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在廂房等待的穆懷遠,并未感到不耐。
從走入房門起,他的目光就被這間窗明幾凈,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廂房吸引了。
房屋正中的長案上,整齊地放置著琢玉雕花用的各類鍋、鉆、皮套、蠟盤及未完成的玉雕。四周依墻搭建的層層木臺上,陳列著各種已打磨好、但尚未切割的玉石,還有各式各樣賞心悅目的玉器。
顯然,這屋子具有玉器加工和樣品展示的雙重功能。
陪伴他的伙計十分熱情,不斷向他講解著這里的每一件物事,他饒富興味地逐一觀看那些陳列品,他的隨身奴仆則安靜地站在一邊。
“這么說,這里的每件玉器,都是你家姑娘雕琢的?”聽著介紹,他問。
“是的!被镉嬛钢杆闹。“這些都是秋姑娘的私人珍藏品,不出售,平時沒有客人時,秋姑娘就在這里琢玉!
想起古淮南說過冷姑娘的“規矩”,他看了看四周,并未發現竹簾,不由得再問:“你家姑娘在這里會客嗎?”
“不,東廂房不是談買賣的地方,一般客人不能進來!
“那么冷姑娘在哪里與客人見面?”
“前堂。”
“隔著竹簾?”
“是的!
噢,真有那個規矩!
想到等會兒自己也會被帶到前堂,與那位古怪的冷姑娘隔簾“相見”,他覺得很別扭,語氣略帶不滿地問:“客人來買玉相玉,為啥要隔簾?”
伙計赧然道:“沒啥原因,那只是個規矩而已。”
從他不自然的神色,穆懷遠知道他沒說實話,因此雖不再追問,卻已然斷定那位冷姑娘定是容貌有殘缺,因而恥于見人。
伙計彷佛看出了他的心思,立刻為主人辯解道:“我家秋姑娘長得可好了,公子可別想錯了!
穆懷遠但笑不語,急得伙計漲紅了臉。
恰在此刻,外頭傳來說話聲,伙計頓時松了口氣,說:“我家主人來了,公子自個兒看吧!
說話間,門簾輕掀。
穆懷遠揚目,看到先進來的,是他已經見過的冷老爺。緊隨其后,走入一個唇紅齒白、明眸燦燦的窈窕少女。
當看清對方竟是清晨在河渠相遇的買玉女子時,他難掩心中的驚訝。
“讓穆公子久等,老夫罪過!”一進門,冷老爺立刻致上歉意。
秋霞也認出了他,不由暗自一驚,隨即明白了他何以輕易放棄寶玉,讓她獨得的原因。身為玉石界首富,什么樣的美玉他沒有,何必與一個小女人爭搶?
心中釋然,她緩步上前,對他深深施禮,道:“怠慢了公子,秋霞賠禮了!
乍聞有過一面之緣的少女就是冷秋霞時,穆懷遠更是吃驚!然而他未透露絲毫驚詫之色。既來之,則安之,他熟諳客隨主便之理,既然對方不提早晨相見之事,他自然也不會說。
他彬彬有禮地回道:“不必多禮,是在下貿然來訪,擾了姑娘的清靜。”
“公子客氣了,請坐!
清晨相遇時,對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秋霞深感驚喜,富貴公子如他這般儒雅謙和的可不多見。纖手一擺,她引領他和父親入座,自己最后坐下,微笑道:“‘冷香玉’做的是生意,迎的是賓客,公子是客,何擾之有?”
穆懷遠暗自欣賞她落落大方、率真得體的神情舉止。
古淮南和剛剛那個伙計都沒說對,這位女子豈止是“清秀端莊”、“長得好”而已?她的花容月貌、嫻靜溫婉,任誰看了都難以忘懷。而他竟以為她容貌有殘,殊不知,她的“隔簾做生意”,實是為了藏美……
“聽家父說,公子得了幾塊奇石,秋霞能否一見?”
