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萃兒……」
清冷的月光,照在了黑衣人露出的半張臉容。
「為什么……」
同是黑布、面紗遮了半張臉,同是露出彼此熟悉的雙眼,也同樣,遮著丑陋的表情。
「我曾恨過你,可日夜一同,我也漸生感情,心中認定你必是這世上唯一了解我心情之人。我們都失去至親,都身負血海深仇,都誓死得守住門,也都……盼著心上人終有一天走向自己,將是非拋諸腦后,攜手共度余生;就好像,你便是另一個我,所以曾真心盼你過得好,我也能如你好!
顫抖被隱藏得很好,深吸了口氣,又再道:
「可我錯了。我們哪里相同?七重門重立江湖,而你……何時才愿承認,你根本不想報仇?失親之痛是至痛,可你卻深信冤冤相報無了時,口里說著報仇,其實只是為了迎合七重門長輩、為了道義?粗@樣的你,我……我每回看進鏡中的自己,一心只想著報仇的自己,顯得那么愚蠢,那么……那么疲憊!
那聲音恨恨地說著,幾乎欺上了單清揚瑟縮的身子。
「花了六年才知道,你不是我。你還有一個埋藏在心里,支撐你信念的人,而那人,也真心為你!
單清揚被震得微顫,紊亂的思潮在腦中翻攪。
揭下臉上的黑布,萃兒一字字道:「如果,你也像我,什么都失去了,沒有親人、沒有自我、沒有……什么都沒有了,你就不會問我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緊咬牙關,萃兒扯開她前襟,奪了短劍,躍窗而出。
深夜。
奉陵山莊燈火通明,下人巡著莊中每個院落,就怕有所遺漏。
華麗前廳里,五人各據一處。
主位大座上,洪二爺一身紅衣,接過孫諒遞來的純白瓷碗,置于一旁桌上。他挽起袖口,從腰間將短劍出鞘,對準腕,在無數的刀痕間又狠狠劃了一道。
洪二爺面不改色,任血一滴一滴流入碗中,染了白瓷一片殷紅。
孫諒立在近處,眼見血量已足,鋪了草藥的凈布趕忙敷了上去。
「行了,快給三弟喝下!购槎斏袂橥钢鴳C怒,推開正替自己包紮傷處的孫諒。
「……是!箤O諒捧著碗,來到三爺面前。
洪煦聲靠在長椅,需護容攙扶才能勉強一動。
雙眼空洞,碗來到嘴邊,對那帶著甜意的腥味皺起雙眉,半晌,才終于啟唇就口,喝下。
一個時辰前,賊人入莊,眾人護陵。誰知最后竟是平時最安逸無事的三爺給傷了,賊人在武器上落了毒,所幸不是劇毒,只是加重了的麻沸散。以防萬一,還是讓三爺服下二爺的血,不出半炷香時候,定能化去毒性。
見護容替三爺擦著唇邊沾到的血水,孫諒在心中嘆著氣。
莊里最用不上二爺的血來救命的三爺,竟也用上了。三爺喝得百般不愿,自是因為不愿見著兄弟為了自己折損氣血;而二爺惱怒,是因賊人傷了莊中最不該被傷之人。
孫諒回到二爺身邊,見二爺將手腕的傷胡亂纏上白布,還任手垂著,絲毫不顧如此止不了血……翻翻白眼,他逕自在二爺腳邊的踏木上坐下,拉過二爺的手,重新包紮。
平時話最多的洪二爺沉默,孫諒忙得沒話說,護容正為主子理傷。剩下的兩人,一人體內麻沸散未退尚無法說話,另一人自被帶入廳中,便失神發愣著。
洪二爺微瞇的眼瞟著單清揚,知道她內疚,可他瞧不出……是對三弟還是對那該死的丫鬟。
單清揚在震驚恍惚中許久,回過神來時,萃兒與玉奶劍都消失了,她頹然坐在南苑,直到下人將她帶到前廳。那時,帶傷的三爺正等著二爺割腕相救。此刻她雖表面平靜,卻只是極力掩飾心中被掀起的風浪。
二爺的血能解百毒,因此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二爺就被洪伯伯訓練著劃腕滴血,為接下莊主之位做準備;她想這世上沒有人情愿為他人傷害自己身子,但方才為救三爺,劍劃開皮肉時,二爺連眼都沒眨一下。
三爺……為了救她,分明眼看不清,仍是挺身為她擋下了萃兒投來的爪鉤。
而萃兒是吳家人,因為單家而被趕出蛇武盟、被迫取消親事,還得忍辱待在單家服侍自己……萃兒所有的怨與怒,所有的委屈,單清揚感同身受,也難辭其咎。
環環相扣的一切,起因都是六年前……又或許是更早前,在她對阿聲說出那些傷人的話那一刻、單家上門退親的那一日,很多傷害就注定逃不開。只是上天懲罰她單家不夠,連身邊的人都一并拉了下水。
面紗遮面,單清揚低垂的眼抑著情緒,思潮在深處翻動。半晌,緩緩抬起,對上了二爺目不轉睛的瞟視。
單清揚一驚。二爺瞧著自己多久了?是在等著自己什么反應?
