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轎抬進鎮街,沇川鎮的鎮民站滿街道,轎子行經之處,長長人龍相隨,送著花轎,前往沇川渡口。
渡口那兒,建了座河神廟,廟不大,但香火鼎盛,鎮民特別選在最靠近沇川、河面最寬闊之地,蓋廟供奉。
花轎終于止下搖昊,平穩擱在河畔,八名轎夫紛紛退開,她讓人牽了出來,佇立渡口。
鎮長與含老們進廟焚香享告,鎮民們鴉雀無聲,陪著伏跪河畔。只有川水猛烈奔騰,轟轟然作響。水勢已然逼近渡口橋頭,河水嘩濺,拍打圓木橋頭,發出一種毛骨驚然的撞擊聲,仿佛要以童力將橋頭整個打垮。
橋頭在晃,或許,搖晃的人,是微睡的她。透過蕭頭紅峭望去,河水染上大片的紅,頭頂的天是紅的,腳下的水亦然。
冗長的祭祀仍在進行,沒有人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應該說,鎮民以為接下來該發生之事,也就是那樣……
數十年前,沇川鎮也曾風光嫁出少女,給河神為妻。
根據鎮史文獻記載,淺顯簡單,不情愿的驚恐新娘,聲淚俱下中,遭鎮民五花大綁,投入流川,兩日后,她的尸身在三里處的河流彎道發現,卡于石縫間。
萬萬沒想到,與當年不同的神跡,活生生地在每個鎮民眼前呈現——
流川激流,澎湃翻騰,整條河面都在顫。一波一波的河浪,逆著方向躁動起來,與平時的泛濫很不相似。
水與水,撞擊。慢天的水珠變成了霧,薄涼的煙嵐,濕濡了每個鎮民的衣裳頭發。加上突來的風勢,教人膚發寒顫,忍不住發起哆嗦。
河面上,傳來了吼聲,一種……并非家禽家畜那種耳熟能詳的嘈雜。
越來越近,由河底快速馳來,吼聲逼襲,震得眾人耳膜刺激難忍,開始有人試圖捂耳,抵抗尖銳之音——
沇川河面轟開,大量水花四濺,噴灑而來的水珠,力勁猛烈,落在身上會感覺疼痛。
所有人皆出于本能,雙手捂面,或抱頭,或后退,或尋找遮蔽,避開突如其來的傾盆水勢。
紅棗也是,她站在最前頭,一身衣物頭飾又沉又重,不方便逃,只能用雙袖去擋,又是風又是水的濺襲,惹得滿頭鳳冠珠枕盯打亂響。
身后,傳來涼慌失措的尖叫聲,一聲響過一聲,一句凄厲過一句,此起彼落,連綿著不休。
當紅棗放下雙袖,看到眼前景象,想叫,也叫不出聲來了。
沇川河中,一條白龍騰舞半空,尾端沒入水底,長軀如蛇輕蠕。
世人不曾親眼見過的神獸,只有鎮長和魯老們在夢里,有幸看見。但,夢畢竟是夢,與此刻貨真價實的震憾、畏懼,完全不同;钌,在眼前。
這就是……沇川河神?!
「我的新娘……」白龍說話了,嘴不動,嗓音由腹腔深處發出,仿佛悶悶的雷。
恐懼開始在四肢百骸蔓延,紅棗聽見牙關打顫的聲音。
她怕。
當然怕,她不過是個年方十八的女孩,擁有恐懼的權利。
「跳進河里來,我載你回我的『龍宮』,繼續我們的婚宴,來——」白龍要她跨開腳步,躍入奔騰洶涌的川水。
紅棗雙腳僵硬,一動不動,腦門嗡嗡熱脹,酒意與懼意,交織一片混亂。
河水打溫她的鞋裙,凍人的寒意同時襲來,鉆刺入骨。
「快點!在……來之前——快跳下來!」白龍似乎開始急躁,催促著。
話剛說完,巨大黑影,兜頭籠罩。
前一道,是通體似雪的白龍,逼近于她,背著日光造就而成的陰影。后一道,更大更寬,投映而成的影子,幾乎將放眼所及的人、地、物,盡數納收其下。
「果然,守株待兔就好,我還追著你跑,真是蠢。」比白龍大上數倍的紅鱗巨龍,出現在白龍身后。
雙龍相較之下,勝負立分。
紅龍既大助威,金爪金須,每片紅鱗邊緣帶金,猶若烈焰環繞,沐于火中,更形蟄猛。反觀白龍,連紅龍一成的體型和威武,都遠遠不及。
白龍先前帶給鎮民的震畏已蕩然無存,因為它身的那只更教人顫敬。白龍臉色遮變,想逃,卻遲了。紅龍大口一咧,居高臨下俯首沖來,白龍一聲慘叫,身影消失于紅龍嘴中,連渣都沒剩。
咕嚕。
全鎮鎮民,清楚聽見吞吧食物聲,以及——「隔!」響亮的飽隔聲。他、他們的沇川河神……被、被被吃掉了?!
