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儀仁、高儀仁!”
一陣急促腳步,加上低沉好聽的男音在廂房外響起,不消片刻,房門被人推開,高大英挺的年輕男子飛步進來。
春綠在后頭喘著喊,“大少爺等等,參茶都快涼了!彼趿藟夭枧苓M來。
高儀仁捧著書卷,在日照充足的窗邊下讀,聽見熟悉聲音,僅僅唇角微揚,眉目半分不動,繼續看著手里的書。
“高儀仁,我在叫你,沒聽到嗎?”余棠騏一只大掌砠去她正在讀的書,不滿的問。
她無奈地笑,這個孩子是被她養歪了,沒大沒小。她從袖袋掏出錦帕,站起來,仰著頭,為他擦拭滿頭大汗。這時辰,他肯定才剛練完武。
盡管他神色不滿,卻乖順低下頭,讓她為他拭汗。
“聽到了!彼媛稖\笑,“俞師父說你內功練得好,我聽你聲音從丹田出來,沉穩有力,大老遠地傳進房里,哪聽不到?”
“既然聽到,怎不應我一聲?”他更加不滿,頭卻動也不動,讓她仔仔細細擦個干凈,直到她放下錦帕。那條白錦帕,毫無意外又被他收過去。
“還拿。窟@幾年你從我這兒拿了多少帕子?可以堆成大山了!彼匾巫永,淡淡瞄一眼他將帕子塞入衣袋的動作。
余棠騏沒理會她的話,轉向后頭的春綠,拿來裝參茶的壺與杯,倒滿一杯,遞給高儀仁,“喏,你先喝一半!
高儀仁看眼白甜瓷杯,忽然覺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從前他小,是個孩子,為了哄他喝據他說聞起來有藥味的參茶,她只好自己先喝,激他說她是弱女子敢喝,身為男子漢的他怎能不敢喝……哄著哄著,就成了每次她得先喝半杯參茶,他才肯將剩下的喝完。
“你已經長大了!彼f。
余棠騏見她不肯接去喝,一個回身將杯壺放回春綠拿著的木盤。
“那好,我以后不再喝這種難喝死人的東西了!彼D過來,笑著說。
望見他臉上得意的笑,她失神半晌,五年前十二歲的孩子,是小一號的關棠騏,現下已長得同關棠騏一樣高大,臉是關棠騏的臉,如今連笑都有幾分關棠騏從容的模樣。
算一算她穿越來明朝有八年了,八年啊,久到她幾乎要忘記她在六百年后的世界叫方梓璇,也久到她已經完全接受如今她叫高儀仁的事實。
高儀仁低低一嘆,朝春綠招手,春綠搖頭抿笑,將杯子遞過去。
“夫人每回都拿大少爺沒轍!
“他是吃定我心軟。”她笑著喝了半杯參茶,將剩下的遞給他,“俞師父說你小時候沒養好,氣血不夠要多喝參茶養氣,我是為你好。”
“我知道高儀仁你對我好!庇嗵尿U粲笑著,接來她喝過的杯子,一口飲光,再將壺里剩下的一并喝完,“你看,我全喝完,一滴不剩。”
“你剛才急急忙忙喊我,有什么事?”
余棠騏頓時眉飛色舞,臉有光華,語氣驕傲地說:“今日俞師父說,我已經學全他的功夫,他沒別的可以教我了。師父還說,整個金陵城也找不出能贏過我的對手!
“得意!天下多大?金陵城多?這樣就滿足?”她好笑地看他。
“當然不是!等我當上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大將軍,才會滿足。這只是剛開始,高儀仁,我一定幫你掙個一品誥命夫人。”他意氣風發,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勢。
她笑容粲粲,說道:“我已經是誥命夫人了。”
“不是我幫你掙來的,不作數。”他不以為然哼聲。
“好,好,不作數,我等你當上文武大將軍,幫我掙一品誥命夫人,不過當大將軍之前,你是不是該先成
家?你已經十七了,男子漢不成家何以立業?”
原本神采飛揚的余棠騏,一聽見成家二字,撇過頭,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樣子。
“這些年你從童試、鄉試,到會試一路考過來,下月就要殿試,金陵城最俊俏且文武雙全的余大公子可有看上哪家姑娘?為娘請人去替你說親,保證幫你娶進門!彼裏o視他的沉默,繼續說。
“你不是我娘!別亂!彼麖氐撞桓吲d了。
“名義上,我的確是你娘啊!彼核安皇悄忝x上的娘,將來你如何幫我掙誥命?”看他氣呼呼的樣子,她有扳回一城的歡暢,想她穿越來之前,總是被關棠騏氣得胸悶啊……如果人有前世今生,說不定未來的關棠騏,正是眼前余棠騏投胎轉世的。
“高儀仁,你那么愛當娘,自己生一個!”
“我跟誰生?”
“跟……”他一句話梗住,久久吐不出來,“不跟你說,我要出門了!彼怛v騰起身,走出廂房。
她唇邊掛著捉弄完便宜兒子的笑,卻在聽見春綠一句無心之語后,神情頓時僵凝。
“大少爺心里恐怕只有夫人,容不下別的人。”
“?”她驚訝出聲。
“這些年大少爺一心想報答夫人的恩情,讀書練功都是拼了命的,他忙過頭肯定情竇未開啊!币姺蛉嗣H挥煮@訝的模樣,春綠趕緊解釋。
聽完春綠的解釋,她點點頭,可不知怎么的,心里隱隱覺得不對勁,那個余棠騏……不會錯把恩情當感情了吧?
