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石影點了啞穴之后,莫浪平度過了安靜的一個時辰。
待到兩人進了赫連府后,石影才替他解了穴。
可石影雖已領著莫浪平進到主子屋內,卻仍堅持守在門口,盯著莫浪平一舉一動,以防他有任何逃脫行徑。
望著莫浪平走到寶姑娘身邊,石影目光也隨之飄上她那張慘白小臉——石影心里乍然一痛,只得緊握住雙掌以掩飾情緒。
自己十歲時雙親俱亡,是赫連主子帶回府收養的,還找了最好師傅教導習武。是愛笑刁鉆卻又極愛纏人的寶姑娘,給了自己家人的感覺。
原以為爹娘雙亡后,自己距離生老病死夠遠了,豈料上天竟冷不防地打來這一招,要人習慣無常。
「她這刀劃得再深一寸,就觸及內臟了!鼓似教ь^對赫連長風說道,目光卻多瞧了一眼站在門邊的石影。
瞧瞧石影臉色灰白,一副搖搖欲墜模樣,分明就是對寶兒用情極深嘛。
「她會不會有生命危險?」赫連長風問道。
「有我在,她想死,也沒那么容易!鼓似阶匝g拿出一排銀色長針,取了幾支毫針后,快手扎向寶兒幾個穴位。
石影不自覺地上前一步,正好目睹了寶姑娘臉上的劇烈變化。
說也神奇,不過才幾針,寶姑娘臉上痛苦神色已然淡去泰半。若非她背上見骨的傷口仍顯得沭目驚心,否則她看起來就像正在沈睡一般。
莫浪平打了個哈欠,從懷里取出一瓶藥膏敷在徒弟傷口上。
朱寶寶輕眨了下眼,像是即將清醒般。
石影放心了,靜靜地后退了一步。
只是,石影顯然放心得太早了些。
因為朱寶寶才清醒,正在對著赫連長風撒嬌喊疼之際,一旁那終夜未睡,心情極差的莫浪平,已經開始瞪人并嚷嚷道——
「再喊一聲痛,我就給你一帖藥,讓你直接昏睡個三天三夜!鼓似较訔壍乜戳怂麄円谎,只當那些兒女情長全是廢話。
「壞師父!怪鞂殞毜伤谎,不料卻扯動傷口,痛到臉色慘白。
「你別急著說話!」赫連長風見狀:心急如焚地上前安撫著。兩人四目交接,便又是一陣癡戀相望,彼此都不舍得移開視線。
莫浪平對于談情說愛這檔子事向來覺得無聊,干脆坐到榻幾前,不客氣地拿了些瓜子果仁吃了起來。
!這屋內還有個人跟他一樣無聊嘛。
「去倒杯熱茶來!鼓似教ь^對石影說道。
石影既然心儀寶兒,現下站在這里看著別人卿卿我我,想必也是坐立難安吧。
石影瞄他一眼,也不應聲,逕自轉身走向門外。
反了!反了!瞧瞧石影那神色,擺明了瞧他不起。他可是天下人都說厲害的「鬼醫」耶。
莫浪平劍眉一皺,板起臉,盤腿在榻上坐起。方才被點了啞穴的不痛快,還有沒被人放在眼里的輕蔑,讓他雙臂交握在胸前,生起悶氣來了。
今日若不能想出一個法子,整治石影那副瞧不起人的冷漠模樣,他就不叫莫浪平。
「為何要騙我你已經死了?為何回來還不讓我知情?你知道我有多掛心嗎?」赫連長風看著朱寶寶說道。
「大哥,對不起,我也是情非得已……」朱寶寶說。
莫浪平搗住耳朵,一來聽得膩了,二來嫌他們聲音吵雜,三來則是靜心盤算著。
瞧瞧徒兒與赫連長風這副難分難舍模樣,他現下要帶走寶兒,繼續回去行走江湖,看來也不容易了?扇羰窃诖颂幋綄殐荷碜尤ニL期耽擱于一地的煩悶不提,他今年鐵定就碰不著烏山那味止血仙丹——紫玄草的開花時節了。
雖然紫玄草開花尚在半年之后,可他這人不愛趕路,就好四處游晃搜集藥草,且他又不愛只身一人,總習慣身邊要有個人幫忙打理雜務,或是隨身護衛解悶……
「停停停,我可不想聽你們說那些肉麻話!」莫浪平翻了個白眼,唇瓣一努,吐掉瓜子殼,腦中已然有了想法。
莫浪平身子一偏,橫躺于長榻上,一手托腮,兩眼算計地發亮著。「赫連莊主,我幫你把人救活了,可以開口索取報償了吧?」
「沒良心師父……你救你徒兒,還要報償!」朱寶寶生氣地說著,不料又扯痛傷口,疼到被赫連長風摟進懷里呵護著。
「你也知道為師從春分到小滿這段時間不出手,今日距離小滿,尚有一日。我沖著你是我徒弟,這才善心大發救人的,自然是得要點報償的。你說是不是啊,赫連莊主?」莫浪平長眸熠亮:心情大好地揚起唇瓣。
「請說!购者B長風說道。
莫浪平劍眉一挑,目光對上了正端茶入屋的石影。
石影將茶放至他手邊,很快地后退至一旁。
莫浪平一挑眉,學起石影斂去所有神色。
石影望著他狡黠長眸里一閃而過的算計,無來由地覺得后背發涼,頓時心生防備了起來。
莫浪平想做什么!