甜美的聲音打斷了他的遐思,他迅速回過神來!霸谙抡菫榇耸露鴣淼。邊關──”
他轉向站在門口的隨從。
后者立刻走來,按照他的吩咐,將攜來的石料取出。
秋霞趁他與奴仆對話時,打量著他。
穆公子的身材適中,五官俊秀,著一襲青袍,戴一頂貂帽,目潤神清,舉止儒雅。
待石料放置妥當后,穆懷遠對她說:“這就是令在下困惑的奇石,因聞姑娘有由色、氣識玉的才能,因此冒昧求助,還請姑娘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當!鼻锵贾t虛地說:“秋霞承蒙街坊抬愛,徒得虛名。能與公子這般真正的玉石大家相聚說玉,乃秋霞之榮幸,自當盡力而為!
聽她語氣婉轉,似有預設退路之嫌,穆懷遠為她的聰慧機敏叫絕,朗聲道:“姑娘說的對極了,在下也認為,與名家相聚說玉,定能增長見識,此等機會,姑娘與在下都該善加珍惜,彼此取長補短,共修玉德。”
聽出他話中有話,但秋霞無意深問,因為她的注意力已轉向了眼前的石料。
石料共五塊,都未經洗磨加工,大的如拳頭,小的如鵝蛋,擱置在案桌上,乍看之下,與普通石頭并沒兩樣,可她卻感覺到了那隱然閃現的異色。
得不到回應,穆懷遠并不著急,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臉上。
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有著散發著白玉光澤的肌膚、小巧的鼻子和線條柔和的嘴巴,但最吸引他的,是她那雙澄澈靈動的眼睛。當她注視著寶玉時,白皙的雙頰因興奮而泛著暈紅,他認為那是他見過最美麗的色彩。
有過清晨的接觸,他已經知道她對玉有著獨到的見解,此刻,他更清楚地感受到,她對玉石的執著與熱情。這一點尤其令他滿意,因為他相信,執著與熱情,是事業成功的必要條件。
秋霞眸光閃亮的仔細查看著每塊石料。
忽然,她起身走到窗邊,將遮蓋在窗上的布簾掀開。霎時,明亮的陽光直瀉案桌,原本極其平凡的石頭活了,各自呈現出黑、黃、青、綠、紅等顏色。
高手!當陽光直射玉石時,穆懷遠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秋霞似乎仍不滿足。她走回座前,把石料呈一字形排列在陽光下,仔細觀察其色澤,再逐個拿起握在掌中,輕輕撫摸著。
室內一片靜寂,三個男人的六只眼,都盯著她在石面上滑動的修長手指。
穆懷遠知道她是在感受玉質,但見她表情凝重、沉吟不語,心想她定是遇到了難題,不由對自己選擇這幾塊似是而非、極難辨別的石料來“刁難”她感到愧疚,便開口道:“姑娘不用著急,可留下玉石,在下隔日來取,如何?”
“謝公子美意!甭牭剿慕ㄗh,秋霞明白他在懷疑她的能力,淡笑道:“俗話說‘千種瑪瑙萬種玉’,一個人要想識盡天下美玉的確不易,但公子的這幾種玉還難不倒秋霞!
見她雖然神態平和,卻目光耀耀,似乎很要強,他給了她一個寬厚的笑容,彷佛在安慰她──認不出來不要緊,她依舊是最好的玉匠。
看到他的笑容,她秀眉微挑,雙手捧起色黑如漆的玉石,輕柔地說:“這是玄玉。從外觀上看,與墨玉幾乎一樣,但質地比墨玉更加晶潤、細膩!
