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眼前景象是荒草及膝,瞧不出什么端倪,然她并非要越溪入墓,只想尋一無人處暫歇。
空曠處風大些,四下雖無人,單清揚卻仍慣性地壓下面紗,將面容裹得密實。來到溪邊,她垂眼,清澈溪水在腳邊。
那一瞬,單清揚憶起……阿聲。
她總會在心里偷偷喚他阿聲。不是三爺,而是她心中的阿聲。
大爺、二爺騙過阿聲,說這溪水是陰間流出的孟婆湯,喝了,便忘了世間不愉快。那時,阿聲笑應:自有記憶開始,便無一日感到不愉快,沒有一刻是想忘卻的。
蹲下身,單清揚怔怔地盯著流動的溪水。
喝了這清清溪水,能忘多少事?
忘了為何身在此處、忘了自己是如何走到這一步、忘了不愉快……然而會不會,曾有的珍貴回憶也被一并抹去?
手,伸出了。
卻在碰觸的前一刻停下。
洪煦聲動動耳,轉頭盯著遠方模糊之處,未久,聽聞什么自林間飛出,翩翩落地。
步伐越來越近,他看清了那人影。
他明白,腳邊溪里下了咒,那頭望不穿。
那身影緩步而來,而風吹草動間,他聽得清楚,這步伐分明是……
明知看不清,仍瞇著眼但求模糊身影能清晰幾分。那身影走來,相隔數步之遙,一身暗色衣袍與面紗就在眼前。
面紗遮面,只露出始終低垂的眼睫……從前她不喜愛暗色衣衫的,總說那讓心情也跟著沉了似的……
伸手,又停手。幾乎忘了兩人間相隔一道咒,洪煦聲想揭下那面紗,卻又暗暗訝異于心中這從未出現過的探究欲望。
分明是連親近家人刻意隱瞞事情也絕不開口去問的個性,卻被一方面紗輕易挑起了探究欲望。發生了什么事,才讓眼前的她……不是她了?
她……會入莊嗎?
……自己在意她入不入莊嗎?
想喚她,聲音卻只到喉間便收回。
怔怔地望著那人兒許久許久,還是無語。
直到她起身離去了,洪煦聲還是停留原處。
單清揚在溪邊待了許久,獨處易自省,直至淡化了心中被挑起的不愉快,才回城中客棧與萃兒會合。
遠遠地,見著萃兒等在客棧門口,手中拿著一封信,單清揚快步走來,拆信讀著。
「說些什么?」萃兒見小姐一語不發,問道。這是她第一回到奉陵,然空等三日,也閑逛了三日,是有些膩了,還不如快快入莊了事。
單清揚垂著眼,收起信,說道:「洪二爺說差了人在路上等著,讓我們即刻入莊!
「路上……」萃兒一聽傻了傻,再怎么說也該差人來客棧接吧,怎么會是在路上等呢,這便是奉陵山莊的待客之道嗎?她心有不平,惱著:「小姐,這兒離山莊還有一小段路呢,洪二爺說在路上等,是哪條路上呀?不如咱們再回封信,請他明兒差人到客棧來接吧!
「不必了。萃兒,我知道入莊的路,一路走去,總會遇上的。你回房收拾收拾,我們立刻動身!箚吻鍝P眼依然低垂著,握著信的手略略使力。二爺會如此冷淡,也非不能理解,如今計較這些小枝小節已無意義,還是快些將東西還了才是正事。
萃兒苦著張臉,惱小姐又這么委屈讓步,心不甘情不愿地回房取了包袱,結好房帳。兩人出了城門那時,夕陽西斜,于是加快腳步,得趕在日落前入莊。
彎彎曲曲的路走了一陣,有幾回遇見岔路,小姐總挑最寬的路來走,到了后來,就只剩一條路了。
跟在后頭的萃兒體力不若小姐,爬上了坡道,終于又見平路,她與小姐齊肩同行,氣喘吁吁問道:「之前我就想問了……小姐,我聽人說,此物是從前奉陵山莊的洪老爺贈與老爺的,既是相贈,為何現下要將它歸還呢?」
「萃兒你來我單家也不過是這幾年的事,七重門自奉陵遷至歸鴻已超過十數年了,所以你有所不知!共煊X萃兒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單清揚放慢了腳步!负椴畬⒋宋锼徒o爹爹時,我與洪家三爺尚有婚約,便以此物為信。我曾要求爹爹在與羅家訂親時將之歸還,想不到它竟一直留在單府中。如今我與洪三爺已無瓜葛,此物該是洪家三夫人所有,自當歸還!