「我要跟你要一個人!鼓似娇粗者B長風,口氣很是勢在必得。
「寶兒要留在我身邊。」赫連長風臉色一變,緊握朱寶寶的手不放。
「她現下這副德行能做什么?帶在身邊,我還嫌她拖累!鼓似讲灰詾槿坏乩浜咭宦暋
石影皺了下眉,對于他這種不把人當人,連自己徒弟也不顧情面的無情,相當不以為然。
都說醫者父母心,可這莫浪平分明就是鐵石心腸。寶姑娘不跟在他身邊也好,省得哪天被他押去賭了,也不無可能。
「你要再找一個徒弟?」朱寶寶看著師父,表情不快地問道。
「徒弟一個就夠了,我現下想找個護衛!
石影聽莫浪平這么說道,頭皮霎時一麻。
「把這家伙給我!鼓似介L眸一瞇,斜瞥向石影。
石影腦中一片空白,平穩多年的生活自這一刻起霎時天崩地裂……
。
于是,石影就這樣被轉讓成莫浪平的護衛。
對石影而言,說自己是被轉讓,倒也不盡然。畢竟赫連主子與寶姑娘寧可冒著不讓莫浪平繼續醫治的風險,沒答應他的要求。
是石影實在痛恨莫浪平后來竟以靈丹妙藥威脅寶姑娘,加上不忍心看著赫連主子為寶兒病情痛苦,因此才自行挺身而出,說出愿意跟著莫浪平離開的話。
誰能料到,那個莫浪平一要到了人,便急忙離開了赫連府,甚至沒給人收拾包袱及告別的時間。
前方朝陽微亮,石影騎著黑色高馬,隨行在馬車旁前進著。
車廂內,莫浪平正睡著。
而石影凝肅著清雅臉孔:心里疑惑著自己何去何從。
打從十歲那年差點被親生爹當成男寵賣入富豪之家后,已經許久不曾如此心神惶惶了吧。
或者,是自己想太多了。
畢竟,赫連主子已與莫浪平談妥了條件——自己跟著莫浪平,十年為期,每年可于春分及小滿時節間回到赫連府,全數條件皆比照寶姑娘跟在莫浪平身邊習醫時一般。
十年并不長,自己當年被主子救起時,不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嗎?