感覺有點不妙!
“他若是情竇未開,是不是該替他想想法子?他滿十七歲了!痹谶@時代,男子不少十六歲成親,十七歲有正妻小妾的,興許已生一兩個孩子了。
她微微蹙眉思慮,片刻,夏荷卻進來了。
“夫人,二爺來了,在正廳候著。”
“棠騏出門了嗎?”她問,每回俞立軒來,余棠騏總是不高興。
“方才出去時遇上二爺,招呼也不肯打一個,好似在生氣呢。”夏荷回答。
“知道了,回來我再說說他!逼鋵嵳f也沒用,不過總是要說說。
“大少爺在氣什么?”夏荷不明就里,問道。
“氣我叫他娶媳婦呢!”她笑得有些無奈。
“娶媳婦是好事,怎生氣了呢?況且,大少爺已經十七有余。對了,二爺這趟來,正是想問大少爺的親事。”
“是嗎?那實在太好了!彼s緊起身,領著春綠、夏荷往正廳而去。
會試結束后,一干通過會試的士子們,須留在金陵城里等待殿試,這使得金陵城里最大的酒樓,無論白日夜晚皆熱鬧非凡。
如今金陵城里盛傳已是解元、會元的余家長公子余棠騏,待殿試后,將成為大明朝繼黃觀之后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余家長公子不僅一表人才,文采斐然,武功了得更是金陵城里出了名的,不少人期待這位文武雙全的青年,連中三元拿下狀元郎。
余棠騏一身云紋刺繡錦天青色長袍,瀟灑地走在城街上,引來不少注目,他昂首闊步,進了酒樓,店小二熱絡笑著湊上來招呼。
“余大公子,今天一個人?”
“嗯!彼c頭。
店小二黃老六是個跟余棠騏一般大的年輕人,對余棠騏特別崇拜,他熱情地說:“余大公子喜歡賞秦淮河景的廂房,方才喝茶的客官剛走,我幫您收拾收拾,馬上好。”
余棠騏跟在黃老六后面走,上了二樓廂房,等桌面收拾干凈后,道:“半斤老白干!
“好勒,還要些什么?”黃老六語氣輕快。
“不要別的。”
“這……余大公子,您用過午膳了嗎?這時辰快到正午,小的猜您還沒用過膳吧?空腹飲酒傷身,整個金陵城誰不知余夫人最寶貝您的身子,要是余夫人知道您空腹喝酒,她心里肯定要難過的。”
余棠騏一肚子悶氣,聽黃老六勸著,更悶了。可思來想去,一想到高儀仁那個笨蛋可能難過,他掙扎一瞬便妥協,“隨便送兩碟菜上來!
“今日廚子做的鹽水鴨、手撕鳳魚味道特別好,給您各來一份,可好?”
“好!
黃老六蹬蹬地下樓往后頭廚房吆喝,余棠騏憑窗而望,秦淮河水色妖嬈,畫舫扁舟去去來來,河岸兩旁,家有露臺,朱欄綺疏,別有風情。
余棠騏心思飄得遠了,想起五年前初來金陵城,抓著高儀仁纖弱的手,她溫聲細訴金陵城哪里好玩好吃,帶他乘舟賞游風光綺麗的秦淮河,遠看文人雅士游河品酒論詩,遙聽美妓撫琴吟歌……
高儀仁令他能不憂不懼的生活,她替他請夫子傳道解惑、為他去求早已不收弟子的俞老爺收他為徒,俞老爺是俞立軒祖父,但俞立軒說情沒用,高儀仁便為了他每日天沒亮就到俞家大門等要出門晨練的俞老爺,那時正逢金陵隆冬,天特別冷,高儀仁足足往俞家跑了五十日,才終于讓俞老爺點了頭。
拜師那天,他才知道這些事,而拜師禮行過后,高儀仁病倒了,那一病就是大半月,他憂心忡忡。
俞老爺規定每日四更天晨練,他四更不到就到俞家門前等著。因為春綠在高儀仁病倒后說,俞老爺原是五更天晨練,見夫人每日去守門,就一日日提早出門,最早甚至三更天便出門,黑燈瞎火的,人們多半還在睡呢!
高儀仁卻掐準了俞老爺的脾性,每日比俞老爺早,堅持整整五十日。
看她病懨懨的樣子,他難受極了,活了十二個年頭,除了親娘以外,沒有人這樣在意過他,縱使是他親娘,也不可能如高儀仁這般對他上心,他對生母的印象很淺淡,只記得她生得美艷,在意爹的寵愛比在意他多。
親娘受杖打而死時,他剛滿七歲,從此過起吃不飽穿不暖、人人可罵可打的日子,直到高儀仁出現。
他原以為高儀仁會過繼余鼎浩,沒料到她竟選擇他。
隨高儀仁來到金陵,他本想能不挨餓、穿的暖些就滿足了,未料高儀仁掏心掏肺地對他好,他習文,高儀仁便為他尋來最好的夫子,他想學武,高儀仁就冒著雪,日日去俞家求俞老爺。
當春綠哭著說高儀仁為他學武拜師的事,足足五十日沒好好睡,他的心被某種他也不懂的感覺填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