眾人睦目結舌,個個驚慌無比,誰也說不出話來。
沇川河水不因河老爺遭噬而濁亂,反倒逐漸平靜下來。奔騰的水勢歇止不少,轟隆隆的激流聲也不再嚇人。
比沇川還要大的焰色巨龍,擠在河里,看來不甚痛快,干脆離河飛起,舒展頭尾,爪舞須飛。
「少了河蛟作亂,你們這條小河才能清靜。淡水河蛟腥昧和土味真重……」紅龍撇撇唇,吃完后,還一堆抱怨。
「河、河蛟?」鎮長聲音抖得快散了,身子縮在廟柱后,只探出半顆腦袋。
沇川河神……是蛟?
「不然,你以為『龍』長那副鬼樣子嗎?」怯!火紅的龍對冒牌貨嗤之以鼻。雪白色的龍,去看看他家老三還差不多。
也是啦……大家都親眼看到,「龍」應該長什么樣子了……鎮民們邊顫著,邊暗暗附和。
被鎮民推出來,不得不代表發方的老鎮長,手抖、腳抖、渾身骨頭無一不抖。
「龍、龍神大人……你是特特特特、特地下凡……來為我們沇川除、除害的嗎?」
「算是順便啦。」不用太感激他。「還有,我不是下凡,我是上岸,我住在海里,不住天上。」修正一下人類的謬解。
「原原原來是海龍大人……」老鎮長腿一軟跪下,鎮民紛紛效尤,一時之間,感謝之詞漫滿全鎮。
「太好了……太好了……紅棗,你不用嫁給河神、不用獻祭,你安全了,太好了……」平安大姊飛奔過來,將傻佇橋頭的紅棗抱個滿懷,又是哭又是笑,松懈下不忍的情緒。
紅棗還怔怔地仰頸,望向一身艷紅的龍,龍鱗芒鋒微亮,刺得她瞳仁輕瞇,也不愿挪走。
好熟……
它的聲音在哪兒聽過……
「不對,那個紅棗,我要!
她覺得耳熟的聲音,正非常惡霸地做出宣告。
所以它方才的那句「算是順便啦」,只是因為……它想和河蛟搶新娘嗎?!
河神……不,河蛟要她,現在,連海龍大人都要她。
她到底是有何福分,榮獲它們的青睞? 皇甫紅棗很想問。
「海龍大人的意思是……你、你也要紅棗?」鎮長吶吶地問。紅棗這孩子的命運,仍無法改變嗎?
一只河蛟,他們已無力抗衡,吞掉河蛟的巨龍,他們又能怎生反抗?
「娶?」嬰這種小東西?他壓根沒想過,他跟好色河蛟來意不同,雖然也沒多高尚。他本能搖頭:「我沒有要娶她,我對你們這種螻蟻人類沒興趣,你們太嬌弱了,麻煩……」
他倒是實話實說,毫不跟他們客氣。
「但是,我要她,你們把她送到海岸邊,丟進海里,之后就沒你們的事。」
以為可以不用迫害紅棗送命的喜悅,短暫如曇花,才開心一會兒,又立即遭人摧毀。
被拋高又墜下的情緒,翻損看眾人,如遭冰火折磨。
這跟河神娶妻有何不同?差別只在干,跳河變成了跳海,更慘!
梁大姊壯足了膽子,站出來,為紅棗抱不平!
「既、既然對我們人類沒興趣,又嫌我們嬌弱麻煩,也沒有要娶她為妻,為、為什么要帶紅棗走?」勇氣很足,只是結巴和打顫,懷了質問的氣勢。
「是、是呀,能不能不要……我們會獻上許許多多的祭物、有酒有肉、豬羊雞鴨,也能大辦法會,幾天幾夜……別讓紅棗去投海,海龍大人!箮孜淮髬鹦睦锢显绫阌写四,只是苦于無法傳遞給河老爺知道,現在,神龍近在眼前,此刻不求,尚待何時?
