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漢武帝建元三年(前138年),秋。
中山國重鎮望都。
松木的青翠與雜樹的枯黃,在陽光下交會重疊,給綿延起伏的丘陵染上了斑駁的色彩。清亮亮的河水,夾帶著太行山的氣勢和華北平原的清風,如絲帶般穿過山陵,環繞著城東南新近完工的“五仙堂”。
“淮南,你瘋了,大老遠跑來,就為了要我娶個也許是丑八怪的老女人?”
氣派典雅的正殿內,穆懷遠俊美的五官緊繃,瞪著他最好的朋友古淮南。
“我沒瘋,為了金縷玉衣,你應該娶她!”見一向溫文爾雅的好友動怒,古淮南很是吃驚,但仍堅持道:“冷秋霞不是丑八怪,她在京城很有名。我打聽過,她雖非絕色佳人,但清秀端莊,芳齡十七……”
“別說了,我無意娶妻!”穆懷遠決然的轉過身去。
看著他高傲的背影,古淮南又說:“‘金縷玉衣’事關重大,你不該意氣用事的。時間轉瞬即逝,得借助一切力量達成目標!
穆懷遠猛然轉身,嚴厲地說:“就是為了按期完工,我才趕著擴建五仙堂,廣募石工玉匠,可你偏在這時跟我說什么提親娶妻,那不是瞎扯嗎?”
“絕非瞎扯!我勸你娶冷姑娘是有道理的,你該聽我把話說完!
他的責備,讓穆懷遠意識到自己確實反應過度,不由神色微緩,歉疚地指指案幾邊的蒲團!笆俏也粚Γ抡f吧。最近征募工匠的事弄得我心煩意亂!
“我理解,所以給你這個建議。”古淮南坐下繼續說道:“這次去京城送貨,聽說橫門有家叫‘冷香玉’的作坊,生意極好,原因是坊主有個手藝精湛的女兒。據說那女子自小生就一雙慧眼,從色澤、氣味即可辨別玉石質地品相,并精通玉石的洗、磨、割、雕各種工藝,經她之手雕琢出來的玉器無不色相晶瑩,神韻橫生。不光玉賣得好,還常有人持玉上門求監。”
穆懷遠目光微斂,沉思道:“聽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以前好像聽人說過,京城有個女子能聞氣識玉、鏤玉為絲……當時只當是虛言,聽過就忘了,你說的難道就是她?”
“肯定是她!惫呕茨吓d致高昂地說:“為了親眼見識,我去了‘冷香玉’。本想拜見冷姑娘,可人家有規矩,無論多大的買主,都只能與她隔簾談生意。我與她說了幾句話,還買了件她親手雕琢的玉器──你看,這手工多細。”
他從懷里取出一物遞上。
穆懷遠接過細看,是個一指長、二指來寬的鏤空白玉仙人。
身為玉石行家,他自然看出這的確是件精品。玉質瑩潤,雕工精巧,線條細如絲,人物氣韻生動,姿態自如,整件玉器的色澤和式樣都十分對稱和諧,從中可以看出雕琢者不僅對玉石有很深的了解,而且技藝精湛。
“看來我是該去趟京城!睋嶂衩,他盤算道。
“沒錯,迎娶此女為賢內助,你的‘五仙堂’何患事業不發?”
“別亂說!”穆懷遠將白玉仙人還給他,斥道:“如果她真是能工巧匠,征入五仙堂便是,說什么迎娶?難不成你要我將每個擅玉的女子都娶進門?荒唐!”
“你錯了!惫呕茨鲜掌鹩衿,不以為然地說:“此女非其他女子可比,我就是因為知道她身懷絕技,聰慧清高,絕不會應你之征,才替你出此良策。”
“未必良策。”穆懷遠淡淡一笑。“如果她真像你說的那么在行,我一定能說服她來‘五仙堂’。想想看,哪個好玉匠不為‘金縷玉衣’動心呢?”
“不要太自信。”古淮南不以為然地嘆道:“反正你早晚要成親,冷姑娘與你志趣相投,集聰慧、玉藝于一身,你為何不把她娶回家,永久收藏自用呢?”
