜,他不免想到許多憂心又無能為力的事情,然后就睡不著了。
「依依,你沒什么煩惱吧,晚上總見你睡得很熟!
「少爺你這房間風水好,冬暖夏涼,而且鬼都被我趕跑了!沽酪勒f著就笑了!杆晕宜煤芎,晚上從來不會作夢!
望著她忙碌的身影,侯觀云還真羨慕她熟睡的功夫。
不知不覺,他跟她已「睡」過春夏秋冬了。他睡床,她睡榻,兩人隔了很遠的距離,但再怎么遠,也是同處一室;當他半夜輾轉反側或是躺不住坐起時,他總會往她那邊看去,怕吵到了她。
或許是姑娘家害羞,她總是面向墻壁側睡,他看到的也是蓋在被子里的背部和黑發(fā),日復一日,動也不動,維持同樣的睡姿。
「依依,當個孩子真好啊,每天吃飯睡覺玩耍!顾懈卸l(fā)。
「我將你剁成碎肉,塞回娘胎,好不好?」
「能塞回去是最好了,可還是得生出來,面對這個苦難的人間!顾p手交疊在腦后,玩笑似地道。
「少爺,我去寺里拿幾本佛經(jīng),你每晚念三本,包你煩惱全消!
「呵,阿彌陀佛!顾贿是不解世事的孩子啊。
「少爺,快睡,還想我唱曲兒哄你嗎?」柳依依笑著幫他放下綃帳。
綃帳徐徐垂下,遮住了那張清麗容顏,在她拉掩綃帳之際,他看到了桌上白瓷花瓶里插的幾枝帶蕊梅枝。
春天桃李,夏日青竹,金秋紅葉,按著季節(jié),她為他的房間妝點一方幽靜,那是外頭那群忙著拿香粉熏他的丫鬟所做不到的。
他也知道,當他白天小睡時,她會拿一張小凳坐在房門口,不讓其他丫鬟進來吵他,或是他有事叫喚時,她可以立刻應答。
小泥球這一年來吹氣似地抽長長大了,圓圓的臉蛋尖了些,言行舉止輕巧了些;她是一個很體貼的丫鬟,他很喜歡她,有她的貼心服侍,跟她天南地北閑扯淡,他自在愉快。
但他再怎么喜歡她,也不能留她,時間到了,她就得離去。
打從他有記憶以來,丫鬟就是來來去去。年幼不懂事時,他曾因喜愛的丫鬟姐姐離開而嚎啕大哭,后來習慣了,也就不在意了。
歲月遞嬗,人事更迭,又有什么能長長久久留存在他身邊的呢?
他不可能擁有喜兒,這是感情落了空;他更擔心父親的雞鳴狗盜勾當遲早會東窗事發(fā),那么,他的萬貫家產(chǎn)也會落了空。
那他還剩什么?孤孑一人?
仰望浮云也似的綃帳帳頂,他閉上眼,很輕很輕地嘆了一口氣。
那聲輕嘆,傳到了坐在門邊的柳依依耳里,她一動也不動,停下拿針線串著紅豆的動作,再將雙手緩緩地放上自己的心口。
那里好像讓針給扎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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