洪二爺高坐大位,斜靠身子,單手支面,孫諒在低處小心理著他另一手的傷處。相視無語,他的確等著單清揚說些什么。引狼入室,又傷了三弟,首先該等到的,該是一句道歉。
清清喉,單清揚暗暗吸了口氣,起身朝兩位爺一拜,道:「二爺,今夜之事全怪清揚,才讓三爺受襲……」
洪二爺眼微瞇,看著眼前彎身作揖的單清揚,打斷她的話,意有所指地問道:「單小姐千里迢迢,說是入莊還劍,其實……所為何事呢?」
單清揚身子僵住。頭頂那道聲音輕輕地說著:
「若真是為還劍而來,如今劍被貴府丫鬟奪丟,單小姐毫不知情,這十分奇怪。若說此行是為與舍弟敘舊而來,倒也無需搬出還劍一說,直說便是……」
洪二爺停了停,似是思考一會兒,嘴角隱隱勾起笑,繼續說道:「江湖人皆知單門主一手好鞭法來自祖傳七重鞭譜,入得七重門能學上六分,成了
分堂主能學上七分,當上長老能習八分,而單小姐由單門主親自教授武藝,至今應有其九分功力。單門主是準備將這藏私的七七第四十九式于成親后傳授給你的,可我聽聞六年前一場大火將七重門燒個精光,門主與秘笈都成灰了!
無視單清揚的木然及三弟投來的制止表情,洪二爺又道:「若單小姐此次入莊是想著留下玉祀劍,同時又從三弟這兒拿回當年單門主遺留下的鞭譜秘笈,那我可以直接告訴你……當年單氏前腳離莊,三弟便命人將之燒毀了!
聞言,單清揚瞠大美目,柳眉絞得死緊。
二爺惱她有負三爺,所以處處為難,事事起疑,言談間總透著淡淡嘲弄,這是這回入莊以來她便強烈感受到的,也一一忍下。是她太天真,以為故人如昔……萃兒的事若她早些知道、早些發覺,斷不會鬧成如此大事了。
是,門中長老提過多回,要她討回單氏鞭譜。畢竟爹爹已去,七重門只得指望她一人,偏偏她天生駑鈍,莫說追上爹爹的九分,單清揚自知論武功修為,哪天真的比劃起來,她甚至在幾位長老之下。
可……單清揚確是一刻也未曾起過騙走玉祀劍后再向洪家要回鞭譜的念頭呀。
她一心一意想著還劍……內心里只有那微弱切盼,若再見阿聲一回,若阿聲能如回憶中那般美好,那么便不虛此行,心中再無牽掛。
單氏鞭譜的重要性,她老早排在故人之后?勺约旱谋撑言谇,又怎能奢求取信于人?都是她太過沉溺于童年、沉溺在安逸時光,太過自卑、太過自憐、太過愚蠢。她怎會允許自己走到如今這一步?
痛心閉上眼,再睜開時,燃著怒火的雙眼瞪著高坐那人,單清揚咬著牙一字字說道:「二爺言重了,清揚絕無此意。當年之所以留下那鞭譜,全閌清揚年少不懂事,貪圖玉奶劍,爹爹才未將劍歸還,并將鞭譜留于府上……如今知道鞭譜燒了便好。論鞭法,江湖上無人不知七重門,而門中由清揚做主,即便七七四十九式中少了一式又如何?世上再無人能超越清揚,如此甚好。」
洪二爺略略訝異于她雙眼一掃連日來的黯淡,透著光采,同時也注意到三弟手指動了動,卻不出聲。
「萃兒奪劍,責任確是在我,」單清揚抱拳允諾,神情目光已與過往的自卑畏縮迥異,「二爺放心,劍是在清揚手中丟的,清揚必然將之尋回,完璧歸趙!
語畢,旋身推開門,破曉前的冷風灌入,吹起她衣袍面紗。單清揚不再遮掩,邁步離去。
一會兒,洪二爺眼神飄了飄,不再看窗外夜色,瞥向了從方才便欲言又止的三弟。算算時候,毒性該退乾凈,三弟已能說話了才是。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該留、不該留,三弟還猶豫不決,真是根木頭……孫諒見二爺未留人,差了一人領單小姐出莊,自己則上前關上門。
門擋去風聲,恢復沉默。
又過了好一陣子,孫諒幾乎要開口說些什么,就聞三爺似是思考許久,喚道:「二哥……」
「嗯?」不聞他繼續說下去,洪二爺應了聲。
深黑的眸子低垂,洪煦聲坐正身子,道:「萃兒奪劍,此事我亦有貴任。打從一開始,我便聽出萃兒武人腳步是吳家步法,方才交手也聽出那黑衣人是萃兒,卻沒說破!