穆懷遠大手一揮,表示這個話題到此結束了!拔視ゾ┏菚䲡,但只論玉石,其他事──免談!”
見他答應去京城,古淮南看到了希望,便話題一轉,問道:“你可曾到奴市尋找?那里常有被官府作坊拍賣的好工匠。”
“去過,可惜只買到幾個。我已委托奴販代尋,他們人脈廣,勢力大,應該能找到真正的好玉匠!毕氲秸髂既瞬诺睦щy,穆懷遠有許多感慨!啊鹂|玉衣’樹大招風,如今天下奇石、異人皆往望都而來,其間良莠不齊,要辨其真偽虛實,得花更多的時間精力,我耗不起哪!”
“所以我說你該娶冷秋霞,有她的慧眼相助,定能替你省不少心!
“停!”穆懷遠起身,無奈而氣惱地說:“干嘛又說回去了?告訴你吧,如果我真要娶妻,也不是為了這些理由,所以以后不要再說這種話!
古淮南無奈地隨他站起。“不說就不說,可我還是要好心提醒你,向冷家求親的人多得是,你過了這村,就沒這個店了!”
而他的“好心”,只換來警告性的一瞥。
三日后,西漢京城長安。
日光初顯,月影兒尚懸天際,直通橫門的河渠碼頭船桅如林,人聲鼎沸。一條條采玉船沿河擺開,船主叫賣著玉石,購玉者穿梭各船間,尋購中意的玉石。
春、秋兩季是揀玉和撈玉的好時節,尤其秋季天氣轉寒,河水漸落,春季被融雪和洪水沖入河榻、淹沒水中的玉石顯露出來,容易被采玉人發現。因此每年這個季節,都有大量石料被運送入京。
在瑟瑟秋風中,一艘不起眼的小船孤零零地停靠在碼頭邊,船頭偶爾走過幾個人,卻乏人駐足。
這艘船的主人不像其他船主那樣高聲叫賣,船頭擺放著幾塊散石,每塊石上寫明要價。而那興許就是這里無人問津的原因:要價太高,玉石太一般!
冷秋霞走來,蹲在玉石前,伸手拿起其中最不起眼的一塊?沙龊跻饬系氖牵兄皇謳缀跬瑫r握住了玉石,兩人的手指相抵。
秋霞猝然轉過頭,旋即墜入一雙帶著融融暖意、幽深如海的黑眸中。那人也面帶詫異地看著她,兩人都無意放開緊握玉石的手。
由相觸的手指處所散發出的熱力,迅速蔓延至秋霞全身,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面頰如同火炙。
就在她陷入既難舍手中美玉,又羞于求對方放棄的為難境地時,對方英俊的臉漾起一個柔波靜水般的笑容,贊道:“好眼力,這是塊寶玉!”
旋即,他松開了手,站起身來,可一雙俊目仍睇著她。
好一個雍容爾雅、氣度不俗的公子!
秋霞暗自贊嘆,禮貌地表示感謝道:“謝公子承讓!”
當她按照船主開出的價格付了錢,持玉轉身時,俊逸公子已失去了蹤影。
看著熙來攘往的碼頭,她感慨地想,那位公子既知這是塊“寶玉”,卻因她的堅持而放棄了,換作是自己,未必有這份雅量。
然而,看著手中的玉石,所有的愧疚都隨著那位俊雅的公子消失了。
從看到這塊表面尚嫌粗糙的玉石起,她的心就告訴她,這絕不是一般的玉石,而是來自遙遠的白玉河、極其珍貴的羊脂白玉!
她急切地想要讓這塊美玉綻放異彩,因此回到“冷香玉”后,她跟等候她的爹爹說了幾句話,就一頭埋進作坊內,洗磨她新買的“寶玉”,再也沒出門。
“秋兒……”
就在她專心致志地在石鍋上洗磨玉石時,身畔傳來輕喚。
抬起頭,她露出甜美的笑容。“爹爹快看,這寶貝兒的光澤出來了!”