說完,她將黑玉放在靠近穆懷遠那側,后者正努力掩飾著詫異之色。
“這兩者皆出自于闐國!彼笫峙e起黃色的玉,右手托著青色的玉,秀目半合地微微轉動左手。“此乃羊脂白玉,從色澤看很像黃玉,實則不然,將外面這層黃璞磨去,即可呈現瑩白油脂光澤!痹俎D動右手!斑@看似青玉,但打磨后必定是上等白玉。”
說到這里,她停下看著他。因為這兩塊石頭的外表色澤與她判斷的玉種有很大區別,因此她以為他會提出質疑。可他一言不發,依舊安坐在她對面,一雙黑眸沉靜地回望著她,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望入那深邃的眼中,她看到了贊許和愉悅,于是她明白了──他根本無須向她“求教”,他完全清楚這些玉石的種類、成色和品相!
這個認知對她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令她想起身離去。
他為何要這么做?耍弄她?測試她?還是另有所圖?
“姑娘說得好,請繼續!彼麥睾偷穆曇羲朴胁豢煽咕艿牧α,讓她無法就這樣起身離去。
拿起那塊在陽光下閃動著隱隱綠光的玉石,她側臉看了一眼爹爹。笑容滿面的爹爹,正自豪地望著她。
好吧,為了爹爹,她會把這場“游戲”玩下去!
她合膝坐于案前,舉高手中的玉石,讓那淡淡的綠光在陽光下更加璀璨。
“這塊玉石因為個大翠綠,不細看的話,會以為是藍田翠玉,但它不是。它是來自獨山的翠玉。不過,它還是塊璞玉,被太多雜質蒙蔽,公子得花不少時間切磋琢磨,才能看到它真實細膩的質地和美麗動人的光澤!
她并未察覺,此刻自己說話的語氣已不再那么隨和,面部表情也顯得僵硬?伤磉叺膬蓚男人注意到了,冷老爺臉上的笑容被詫異所取代,穆懷遠的神情依然未變,只是雙目更亮了。
“至于這個……”她拈起最小的紅色石料,將它放置在距眼睛最近的地方,沉思地說:“我從未見過如此鮮紅的玉石,可是,在陽光下看清它的紋路和光澤后,我相信這便是傳說中‘赤如雞冠’的赤玉,當屬十分稀少的奇珍玉石。”
“真的嗎?快讓我看看!币宦犑菢O為罕見的赤玉,冷老爺急切地說。
秋霞起身,將玉石送至父親身邊。
冷老爺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透過陽光邊看邊贊!肮婕t如血、凝如脂!
見穆懷遠安坐不動,他又急切地提醒道:“穆公子可不能看輕了這塊小玉,它絕對是難得的珍品呢!”
秋霞取過赤玉,輕笑道:“穆公子對這些玉石是最清楚不過了,何須您老提醒呢?”
聽到女兒的話,冷老爺吃了一驚,驀然抬頭看著穆懷遠,見后者吃驚的程度與他不相上下,便轉向女兒,責怪道:“秋兒不可放肆。如果穆公子知道這些玉石的成色品相,又怎會大老遠的從望都來京城找咱們相玉?”
“秋兒不敢放肆!鼻锵紝⒊嗍呕仄渌袷裕抗鈷哌^穆懷遠。“可這個問題,女兒回答不了,您該問穆公子。”
“不怪秋姑娘,是在下失禮在先,給兩位賠罪了!”穆懷遠明白對方已知道真相,當即起身對冷老爺和冷秋霞分別行禮!霸谙麓_實知道這些玉石的底細,今日前來絕無惡意,還請二位見諒!
“別……公子別客氣!崩淅蠣敿泵ψ柚顾,并困惑地問:“只是老朽仍不明白,公子此舉究竟為何?”
因見冷秋霞表情淡漠,穆懷遠轉向她!肮媚镫y道不肯原諒在下?”
“穆公子言重了,今日得見平生難見之美玉,乃托公子之福,秋霞只有感激,豈敢怨艾。”秋霞禮貌卻不失原則地說:“不過還請公子解答家父疑問。”
“姑娘令在下汗顏!蹦聭堰h欽佩地看著她,坦言道:“在下久聞姑娘才藝驚人,故慕名前來,方才所見證實傳言不假。今穆某奉中山靖王之令,欲制‘金縷玉衣’,正需要如姑娘這般的玉石巧匠。穆某斗膽,想請姑娘前往‘五仙堂’,與我輩共制絕世珍品,二位意下如何?”
