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凌端心思百轉間,他終于在闊別三年后,重新來到家門前。
凌家宅子跟從前一樣廣大,卻無張揚的氣勢,只是沉穩地坐落在楊柳胡同中。
對照周圍離梁畫棟的豪門宅第,它顯得有些寒酸,卻多了分大氣。
這就是凌府,大寧王朝第一信商的家。
這一個“信”字說盡了凌父的個性脾氣,他可以吃虧、可以受委屈,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只要是凌父許下的諾,哪怕刀斧加身,也無法使他改變一絲一毫。
還記得幼時聽人贊父親“信義”時,凌端心里不知有多么驕傲,暗暗發誓,總有一天,他也要成為如父親這般一諾千金的男子漢。
這種崇拜直到他第一次上李家拜訪,見到李巧娘這個溫婉卻沒有一點脾氣,從頭到尾只會說一句“是,爹爹”的女孩為止。
李家人非常驕傲地說,他們李家出去的女子,絕對遵守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而且一生只配一夫,絕不改嫁,至今,李家女因貞潔而受朝廷表揚者,已逾百人。
未來丈人說得口沬橫飛、無比驕傲,凌端卻好像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心都涼了。
李家人這種做法根本是拿那些無辜女子的終生幸福來換取門楣的光環,有什么值得夸口的?
他們若想受人尊重,有本事自己去闖、去拚,將一家榮辱盡托于滿門女子身上,算什么男子漢?
他看不起李家人的做法,但更令他害怕的是,倘使他未來的娘子也是這般“聽話”……他無法想像要怎么跟一個這樣無趣的女人度過一生。
然后他又想到,萬一他們將來有了女兒,李巧娘若以這標準教養孩子……天啊,讓他死了比較快。
他決定找李巧娘說清楚,要不她改變,要不他們退親,他今生不要“李家女”為妻。
而遺撼的是李巧娘根本不見他,不管他如何邀約,她都只派丫鬟回他一句:“于禮不合”,寫信給她也不回,完完全全一副道德楷模的樣子。
他終于對她徹底失望,對父親提出退親的要求,而父親一如他所預料的,一口回絕。
天下第一信商說出來的話怎么可以反悔?所以不管李家女是好是壞,既親口許了親,便絕不違諾。
凌端第一次知道“一諾千金”是多么沉重和可怕。
說服不了父親,他轉向李家下手,可惜他們一樣固執,只道:他若執意退親,李巧娘只有一死以明志。
真是一堆莫名其妙的人!凌端氣死了,這才有了避走書院,避不成親的事。
他本來決定,除非李巧娘走人,否則自己絕不回家,但是憂心娘親整月未回信,父親又急信不斷,言母親傷重,他終于放心不下,改變初衷,回家一探究竟。
“倘若我學父親‘一諾千金’,李巧娘不走,誓不返家,杠到最后還不兩敗俱傷?”他嘀咕著,現在一點都不覺得那種死守“信”字有什么了不起了。
他站在門口想了下,直接進去、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返家的消息,若娘親無恙,今朝這一切都是為了騙他回家,他想再逃家便千難萬難了。
“算了,還是偷偷溜進去看娘一眼,若娘沒事,我轉身便走,以后不管他們說什么,我再也不信了!
于是他繞到后門,望一眼高墻,深深一提氣,縱入墻內。
落地時有些不穩,他踉蹌了下!翱磥砦业墓Ψ蜻是稍欠火候,若換成秋雨,踏雪無痕,才是真正的好本領。”
越秋雨是凌端的同窗,寒山書院里有名的冰美人,舉止端莊,容貌艷美,很多人都猜測,她若不是出身世家便是皇族子弟,否則哪有這般好氣質?
只有少數幾個人才知道,越秋雨根本不是什么名門子女,她父親是有名的綠林霸主,她性子也不冷,比誰都火熱,路見不平,一定拔劍把它砍到平為止。
凌端也是偶然發現她的秘密,不過他沒興趣去揭穿她,只道:希望從她那里學一點防身本事。
越秋雨本也不愿教,畢竟他已經成年,筋骨都定了,現在學武,哪怕再費百倍心思也難成大家。
但凌端不放棄,日日緊隨她身后,搞得越秋雨也沒辦法,只好隨便教他幾招,打發他了事。
誰知他雖然后天所限,于武道一事難成大器,可天資卻好,往往越秋雨一套劍招使完,他已牢記不忘,讓越秋雨好生嫉妒。
原來世上真有過目不忘之人,可惜他學武學得實在太晚了,否則必成一代宗師。
凌端從她學藝三年,雖達不到一流高手的水準,但勤奮努力之下,也有了二流的身手,否則今天怎么英雄救美?
可惜美人已經嫁人,唉……他越想越是不平,人都道,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豈不知,男人若娶錯妻子,照樣一生黑暗。
他沿著高墻小心翼翼潛向娘親的房間,這一路行來,卻是越走心里越覺怪異。偌大的家怎么空蕩蕩的,仆人呢?家丁呢?那些灑掃丫頭都跑哪里去了?