她們伏地跪下,又是磕頭,又是合掌而拜,想替紅棗求取一線生機。
「求求你,海龍大人……」
滿城又是一陣喧擾,這回不為感因,全是哀求。
「少哆唆!」紅龍猛然大吼。
咆哮聲震天撼地,屋瓦噼噼啪啪,河神廟的一根柱子,甚至被吼到斷裂,磚瓦迸碎。
紅龍縱牙咧嘴,看起來毫無耐心和慈心,火眼金睛燒著怒焰。
「河蛟的盼咐,你們乖乖照辦,本龍爺開口,你們倒敢頂撞?!怎么,這個鎮,不想要了,是不是?只怕河水暴漲,不怕海水倒灌,是不是?!」
又是一陣瓦裂磚碎聲,嘩嘩剝剝,底下的流川震起波濤。
這些人類怎么搞的?!對河蛟言聽計從,它說啥,他們全數照做,它要新娘,他們即刻準備一個給它,一遇上他蒲牢,他們就哆哩哆唆,一個一個站出來和他作對。當他是尾弱龍,很好對抗嗎?!
狠狠地,鎮民們倒抽了涼氣。
他們……高估神的慈悲,以為只要求著,誠心誠意,就能得到回應。
這只神龍大人……脾氣糟,性子暴烈,絕非聞聲救苦、大慈大悲的善神。
眼眺欲裂,鼻翼篇動,怒吼看的龍,一口就能吞下在場所有人,容易得好比豆子一把捉,若激怒了神龍大人,他們的下場……誰敢預料?
沒人敢再多嘴,畢竟面對一只龐大神龍,明哲保身的求生本能,再度讓眾人退縮。
死寂的瞬間,只有一人有所動靜。
紅棗。
她挪移腳步,并非逃跑,反而走向花轎,徑自掀簾,往轎子里坐。
「紅棗?」平安大姊因惑她的舉動。
「不要為難鎮民,我跟你走!辜t棗對著火紅巨龍說,揪絞轎簾的手,忍住微微的輕顫!钢灰锹闊└魑淮蟾,送我一程……到海岸!
她沒有辦法頂著這身奢華,憑靠雙腳步行到海岸。沇川跟離最近的海,有好一段距離。她不懂,這只紅龍為何不直接叼走她,豈不省事許多?
若要以她為食,像吃掉河蛟那般,俐落、干脆,多好哪,應該連痛楚都來不及感受吧?
反正,它也不是想娶她,她身上又沒有任何稀世珍寶,她實在想不透……它要她做什么?
正如同……她也弄不明白,龍四為何要「買」她,一樣的道理。
花轎紅簾落下,她選擇不去看、不去想,任由命運安排。
反正,本來就準備做個水鬼,是河是海,又如何呢?
等待的時間漫長難熬,轎外鴉雀無聲。
終于,花轎被人抬起,是全鎮鎮民默默認清了這項事實,不再以微小之力,違逆龍神之威。
抬轎大哥努力維持轎身平穩,不讓她感到顛簸。
路途迢迢,隊伍走走停停,冗長的路,沒有誰開口再說過話。
他們靜靜地,陪她一起走。
龍,早不見蹤跡。
數不出多少時辰過去,走了幾里的路,鼻間嗅入的氣味,開始帶著一股咸苦,海的味道。
湛藍色大海,映滿夕日余暉,已在眼前。轎子停下,代表目的地已到,紅棗在轎中多待了一會兒,但沒有久到需要鎮民提醒她,她下了轎,海風吹拂一身嫁裳,翻騰似云嵐。
珠花玎玎,銀翅啪啪,撩亂的珠翠玉輝,美不勝收。
「紅棗……」老鎮長喊她,老淚縱橫。平安大姊也喊著她,聲音硬姻。
她回首覆面銀穗,搖曳得好美。
銀穗的光芒,落在她唇間,薄薄閃耀,而露出貝齒的淺淺微笑,一抹媚紅,絲毫不遜色于珠飾之艷。
笑容仍在,她往前行的腳步,不曾止下。
眼前,是海潮拍擊的岸。
她就這么往下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