「原來如此……」萃兒聽了點點頭;跟在小姐身側,她分神細細觀察四周,發覺她們所行之路雖寬,卻無人,倒是不遠處的另條小徑幾輛牛車趕著在天黑前歸家……看來,此路直通奉陵山莊,是為洪家所有,一般人自會避開,也莫怪得小姐說一路走去總會遇上。她不知道洪家究竟有何作為,沒有明確的武林地位又非官家,竟能如此囂張。她搖搖頭,接著方才小姐的話道:「小姐,其實不過是送還這把短劍罷了,寫封信讓萃兒跑一趟就行了,何必親力親為呢?」
江湖人皆知,洪家人慣用短劍;然而老江湖方知,短劍是陵墓鑰匙,依持劍人地位能開啟不同陵墓中的門。身為洪家媳婦,也能配上一把短劍,只是這短劍是否有同樣功能便不得而知。單清揚并未解釋太多,只道:「當年洪伯伯將此物相贈,是親手交予爹爹。爹爹雖不在了,可若要將劍歸還,我自當雙手奉還!
萃兒看著小姐腰間的劍,皺了皺眉。
那劍她不知看過多少回了,華麗歸華麗,劍柄鑲滿珍珠,看來確是富貴人家所用之物;可要說它有多大能耐,劍身每一寸卻是平凡無奇,還不如臨出門前小姐放在自己身上這把吸引賊人的假寶劍。
兩個姑娘家行走江湖,是得多注意點。所以小姐讓她系了把外頭瞧來招搖、可實際上未開鋒的短劍在腰上。這劍上頭嵌著奇石珍寶,精工細雕,一路上遇了幾次盜賊,全都先搶這劍,直到小姐出手,賊人才發覺小姐腰上系的那把才珍貴……
小姐身上那把看來平凡的短劍,難不成有什么玄機?
若是有,她倒想看看。萃兒聽小姐提了幾回,洪家三爺精于機關設置,當年年紀雖小,卻也設計過幾樣機關小玩意兒送給小姐,說不準這劍自上代傳來,經這三爺之手已有了變化,看似平凡,然真有其與眾不同之處。
并未察覺身邊萃兒的心思,單清揚語方落,驀地見到不遠前方一人立著,正向她主仆二人看來。
「單小姐,小人孫諒,奉二爺之命前來領路!箤O諒遠遠見她二人走來,也不作聲,就這么等著她等行來,才作揖說道。
「有勞小哥!顾刂Y,暗驚自己竟完全沒注意到眼前少年是何時、從何而來。是她重游舊地,心神不寧了,還是此人神出鬼沒?輕咳一聲,想掩飾紊亂心思,隨口道:「如今山莊已由二爺做主了?」
話問出口,她有些后悔。洪家人一向不喜外人問起莊中之事,她這么問,怕是會為難了這領路人。
「是!怪灰妼O諒眨眨眼,揚起沒有心機的笑,回道:「老爺去年立冬時正式將家主之位傳與二爺,便不再管莊中之事,前不久閉關去了。單小姐有心,山莊傳承一向是莊內之事,不會對外張揚,二爺也少出奉陵,江湖上鮮少人知他已接家主之位,莫不是平時有在注意山莊消息,不會得知!
「是,二爺行事一向謹慎,清揚也是方才在酒樓偶然聽到說書的提及,才知曉!寡矍吧倌晷Φ脿N爛,面帶英氣,即便穿著一身粗衣,依然是好看的。單清揚邊說著邊將手按上了面紗,隔紗撫過面上傷疤,不自覺垂下眼。
山莊之事,莫說奉陵,江湖上也有諸多真真假假的傳聞,哪日賣菜的阿婆能對二爺身世說得有模有樣那也不足為奇。孫諒微微一笑,轉道:「那么,請兩位隨我來吧!顾I著她們慢慢向前行。
靜靜跟在那領路人和小姐的身后,過了一會,萃兒終于忍不住小聲問道:「小姐,前頭石門就是入莊路了吧?既然都到了門口,還需要這領路人嗎?洪家人真是瞧不起人哪!
洪家終年不輕易見客,若非持帖由領路人領入莊,一律視為不速之客。所以,洪家人不過是照長年來的規矩行事,若交情深些,領路人攜著帖子到府里接人也是有的……小時,單清揚每月入莊不下五、六回,都是如此待遇。
然而爹娘死時,洪伯伯只派了家仆前來上香三拜,一句慰問也無,更別說要為她單家討個公道了。說到底是她單家毀約在先,而歸鴻遠在袞州,洪家世代皆為守陵人,要出岳州并非易事,洪伯伯雖未親自前來,可差人前來致意,可說已是夠念舊情了吧……
單清揚聽著萃兒的話,沒去解釋兩家復雜的關系。
一路上只得他三人,走在前帶路的孫諒自是將那小丫鬟的問話聽得清楚,久不聞單家小姐有所反應,便道:「姑娘有所不知,從奉陵府城走來,確是只有一條大路,但盡頭卻是天漠石壁,要入莊,非得要輕功了得之人,要不,就得有莊內領路人了!