冷老爺俯身,驚喜地看著漸露本色的玉石!罢媸茄蛑子窬秃昧!
“一定是,爹耐心等著,等秋兒把它琢磨好后再來看!”
“爹不急,爹能等!”冷老爺喜孜孜的直起身對她說:“不過此刻外面的客人可是不能等喔。”
“這么早?是老客戶嗎?”她不經意地問。
“不是……”冷老爺欲言又止。“他帶來幾塊玉石,要你幫忙監別!
爹爹的語氣有點古怪,她好奇地問道:“他是誰?”
“‘南北玉行’大當家穆懷遠!”
石鍋驟然停止了轉動,她睜大漂亮的丹鳳眼,驚訝地看著父親!澳聭堰h?!您是說,外頭等著秋兒去幫他相玉的公子,就是望都那個授命制作‘金縷玉衣’的穆大公子?!”
“正是他。”女兒吃驚的樣子,令冷老爺微笑起來!澳阋退麊幔俊
“自然是要去的。爹爹難道忘了,‘童叟無欺,貧富無差,來者是客,笑臉相迎’,這可是咱們‘冷香玉’的招牌呢!”
“爹爹不會忘,只要秋兒記得就好。”
“秋兒當然記得!崩淝锵计鹕恚獾羯砩系膰,拍平裙裾、理順頭發。
忽然,她整理頭發的手僵住,狐疑地看著父親!澳鹿釉谟袷缡莻炙手可熱的行家,今晨我在河邊還聽人說,為了制作‘金縷玉衣’,他建了新作坊,取名為‘五仙堂’,并征募了近百名玉石工匠。像他這樣出身玉石世家,有錢有勢的公子,怎會找我們為他相玉?”
“此事確有蹊蹺,爹剛才也問過他,可穆公子說,那幾塊玉石得自異域,因似玉非玉,一時弄不清,聽說你擅識玉,特地前來求問。”
秋霞聞言,沉吟道:“天下玉石種類繁多,或許穆公子為了‘金縷玉衣’到處尋找美玉,確實搜到了奇石異物。我去看看,就算認不出,也可長些見識!
“爹也是這么想的!
“那我這就去。”秋霞說著,就往門口走。
“秋兒!”在她即將出門時,冷老爺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喊住她。
“嗯?”她轉過身看著父親。
“穆公子是貴客,爹爹不能讓他像其他客人那般,在前堂等候,因此引他去了東廂房,你愿意在那兒見他嗎?”
她微微一怔。她早就聽說過穆懷遠,卻從未與他見過面,因此只能算知道有他這么個人,卻一點都不認識他。東廂房內沒設竹簾,那意味著她得與這位陌生“客人”面對面交談。
她不喜歡管別人家的閑事,也不愿別人對她指指點點,更不愿因年幼而被人輕視,影響作坊聲譽。因此從她在前堂回答客人疑問、交易玉石起,就養成了與客人隔簾交談的習慣。盡管后來左鄰右舍認出了她,但因為她是個好玉匠,待客真誠,從未誤判過玉石,因此盡管風言風語不少,她的才能和做買賣的方式,仍獲得越來越多客人的認可。“冷香玉”也逐漸成為這條大街上,生意最好的玉石坊。
現在,突然要她改變習慣,與客人當面談玉,她確實有點猶豫。
冷老爺見狀,便說:“如果覺得不安,就別去了,爹就說你身體不適……”
“不用!鼻锵祭〉!叭魏问驴傆械谝淮危陌才艣]有錯,如果讓高貴的穆公子在前堂與女兒隔簾交談的話,恐怕他會覺得受了侮辱。”
冷老爺自然不愿得罪穆懷遠,見女兒答應在東廂房見他,當即快慰地笑道:“穆公子穩重灑脫,就算心有不滿,也不會表現粗魯。不過他確實是高貴的稀客,該受到禮遇。秋兒安心與他見面,爹會陪著你!
“那我們快走吧,別讓貴客等得不耐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