「三弟與世無爭,本就無需說破。」洪二爺接話接得很順,直接將過錯
又歸回到清揚身上。「可她主仆二人朝夕相處,清揚又怎么能說自己對丫鬟的所做所為毫不知情?」
「……二哥說得是!雇忸^風大,吹動窗子喀喀作響,傳到耳中有如雷鳴,洪煦聲擰了擰眉!钢皇嵌缋懋斨罋w鴻蛇武盟之事,萃兒出身吳家,背后指使的卻是羅家,方才萃兒出招是招招狠厲……如今清揚獨身一人去追,外頭不知是否有接應萃兒之人……」
「三弟是信了清揚片面之辭,真當她與奪劍一事無關?我卻道莊門外確實有人接應,卻是接應她主仆二人離去,再一同商議盜陵之法。」洪二爺說著,淡然的語氣中透著一絲輕蔑。
「清揚不會盜陵,更不會引賊入墓!购殪懵暥ǘㄕf著,面上已沒有平時的溫和從容。外頭風聲依舊,吹動門窗的聲音在他聽來是震耳欲聾。
洪二爺看著三弟半晌,輕笑出聲!溉;你會這么說,是將清揚當成了你的什么人了,所以才如此信任她?」
洪煦聲循聲望著二哥的方向。
雙眼經過整日折騰,此刻要將二哥看清還是有些吃力。是外頭風聲擾人,才讓他聽不出二哥話語中的情緒究竟如何,也猜不透二哥的問題是期待自己做何答覆。
過了很久,洪煦聲還是沒有回答。
「……你做什么?」
只聽二哥語中帶怒,洪煦聲感覺腳邊跪了一人。
孫諒隱忍許久,跪道:「二爺,何苦相逼?三爺與單小姐闊別多年,無論此刻三爺心里將單小姐當成什么人,會邀入谷雨閣內,自然少不了信任。小人也替三爺求求二爺了,方才二爺沒見著單小姐手傷著了嗎?莊里能派出人馬相救于單小姐的」也只有二爺您了呀!
李護容瞠大眼瞪著孫諒,再緩緩轉向二爺微瞇的黑眸。
洪二爺雙手緊握,包上白布的腕間又滲出血水,他語氣極輕地問道:「孫諒,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孫諒微微瑟縮了下,抖聲回道:「小……小人知道……小人知道莊里規矩,認了哪個主子,便是一生一世,絕不易主……」以往有過兄弟鬩墻、拉攏勢力以謀莊主大位之事,因此訂下這規矩,有違者,任憑家主處置。
「那,你的主子是誰?」洪二爺眼又瞇得更細了。
「是……是二爺!箤O諒吞吞口水,試圖壓抑顫抖,「小、小人自賣身入府,便派給了二爺……可……可……小人雖替單小姐求情,心卻絕非向著三爺,只是不忍……不忍……」
「夠了!购槎旈]了閉眼,揚手要他閉上嘴,深吸了口氣,道:「孫諒,我提醒過你,心軟還需看對象,今兒我真依你之言救下清揚,明日她引狼入室,這帳,是算在你這奴才頭上,還是我這當家的頭上?」
「小人……小人……」孫諒怯怯懦懦地低下頭。
「二哥息怒。」洪煦聲眉宇深鎖,起身道:「孫諒忠心,莊里上下任誰者矢」
「三弟不必替這奴才說話!顾剖怯行┎荒土,洪二爺厲眼掃過那低頭發顫的身影,「孫諒,你即刻入墓思過,雕完二十座石麒麟后才許出來!
孫諒倏地抬頭,愣愣地看著二爺,面如白紙。
洪煦聲聞言一愣,是沒想過二哥會動怒,他連忙阻止道:「二哥……墓里濕冷,孫諒上月才讓你罰了三日」他身子不好,不宜再罰入陵里!
「三十座!购槎斴p輕接著說道。
「是!小人領罰、小人領罰!二爺莫惱、二爺饒命……」感覺三爺又要
為自己說話了,咬咬牙,孫諒立刻磕頭謝恩,口里邊說著,邊跪著向后退至門邊,接著一溜煙消失在門后。
「二哥……」洪煦聲側耳聽著門外風聲,空洞目光還是看著二哥,喚了聲,卻遲遲不知如何開口。想著方才二哥與孫諒的對話,若他開了這口,一一哥為他救下清揚,屆時大哥便抓著了把柄,爹爹閉關回來,想必二哥又要難一受。
等待良久,洪二爺從他苦惱的表情讀出心思,卻等不到他開口,于是冷冷地道:「三弟身子尚虛,護容,扶你主子回閣歇下吧!
語畢,洪二爺起身甩袖,步出了前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