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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午后,忽然下起一場驟雨,所有的炎熱似乎都被瞬間吹散,剩下水潤的清涼。
武承羲擱下手中卷冊,忽然,很想到戶外散散心。
這還是第一次,他在工作忙碌時,產生了倦怠感,奇怪,真是奇怪!
一整個下午,他都是這樣,心浮氣躁的,總覺得身邊缺了些什么,渴望看到某個背影……
難道是她,擾得他心神不寧?
呵,多么荒唐!自幼身邊女官無數,還不曾誰離開了他就會心神不寧的,今天他是中了什么邪?
但他依舊往窗外張望,期盼這一天早點結束,可以早一點看到她的笑顏。
今天,是她第一天到武皇跟前當差,沒有他的陪伴,她能應付嗎?
他不由得嘆了口氣,踱步來到屋檐下。
方才剛歇的雨勢,這會又再次嘩嘩而落。游廊外垂降一片雨簾,平添一抹晶瑩的美麗。
“大人?”忽然,他聽到身后似有驚呼,回眸之間,以為是自己產生的幻覺。
方才想念的人兒,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你怎么回來了?”他聽見自己的語氣看似責備,實則隱藏驚喜。
“皇上要午睡,我便回來了!闭缧≡娪Φ溃按笕,今天刮的是什么風呀?”
“風?”他不解其意,了望四周,“大概是南風吧?”
“哈,我是說,今天大人為何如此悠閑,到游廊上散步來了?”她忍俊不禁地虧他,“平常這個時候,大人可是伏在案頭忙碌,連茶都忘了喝呢。”
“今天……”他不由得有些臉紅,“下雨了!
“下雨又如何?”
“我喜歡聽雨聲,所以就出來透透氣!彼氯。
“雨聲有什么好聽的?”她歪著頭,迷惑地問。
“雨聲比琴聲還要好聽呢,不信,我讓你瞧瞧!”一時之間,他來了興致,“走,到我房中取些杯子去。”
“杯子?”她睜大眼睛。
“對,高的矮的,大的小的,瓷的或者玉的,各取一只!
“干什么用?”這么大陣仗,不是用來飲茶的吧?“擱在這屋檐下,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彼u著關子,故作神秘,俊顏清淺一笑。
甄小詩滿腹好奇,跟著他將那抽屜里珍藏的寶貝捧了出來,琳瑯滿目地順著游廊檐下一字排開,瓷與玉的光潔白而溫潤,在雨光中柔和璀璨著。
雨勢稍歇,只剩珍珠般的水滴自屋檐上墜落下來,滴入這姿態各異的杯中。
“借你的簪子一用!蔽涑恤说。
甄小詩依舊詫異著,照他的吩咐,發間一抽,烏發流泄而下,閃亮亮的銀簪便到了他的手中。
他俯下身子,蹲在階邊,順著那杯子羅列的順序敲打起來。
叮叮咚咚……宮商角徵羽五音錯序發出,頓時,仿佛真有輕盈旋律在跳躍,比世上任何鐘鼎之聲都悅耳。
“真好聽!”甄小詩耳目一新地驚嘆,“真像音樂!
“音樂有千萬,不拘一格。”他莞爾地答。
的確,她的面前似乎展開了一扇奇妙的世界,這一刻,她忽然領悟,為何世人都遠離武承羲,或許因為他的思維太過獨特……所以才孤行吧?
沒人能了解他,她真的很羨慕那個能夠住進他內心的幸運兒。那人會是他將來的妻子吧?
“在想什么?”他發現她陷入沉思,挑眉問。
“在想……”她依在柱旁,思緒隨著他的樂曲聲而跳躍,“一首童謠,似乎跟此刻的音律很配!
“哦?唱來聽聽!彼埜慌d趣地說。
“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她隨口哼來,“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欞……”
“是首搖籃曲吧?”武承羲道。
“對,小時候,我娘親常唱給我聽!彼Φ每蓯鄣爻姓J,“我自幼頑皮,大半夜了還要蕩秋千,不過一聽這首歌,就會不由自主地打瞌睡!
