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燕朝自太祖于汴江之戰推翻前朝慶梟帝暴政,眾將立之為君,韓氏入主中原十二州、一統江山后三百余年的如今,其國土擴至東面臨海,北抗韃靼、高麗,西對波斯、月氏,南接回疆、南蠻,歷多位明君安內攘外,平戰亂、施仁政,曾有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
至今,嘉永年間,北方韃靼肆虐,卻因國力大不如前,朝廷只得沿襲先代策略年年進貢,以求茍安;然而羊毛出在羊身上,年年有增無減的貢品、貢銀,便是轉課嚴稅于民。汴江以南的江南地區自古水豐米足,百業興盛,人民尚能應付漸重的稅賦;轉看北方幾州本就耕土貧瘠,再者韃靼年有數次邊境侵擾,民怨隱隱在心中堆積,只能說所幸尚未有戰爭禍事,人民只要還有口飯吃,有檐遮頂,也就尚能苦中作樂一番。
在燕國土抗韃靼外亂的北御三州里,最西北的岳州有個奉陵山莊,建于天漠石壁后,與世隔絕,無論天下是盛世抑或茍安、和平或戰亂,其自立莊以來只關心著一件事——世代守護一座千年的陵墓。
誰的陵墓?
有人說是數朝之前一位皇帝的陵寢,駕崩后帶了天下二分之一財寶陪葬,所以此陵當中埋有寶藏文物不計其數;也有人說陵里葬的是千年前一名能游走人界、地界的小國國主,因而陵寢通天宮地府、通古今與中原以外之地……謠傳甚多,眾說紛紜,沒人知道實情如何,只知奉陵山莊由洪姓做主,代代傳四子,各有其長,各司其職。
傳說這四子當中定有一人,其血能解毒化厄,無論身中何毒,又或百病纏身,只要飲下一口他的血,便會痊愈——此人便是洪家家主,同時也是山莊莊主。
四子當中定有一人,其目力超群,是為千里眼轉世;四子當中定有一人精通古今文字與陰陽咒語,終年守在陵中,為洪家人下奉身守陵之咒,也為陵寢下犯禁受枷之咒。
四子當中還有一人,其耳力奇佳,武功高強,死在其劍下的盜墓者不計其數;而每五十年一次的歸鴻論武,其必榜上有名,亦是江湖留名的人物。傳說其使得一手傳了千年的洪家劍法,能斷人筋脈于彈指間,打散對手七元,廢其武功神智于無形。
如此名門,該是名震天下。
然而岳州人皆知,傳說終歸是傳說,或許千年前是真,如今的奉陵山莊依舊神秘,但氣勢全無;洪家人說好聽點是安分守己,實則無大作為,與長住奉陵的家族無異。
不過在這岳州首府奉陵,洪家人做為最早于此落地生根的家族,多少還是有其地位的;洪家長子、次子時有外出走動,在地人仍尊稱一聲爺。
據可靠的市井傳言,此代洪二爺確是身系象征家主的暖玉劍,然其血是否能解百毒便不得而知;倒是那洪大爺眼力果真異于常人,不僅過目不忘,再遠的事物,只要無物遮蔽,沒有他瞧不見的。老四么女長住陵中訟咒,不見天日。傳聞她每咒一人,身上便多一道疤,因而奇丑無比,滿身瘡疤。
街坊見多了洪家大爺、二爺,已有些見怪不怪;四小姐給鎖在陵中,故事傳久了沒個本對照,自也沒了意思;于是一直以來,最讓街坊津津樂道的,還是那只出府過幾次的洪三爺——
奉陵山莊的洪三爺天生眼力不佳,長年窩在府中當米蟲。他的目力在滿周歲時被發覺只有五指的距離,隨年歲增長以及費心調養,及冠那年他的目力進步到了十步。雖然那時開始便沒再有過進展,可洪家人已十分知足,不再強求。
洪三爺曾有個指腹為婚的妻子,為出身武林名門的單清揚。