「輕功了得?」萃兒瞠大了眼,瞪著眼前笑顏清朗的少年,臉頰頓時有些發熱起來!肝摇业孤犝f石壁直通九重天外哪,可不是輕功了得就能翻過的!
「呵呵,」聽她說得夸張,孫諒不禁笑出聲,「若這石壁真有姑娘說的九重天那么高,小人的修為只能到那三重天吧。小人曾聽老爺說,能翻過石壁的,當今世上不出三人。」
「那么我等當如何入莊呢?」萃兒好奇地追問。
「萃兒,不得無禮!箚吻鍝P阻止道。她明白萃兒長年在府中,一出門什么都新鮮,更別說這些江湖傳聞的神秘之事;可洪家忌諱外人問起入莊之法,畢竟這天漠石壁是阻擋盜墓者的第一道高墻。
「單小姐莫要生氣,」孫諒笑咪咪地打圓場,「既是山莊貴客,隨后也要入莊,沒什么好隱瞞的!
他停了停,此刻三人正停在高聳的石壁前。
她二人抬眼一望,只見石壁高入云端,縱然壁上多有攀爬借力之處,可看來是易上難下,爬到一個高處,要是閃神踩空,必是摔得粉身碎骨。
「二位隨小人來吧!箍此祟^這么抬了許久,怕是要扭著脖子了,孫諒出聲道:「我已開啟石道之門,請二位跟緊我,壁中石林讓四小姐下了咒的,一旦迷路,怕再走不出來!
「啊,這位小哥,我方才沒見你怎么開啟石門的呀!」萃兒惋惜地跳腳,「可否再開一回讓我瞧瞧。俊
孫諒但笑不語,當作沒聽見地往里走了去。那刻,正逢天邊最后一道余暉隱去。
兩人趕緊跟上,一入黑暗石壁中,感覺身后石門迅速地關起。
就在油燈被點起、萃兒害怕地扯著小姐衣袖時,見到孫諒收妥一把短劍到袖中,那劍鞘上嵌著淡紅的珊瑚奇石……這下人的劍,怎么看都比小姐身上那把來得珍貴哪……
在被打量的同時,孫諒微瞇的眼也落在萃兒腰間的短劍。短短一瞬,他已回過身。
在孫諒的帶領下,單清揚與萃兒穿過壁中石林,來到入夜后的奉陵山莊。
單清揚一路細細觀察四周。這兒跟她最后一次到訪時似乎沒有太大的差別,就是洪夫人過身后,府內顯得冷清了。當年,不論他們一家人多晚到來,總是燈火通明,洪夫人也總會貼心地領著丫鬟們在前廳等著,堅持要娘與她先到房里梳洗一番,換上干凈的衣裳,才命人備好飯菜為他們一家洗塵。
「這才叫洗塵嘛,不是?」洪夫人總會這么說著,疼愛地摸著她的頭,然后在她耳邊輕聲說:「我不會讓我的媳婦兒吃苦的,清揚!
那溫柔到令她無比內疚的話語還清晰如昔,轉眼如今,空曠幽靜的大廳里燭火才剛剛被那和他們一同入莊的孫諒燃亮,他命人為她主仆二人上茶,便退了出去,留她們獨自在此。
沉默中,萃兒將這放滿古玩奇珍的花廳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瞧了個仔細。過了好一會兒,終是打破沉默說道:「這奉陵山莊內華麗無比,果真如傳聞那般,但如今一見,華麗歸華麗,卻沒點人氣,更顯蕭條,想到旁邊就是陵墓,真是有些陰森了,你說是不,小姐?」
「莊主一代一代,有其各自的想法,」單清揚端起茶杯。既來之則安之,莊內人少,她反而自在些。「我等只是為歸還此物,還了……就離開!
才入莊,小姐便提離去,萃兒擰擰眉,喃喃道:「難得出門,還到了這傳聞滿天飛的奉陵山莊,就這么離去,也太無趣了吧……」
單清揚裝作沒聽見萃兒說的任性話語,繼續喝著茶。兩人在廳里等了許久許久,茶都涼了,孫諒才入廳傳話,要她倆移步用膳。
孫諒領著她二人來到另一個華麗的廳堂,偌大的桌上擺滿山珍海味,桌前,一人背影負著單手而立。
聽見身后門開門闔,他緩緩回過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