“你娘親一定很疼你吧?”他望著她,眼里蘊滿寵溺的神情。
“其實,我不太記得她的模樣了!”甄小詩一陣黯然,“她已經去世很多年了……”
“親人就算故去,只要曾經愛護過你,想起來也會溫暖。”他安慰她道,“怕只怕那些雖然活著,卻離你很遠、很冷漠的人……”
他在說他自己的遭遇嗎?看到他眉心忽沉,她的心猛然一揪。
“我的娘親雖然還活著,但我卻好久沒見過她了!彼康匚@道,苦澀地笑了笑。
“大人……”她怔住,不知如何接話。
“對了,今天你到皇上那兒當差,還習慣嗎?”他話題一轉,仿佛不想讓難過深入。
她想安慰些什么,卻發現此刻多說無益,不如順著他的心情越過烏云,到達陽光綻放的地方。
“很好!彼氐。
其實,今天發生了一件事,她本想與他商量,可是現在……她不想讓他再多添煩惱了。
“習慣就好。”武承羲溫和地囑咐她,“咱們當史官的,其實不必畏懼什么。記住,只要皇帝是明君,無論記下了什么,都不會治咱們的罪!
武則天,雖是女帝,卻也算明君吧?
他這番話,如同定心丸,讓甄小詩頓時心緒平靜。方才遭遇的煩惱瞬間煙消云散了。
“來,再唱一次剛才的歌謠吧,很好聽。”他提議道。
手腕輕動,銀簪重新擊打在杯子的邊緣,悠揚的樂音不絕于耳。
“大人,我送你的杯子呢?”按理,也該排在此列才對。甄小詩想起那兩只杯子。
“我沒舍得取它們出來!蔽涑恤颂ы,鄭重地道,“這么多杯子里,那是我唯一收到的禮物,自然要好好珍藏!
他……居然如此珍惜?
甄小詩心頭一熱,又是半晌的失神。
“唱。 彼χ叽。
啊——好羞!臉兒有點紅了耶!她朝臉扇了扇風,終于開口低吟,“月兒明,風兒輕,秋蟲正低吟。小寶寶,快入睡,樹葉兒遮窗欞……”
歌兒很能撫平人心,這一刻是如此溫暖寧靜,她頭一次發現,武承羲其實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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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看到他眉心深鎖,她便猜測,到底他是真的不開心,抑或只是習慣使然?
最近一段日子,武皇宣布讓他與上官綾妍定親后,他似乎越發陰沉了——難道他不情愿?抑或,這只是她的幻覺?
無論如何,她總算看到了他的笑顏。
那天,見他從林蔭那方走來,孤獨而傷感的身影,讓她決定趁著送禮之機逗他一下。她不確定是否會激起他的怒火,但結果出乎意料的,他居然笑了。
能為他排憂抒懷,她忽然覺得十分自豪,天底下應該沒什么人像她這樣大膽,敢逗弄這個魔頭吧?
其實,他也不過是個普通男子,各種情緒他都有啊……事后,她如此想。
“韋妃娘娘駕到——”正在沉思之間,屋外有太監傳喚。
韋妃?弄錯了吧?堂堂廬陵王妃怎么到她這個小小執事的房中來?
正當甄小詩疑惑之時,那個高傲的韋妃已款款步入屋內,她連忙倉促迎駕。
“甄執事,免禮。”韋妃笑盈盈地說,滿臉和氣,與平日的跋扈判若兩人。
“不知娘娘駕到,有何吩咐?”甄小詩低頭小心翼翼地問著。
“昨日有地方官員進貢,特意送本宮一匹綢緞,可惜花色太過俏麗了,不太適合本宮!表f妃道,“不如贈與甄執事做兩件家常便服,才不至于浪費!
說著,長袖一揮,立刻有宮女捧著沉重的綢緞展示在甄小詩面前。
她定睛一看,發現竟是極罕見的水湖絲。這、這連武皇都不太舍得穿的!
“娘娘……”她心里霎時七上八下,“屬下不敢接受!
“怎么,嫌棄?”韋妃眉一挑。
“不……是太貴重了!
“一塊布而已,哪算得了什么?”她找足了借口,“我身邊實在無人可送,擱在庫房里沾灰豈不可惜?”
“娘娘可以送給上官學士啊,她比屬下更匹配!