單家一脈單傳,清揚是七重門門主單永飛的掌上明珠,早年洪單兩家交好,訂下親事,不料出生后才發覺這第三子竟是個眼殘之人。單永飛不愿女兒吃苦,于是在她七歲那年上洪家退婚,寧毀自身信譽,也不讓女兒賠上一生,服侍個瞎子。
可亦有另一說,其實兩家因故漸行漸遠,單家與江湖羅家交好,單清揚年紀雖小,卻已可見貪戀財富地位、水性楊花之跡象,移情別戀羅家大少,跪求退婚,以死相逼,單永飛只有答應;再者,單羅兩家結親有益雙方在江湖上的地位。風聲一過,過往的流言蜚語如何,也是船過水無痕。
兩家相約清揚十七那年完婚,誰知成親當日,尚未迎娶,仇家殺上門來血洗七重門,單家一夕只余清揚一人。清揚死里逃生,卻毀了容,嚇跑了羅家大少。
從此江湖人皆知,單清揚面丑如怪,年二十有三,滯銷,怕是一輩子也嫁不出去——
「我聽你在放烏拉狗臭屁!」
聽了那長長長的「奉陵傳說之且看奉陵五大家族凋零史」開頭,有人忍無可忍地一個拍桌起身,霎時那一桌好酒菜跳離了桌面再落下,驚得那說得口沫橫飛、自詡能說上三天三夜一口水也不必喝的說書人,以及酒樓中聽得入神的人客全都噤聲瞧了過來。
二樓窗邊角落,兩人同桌,拍桌起身破口大罵之人身著鵝黃羅裙,本是可人的長相正擠出狠惡的表情,氣呼呼地瞪著將桌桌椅椅疊得半天高的說書人,顯然對他方才所說故事里的某些部分極為不滿。
說書人長年在這只有外地人才會光顧的酒樓說三道四,被人拍桌的場面早已數都數不清了,不會放在心上;通常會識相地先看看仗義執言的是什么人物,眼下一見是個姑娘,他揮開一旁小二遞上來讓他潤喉的紅棗水,輕哼一聲,下巴抬得老高道:「姑娘說我放屁,各位客官,若您們到街上隨便抓個人問,便會知道我快嘴李說的故事、消息全都其來有自,就算是放屁,那也是香的——」
「放屁放屁!」那黃衫姑娘惱羞成怒,又是一個拍桌,桌上的筷子桶翻倒,她順手抓了一把,瞧那說書人還在那兒加油添醋繼續說個不停,她反手施力,看準了就要往他屁股下的椅子腳射去。
「萃兒,住手!钩雎曌柚沟氖桥c她同桌而坐的另名女子,一身暗色長衣,一方暗色輕紗蓋去大半面容,只留下闇而無光的雙眼覷著沖動發怒的丫鬟。她輕斥:「別惹事。」
「小姐!」萃兒跺腳,手中蓄勢待發的筷子緊握,高舉在側,還不愿放下,「這人妖言惑眾,萃兒替你教訓教訓他!」
「不許胡鬧。」女子斜了萃兒一眼,發覺四周食客全都瞧著她們主仆二人,連忙伸手將臉上的暗色輕紗扣得更牢些;隨即起身,不愿承受眾人投來的目光,從腰間掏出碎銀放在桌上,逕自下樓。
「小、小姐……」她都還沒吃飽呢……萃兒惱地又跺了跺腳,狠狠瞪了那說書人一眼,拋下手中筷子,將眾人的議論紛紛拋在腦后,趕緊追著她家小姐身后出了酒樓。
天色尚早,在明亮的街道上不難找到那抹暗色身影,就這么靜靜穿梭在嘈雜的街市,沒染上一點那熱鬧氣氛而顯得格格不入。萃兒快步走到了她身側,跟了好一陣子,才吶吶道:「小姐,你為什么要阻止我嘛,你分明也在生氣不是嗎?都被說成那個樣子了,怎么還這樣敢怒不敢言呢……」
「那酒樓從以前便是只有外地人才會去的,說些奉陵府的事,夸大其詞也是為討外地人的賞,無需太過認真!刮L迎面輕拂,掀起了面紗一角,她伸手壓下,不讓面容外露;當細長的手指不意觸碰到了左臉上的傷疤時,垂下的眼睫蓋去當中情緒。「再說,他也沒有說錯太多。這臉容,是毀了!