他走進女眷居住的后院,入目滿室瘡痍,好像被強盜洗劫過一番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有些急,便加快腳步,往娘親住的德馨院行去。
才走進去,便被里頭的景象嚇了一跳——娘親最愛的桃花林竟枯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枝敗葉殘,奄奄一息。
莫非娘親的傷竟嚴重到連她最愛的桃花都顧不上了?
即便如此,家里也有園丁日日維護這些花草樹木,不使其零落至此。
可如今……這遍地狼藉讓他不禁懷疑,出事的到底是娘親?還是整個凌家?
他再也顧不上隱藏行蹤,三步并作兩步沖入娘親房里。
“娘——!”他不是眼花吧!剛才街上那烈性小娘子竟在他娘房里?她臉上的血跡還是挺恐怖的,可也干了,披散的頭發稍微整理過,露出一張雖稱不上艷絕人寰,卻也嬌俏可人的面孔。
她的眼神已恢復清明,不復方才的瘋狂,卻黝黑深邃,宛若最神秘的暗夜,吸引人忍不住探尋、追逐。
她手上的菜刀也不見了,但見他突然闖入房里后,她很快又拿了把剪子護在床前,一臉警惕地看著他。
他毫不懷疑,自己若不立刻表明身分,說清楚此來絕無惡意,下一刻,她絕對會拿著那把毫無威脅的剪子——至少對已功夫小成的他而言,一把小剪子沒有半點殺傷力——朝他揮來。
但她不會知道這些事,她只曉得,他是個陌生人、無故闖入凌家,非奸即盜,而她為了守護凌家,哪怕手無縛雞之力,也要奮起與賊人一搏。
可他絕不愿給她留下壞印象。
“夫人莫緊張,小生凌端——”
話到一半,她手中的剪子哐啷落了地。
“端兒……”她身后傳來一個熟悉又帶點虛弱的聲音。
“娘……”血脈天性,一聽到那熟悉的聲音,凌端哪里還堅持得住什么李巧娘不走、絕不返家的誓言,幾大步沖上前去,正想繞過那小娘子以便探望娘親,誰知她身手更快地退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就像一尊美麗卻無神魂的雕像。
凌端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在街上,她如鳳凰浴火般耀眼,初入門,她雖對他深懷戒心,卻一身靈氣,怎么如今……
那些讓他心動的剛烈呢?全消失了?她變成一個只有美貌、毫無生氣的瓷娃娃。
他并不欣賞瓷娃娃,無論“她”多美麗都一樣。
他的視線不再落到她身上,轉向床上,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家門了,床上這病骨支離、滿頭白發的婦人真是他那年近半百依然風韻猶存的娘嗎?
“端兒,你……你真的是你……你回來了?”凌母顫抖的手伸向凌端。
凌端也是渾身顫抖,眼眶熱如火燒,伸手握住那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手。
“娘,你……”原來爹說的是真的,原來娘不是不回信,是根本無法回信了。他悔不當初,雙膝一屈,跪落地面!岸藘翰恍ⅲ恢滥铩泵髦改冈、不遠游的啊!這么多年的圣賢書,他真是白讀了!
“沒事、沒事。”做爹娘的,誰不心疼子女,尤其凌端還是凌家獨子,凌母的心頭肉,平時捧在手心都怕他化了,哪里舍得他跪?“先起來,你爹要知道你回來,一定很開心!
“娘,你怎么會……”凌端順勢起身,同時扶著凌母,讓她在床上躺好。
“人年紀大了,難免病痛,放心,娘沒事的!绷枘笇捨康。
好端端一個人,一個月內仿佛蒼老了十余歲,怎么可能沒事?但娘親不說,凌端也不好追問,只揀了一些書院趣事說予凌母聽,哄得她笑聲連連,緊鎖多日的眉頭也終于松解開來,添了一些生氣和活力。
中午,凌端又陪娘親用飯,其間,那小娘子先回房將自己收拾了一遍,換上整齊衣裝后,又過來服侍凌母吃飯。
凌端陪了娘親大半天,直到娘親哈欠連連,他安排她睡下,并招呼小娘子一起出去。
他雖不知她是誰,但看她對凌家的熟悉,必然不是外人,對凌家的事該有一定的了解,他有很多疑惑在心,正欲尋人解答,便選她了。
兩人來到枯敗的桃花林中,凌端定定地看著她半晌,至今仍無法相信這美麗而無生氣的女子是在街上讓他欣賞的人兒。
“小生凌端,請教夫人芳名。”
“妾身李巧娘,見過相公!彼Y數周全,溫婉可人,幾乎沒有缺點,幾乎——唯一的問題是,她竟然就是那個他避之唯恐不及的妻。
凌端如遭雷擊,徹底呆住。老天爺不至于這樣要他吧?他生平頭一回對一名女子產生欽敬之心,但對方竟是他看不起的李巧娘?
這中間肯定出了什么問題,他絕對不會對李巧娘一見傾心的……可眼前的情況又怎么說?
凌端突然覺得頭脹得有十倍那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