原來他是為尋找能工巧匠而來!
冷氏父女終于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
“多謝公子賞識,小女確有異能!”冷老爺欣喜地說。
“承蒙公子瞧得起,欲征秋霞共襄盛舉,我父女二人自然感激不盡,可惜秋霞無緣受此殊榮!鼻锵纪裱跃芙^。
雖然她真心感謝他的賞識,但不會接受他的邀請,因為她無意離開家,只身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何況對身分顯赫的貴公子,她一向持敬而遠之的態度。
聽到她的回答,冷老爺大吃一驚,看著女兒,一時無語。
穆懷遠同樣震驚。如此熱愛玉石,有著超凡能力的她,竟不愿參與制作“金縷玉衣”,這不是很奇怪嗎?
顧不上含蓄,他直言問道:“姑娘此言怎講?”
秋霞看著他,恬靜的目光如一彎新月般清澈明亮!懊總玉匠都渴望制出傳世佳作,能制作‘金縷玉衣’這等曠世精品,更是玉匠夢寐以求的機會。無奈家父年邁,‘冷香玉’需要秋霞,因此秋霞唯有拒絕公子之邀。請公子另尋他人,成就功業!
與那無邪的目光對視,穆懷遠覺得心彷佛被什么東西撥動了一下。
“姑娘真的不想親手設計和創造人間奇跡?真的要放棄一睹‘金縷玉衣’的機會嗎?”他試圖說服她。
她仍不為所動!安皇遣幌,而是不能!
“只要姑娘愿意,就一定能!”穆懷遠不愿接受她的拒絕!肮媚锴巴逑商谩陂g,在下愿出巨資,!湎阌瘛馀d!”
他真的如此需要她嗎?
秋霞怔忡地看著對方俊美的臉,心中有過瞬間的猶豫,他的條件確實誘人!
可是,想到孤獨的父親和生意日漸興隆的“冷香玉”,她不想改變主意。
她恭敬地說:“公子的誠意令秋霞無以為報,然秋霞立意已決。勞煩公子遠道而來,空手而歸,秋霞深感慚愧,不敢再耽擱公子寶貴的時間!闭f完,她屈身辭別道:“秋霞還有事,不便久陪,告辭了!
就這樣,她平和、安靜、堅定地離開了房間,留下面面相覷的兩個男人。
看到女兒離去,冷老爺小心翼翼地對穆懷遠說:“小女單純,不明人情世故,如此直言,還請公子海涵!
穆懷遠的目光從消失在門外的身影,轉向身邊清瘦的男人。
今天兩次與冷秋霞見面,都讓他見識到了她超人的相玉本領,也見識到了她溫婉而堅定的個性。憑他的觀察力,他確信她是個一旦選定目標,就不會輕言放棄的人。這樣有能力、有才藝、有恒心的玉匠,正是他所需要的!
“令嬡并未失禮,冷老爺不必掛懷。”他俊眉舒展,緩緩地說:“在下尚有話要說,冷老爺可否留步,聽在下說完?”
“當然可以,公子請說。”正感愧疚的冷老爺欣然接受了他的提議。
就這樣,他們,一個對冷秋霞的才能嘆為觀止,急于將她征至麾下;一個對冷秋霞的未來充滿關切,只想讓她終生快樂無憂,兩個男人坐在那里,繼續著一場關于冷秋霞與“金縷玉衣”的對話。
稍后,當穆懷遠離去時,并沒得到任何說服冷秋霞前往“五仙堂”的承諾,因為就連她的父親也說,那小女子決定的事情,多半是沒有轉圜余地的。
然而,“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既已發現了她,他豈能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