身后的萃兒沒有接話。小姐自決定要到奉陵來,便有些不尋常,變得更加沉靜,更加自卑了。
前行的步伐沒有停下。風止了,她拉住面紗的手也松下,又接著說道:「此次上奉陵山莊,是為爹爹歸還故人之物而來,我不想節外生枝!
「小姐就是如此怕事,才會在歸鴻也給人講成那般模樣……」萃兒依然忿忿難平;自家小姐在外頭聲名狼藉,任誰都不愿見著的。
聞言,她忽然停步,垂低的眼望著腳下沙地許久,才壓抑著聲音說道:「萃兒,你且先回客棧去,我到附近走走再回頭找你!
「可……小姐……」
「我二人來到城里已三日,拜帖送去奉陵山莊也有三日了,你回客棧等著,若莊里差了人來接,就說我四處繞繞便回,要不了多少時候!
萃兒張口想再說些什么,小姐已然走遠。
那抹暗色背影映在她眼中,有點瑟縮,有點沉重……直到見她消失在人群中,萃兒才轉身回客棧。
春風流轉,吹動及腰的青草浪,一波一波,堆疊而來。
草浪間,青年一身萱草色錦袍,眼輕闔,面朝小溪,迎風負手而立。
耳邊是風聲、草聲與水聲,交織成動人小曲……他長年深居莊中,可一年中有幾回,總會來到這無人之處閑晃。
春日聽草,夏來聽蟬,秋聽枯葉,冬聽落雪,經年累月下來,即便眼疾在身,對事物瞧不真切,也算對季節交替有相近于一般人的體會。
暖風拂面,青年慣有的笑容又揚高了些,就這么靜靜地立著,仿佛要與春草融為一體。
「三爺真是個翩翩公子呀……」遠處,有個聲音感嘆著:「要小人說,眼看不清又有何妨?三爺除了閱冊時要下人逐字讀來,謄寫時要下人一旁代寫,生活可沒有一點兒需要假手他人之處哪……再者,瞧瞧三爺那笑,如春風、如冬陽,如軟呼呼的白糖糕、如軟呼呼的黑糖糕,又如那松松軟軟的桂花糕……多風雅溫和、多讓人親近、多人畜無害……多……多……」三爺猶是聽力過人,這距離想是聽不見的,于是他便放膽說了,說到后來,在有限的字匯里,已找不到合適的形容。
分別站在兩旁,兩個高過他許多的男子緩緩轉頭斜覷過來。站在中間那多話的小矮子一身鐵灰粗衣,是下人裝扮,見了兩人投來的視線,也只是嘿嘿兩聲,接著問:「護容,你與三爺成日黏在一塊兒,可不這么想嗎?」
左方的李護容是三爺的護衛,天生就沒有太多表情,聞言平聲回著:「主子笑來沒有甜意。」說的,便是方才那些甜膩膩的形容了。
「咦!是嗎?小人倒覺得三爺總是眉笑眼笑的哪……」小矮子側側頭,喃道。
「護容倒是看得仔細!褂曳侥凶右簧聿竦娜A麗紅衣,輕笑著。瞇細的眼瞟著身旁的奴才,不曾移開!笇O諒,府里哪個奴才像你一般多話,還凈說些廢話?你跑出府來,就是為了說那些?」
「二爺教訓的是,小人回府自掌嘴巴。」孫諒雖不如護容是打出娘胎就跟在主子身旁,可長年跟在二爺身邊當差,爺的心思還能摸清一二。自己心直口快,一日總要討罵討罰個幾回,因此習以為常,自知該領什么樣的處分。
「……孫諒,是我平時待你太好,讓你就知道貧嘴,是不?」洪二爺睨著他打哈哈的嘴臉,輕問:「說,是何事?」
「是!箤O諒斂斂笑,省得真將二爺惹火了就不好。他望著二爺一陣,眼飄向側邊的護容。
洪二爺心中有底,道:「但說無妨,護容不多話,你三爺不問,他不會像你那么碎嘴。」