“送她干什么?”韋妃輕哼,“本宮從來就不喜歡她!彼坪鯌浧饛]陵王與上官婉兒的舊情,頗為懊惱。
“娘娘如此看重小詩,不知何故?”她明白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呵,甄執事真是聰穎過人!表f妃點頭笑道,“本宮也不說暗話,昨天本宮前去給皇上請安時,似乎是甄執事在一旁伺候的,對吧?”
“對!比缃癯嗽绯h政,武皇日常的行動言語,皆由她記錄。
“都怪本宮太過心急,廬陵王回京都這么久了,皇上卻遲遲不立太子,本宮一時忍耐不住,在皇上面前多了幾句嘴,不想卻惹得皇上大怒!
的確,她記得,昨天韋妃與武皇之間有過一番面紅耳赤的爭執。
“本宮與皇上的交談,你可全都記下來了?”韋妃試探地問。
“當然!闭缧≡娨琅f恭敬垂首,不動聲色。
“那……”她忽然抿唇,小聲道,“本宮的自言自語,你也記下了?”
“哪句?”
韋妃有些難以啟齒,“就是……那一句。”
呵,她懂了,那一句。
昨天韋妃大概真是氣急敗壞,與武皇爭執之后,兀自嘀咕罵道:“妖婆!”幸好武皇離得遠,年紀大了又有些耳背,沒能聽見,否則那場爭吵不可能就這樣平靜收場。
“那是屬下的職責所在,當然全都記下了!彼龑嵲拰嵳f。
“這些記錄……皇上會看嗎?”韋妃提到關鍵問題。
“偶爾翻翻!
“這么說……是有可能看到了?”
“對!闭缧≡娨晃逡皇,答得坦白。
“甄執事,你也知道,廬陵王好不容易才得以回宮,脫離了房州那苦寒之地,若是因為本宮而再受牽連,你讓本宮有何顏面再茍活于世?”韋妃倏地換了楚楚可憐的嘴臉,哀求道,“你……能幫幫本宮嗎?”
“娘娘不必如此言重,有話直管吩咐。”此時此刻,甄小詩已經猜到了她的意圖。
“你冰雪聰明,還用我言明嗎?”
“娘娘是希望我私下刪掉那句話吧?”有些話不得不言明。
韋妃淺笑,“知道就好!
“娘娘送我禮物,也是為了這個?”
“無事不登三寶殿!
“若是屬下拒絕呢?”
“什么?”韋妃神色一凝,“拒絕那匹絲綢,還是拒絕本宮剛才的請求?”
“兩者皆是!闭缧≡姾V定地答。
“你……”韋妃愕然,“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本宮是從不求人的!”
“多謝娘娘給我面子,可惜屬下不敢擅改書記,這可是殺頭的罪!睆乃┥瞎俜且豢唐,就發誓要盡忠職守。古往今來,她最崇拜的就是那些連皇帝犯下的過錯都敢一一記錄的史官了。
“好好好……”韋妃被她氣得火冒三丈,“當時除了你,還有誰聽見本宮的話語?”
“似乎沒有!
“那本宮也可以說是你栽贓陷害!”
“屬下與娘娘無怨無仇,為何要陷害栽贓?”甄小詩反問。
“你忘了?”韋妃臉上忽綻詭異笑容,“當年廬陵王被廢,只因想提拔我父親為侍中,武皇不滿,認為裙帶之風不可長,因此將廬陵王貶到房州。而當時本宮為保其安危,曾指出提拔一事皆因你父親在內的一票官員唆使。武皇聞言后更加震怒,連貶你父親三級——難道你們甄家會不恨我?”
“原來說的是這件事!彼偠ǖ,“那時我還年幼,不太記得了!
“你說,有了這樣的芥蒂,你的紀錄,皇上會全信嗎?”韋妃得意揚揚,以為勝券在握。
“皇上之所以能為明君,自然有明察秋毫的能力!闭缧≡娋髲姷卮稹
“你!”韋妃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吐出一句,“好,有志氣!那就瞧瞧皇上到底會不會明察秋毫!”
說完,她拂袖離去,留下滿腔怒火在這空間里殘留沸騰。
甄小詩摸了摸自己急速跳動的心,自知惹了大禍。然而,她情愿光明磊落地接受命運的裁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