二爺真愛隨處找機會教訓自己。孫諒咳了聲,回著:「單家小姐送來拜帖已過三日,二爺曾吩咐今日該回,這……小人在府中遍尋不著二爺,問了管事才知在此,于是趕緊跑來。敢問二爺,當如何回覆?」
說到遍尋不著幾個字時,李護容瞄了孫諒一眼,不禁搖搖頭。同為誓死效忠主子的,有人天未明便起身等候著被差遣,有人則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找主子。
洪二爺目光眺遠,看向了溪邊草間的青年!笇O諒,隨我回府,我回封簡箋讓人送去客棧,你到路上接應單小姐入莊!罐D身,逕自步出,往回莊里的路走去。
「是!」孫諒一蹦一跳地跟在二爺后頭去了。
李護容看著那主仆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的確如二爺所說,主子不問的事,他從不多嘴;主子喜好平靜,對大部分的事不大關心,上至陵墓祭典,下至莊里瑣碎,一切皆依著平時打點大小事的二爺。
可……單小姐畢竟曾是主子未過門的妻子,雖然婚約解除后這么多年,從未見過主子思念她,甚至連她的名字都已多年沒有聽見過。猶記得小時單小姐經常入莊與主子為伴,兩小無猜玩得不亦樂乎,然單小姐隨其父上門退親時卻是沒一點留戀。李護容思及此,皺了皺眉。
就算如此,是不是至少該告知一聲好些?
李護容雙眼瞅著主子走近溪邊,正側過身,尋了一處稍坐。
荒草間,那看了一世的溫潤笑容不變,令李護容眉間微松,一步步向主子走去。未久,主子回過頭來朝他揚聲說道:
「護容衣袍好吵,先行回府候著吧!
于是,將方才有的猶豫全都壓下,李護容領命離去。
單清揚在市集繞了幾轉。人群嘈雜擁擠,身邊喧鬧著什么、攤販兜售著什么有趣的奉陵特產,她沒看仔細,意識過來時,已出了城門向西走去。
已經離城一小段路,閉上眼,還是甩不開方才在酒樓四周投來的視線……單清揚咬咬牙,施展輕功跳躍在晚春蔥郁的樹林間,聽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
她逃呀逃、逃呀逃……可,能逃多遠、逃去哪?那些話她在歸鴻聽過百回千回,以為離開袞州,回到岳州,便能暫且脫離她不堪的現在,哪怕就是幾日也好。只是她忘了,什么結親退婚、什么移情別戀,沒有一樣是假,全都真真切切;她人生所有的美好都在奉陵,可所有的苦難也都從奉陵萌芽。
怨不得人、怨不得人……
沖出樹林那一瞬,暖陽刺目,單清揚眼微瞇,腳下步伐放慢。
雙眼適應了光線,映在眸中的是一望無際的荒草。
單清揚頓了頓,眉間舒開,緩步在草間,一步一步,竟有些忘了方才正惱著哪樁事。
這兒她認得,小時也常來,卻不是從城西,而是從奉陵山莊那頭沿著石徑而來。城西小路與山莊石徑通往同一無人之處,中間一條窄而淺的溪隔開,溪里被下了咒,從她如今所站這頭,見不著那頭人影;若走進溪中或喝了溪水,便在眨眼間忘卻自己為何身在此處,循原路離去。
天漠石壁擋在山莊前頭,擋去許多盜墓人,若有能耐進入墓中的,大多是越過小溪破了咒語而入;可咒語日日下得不盡相同,有幾回是放了猛虎數頭,破除咒語的方法得要纏斗一番,人頭入了虎口方能化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