正當石影腦子里還轉著事情時,他們一馬一車已走進城里。
城里正好是早市開始沸騰時分。
賣著豆漿、大餅的小販與湯團大娘吆暍著生意。一名老頭擔著豆腐花擔子,在食客面前停了下來,快手舀出一碗豆腐花,再淋上蔥花、蝦皮、醬油,遞了出去……雜貨攤、布販子、賣葵扇者之叫賣聲,響亮得整個早市熱鬧非凡。
「!鼓似酵蝗淮蠛纫宦暋
車夫聞言,止住車行。
石影臉色一凜,即刻警備地看向左右兩方。
「前頭有家燒鴨小店,待我先去買份來解饞。」莫浪平懶洋洋地說道。
「你不是應該要先回長風茶館救周十三嗎?」石影淡眉一擰,水眸盡是忍耐神態,清冷聲音也變得沈厚了些。
「買份燒鴨哪耽擱得了多少時間?這鴨肉能補血生津,我一路虛勞,怎能不好好補上一補。」莫浪平逕自跳下馬車,瞧都不瞧石影一眼,硬是帶了份燒鴨才肯上車。
「好了,咱們去瞧瞧那個周十三吧!鼓似阶煦暼馄,心滿意足地說道。
「你將人命當成賭注:心里難道不會有愧?」還是先把話說清楚吧,自己是決計沒法子忍受一名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主子。
「要不是我出手,那個周十三原本也就沒命了!鼓似讲亮瞬潦郑芬宦,又閉上了眼。
「你可以暗中幫助周十三,而不是學那兩名無恥之徒,將人命當成籌碼!
「你怎么那么羅嗦?我就愛賭錢,就愛拿人命當游戲,你管得著我嗎?日后我便是你主子,我說啥你便做啥就是了!股浪,他看得多了,實在不明白何必要大驚小怪。
石影見莫浪平沒有絲毫反省之意,遂閉上雙唇不應聲,恢復了平素的沈默寡言。
這莫浪平個性怪異至此,自己勸戒再多,也不過是徒干口舌罷了。
黑色高馬經過幾名縮在陰暗角落乞討之小乞兒,石影悄悄從懷里取出幾個銅板,以指尖巧勁悄悄射出。
馬蹄聲喀躂喀躂地走至長風客棧前,莫浪平自個兒先跳了下來,伸了個懶腰。
店小二正站在門前階梯招呼著,一看到莫浪平,立刻眼巴巴地迎了上來。
「大爺,你給了周十三的那些良藥,果真仙丹一般啊,那小子還活著呢!」店小二說到此,突然嘆了口氣。「他的家人偷偷來探望過,哭得人心酸哪。」
「一錠金子拿去讓竈房燉煮些補身養氣湯品,給周十三送上,剩下銀兩你自個兒留著。一錠交給周十三家人,若敢私藏,當心我拎了你上衙門!鼓似綇膽牙锾统鰞慑V小金子,扔到店小二身上。
石影驚訝地抬眸看向莫浪平:心里對他原有的芥蒂,也因為他此時的善行而舒緩不少。自己兒時吃過苦,知道一錠金子對一個家會是多大支柱。
「小的哪敢私藏,小的現下一心盼著周十三快點醒來唄。」店小二不住地彎身作揖,把莫浪平當成皇帝一樣地膜拜著。
「是啊,等咱們贏了王大富、周進寶那兩個冤大頭的銀兩后,你就開間客棧當掌柜。我就包下百花樓,請你一起去熱鬧通宵。咱們到時候再一同躺在姑娘腿上吃飯、喝酒,豈不樂哉!」莫浪平重拍了下店小二肩頭,哈哈大笑著。
石影對莫浪平才升起之一丁點好感,瞬間消逝無蹤,于是無言地轉過身,跨步走入茶館。
「兩位,周十三的房間這邊請……」店小二連忙沖到前方,領人帶路了起來。
三人才進到屋內,一股子血腥味便撲鼻而來。
莫浪平取了份藥草讓店小二去熬煮,并交代了些事情。待店小二離去后,他吩咐石影推開窗,自己則從背上包袱拿出一把蒲艾在屋內燒焚了起來。
待得蒲艾白煙裊裊升起之際,莫浪平坐到周十三身邊,垂眉閉目地握住他的手脈。
石影站在一旁看著莫浪平,此時方驚覺這人不言不語時,那眉眼鼻唇看來競冷得毫無人味。
莫浪平睜開眼,從包袱里取出慣用之九針,先取四寸鈹針剔去一些大膿,再以錕針破其腐腫,最后再用毫針扎向幾處穴道。
只見他手起手落間,不過幾回呼吸,周十三臉色很快地便好轉了。
石影沒看過那么俐落手法,驚詫不已之余:心中自然也就暗升起佩服之意。
「莫爺,這是您吩咐我熬來的麻沸湯及沸水一桶。」
一刻鐘后,店小二吆喝著人將東西抬入。
莫浪平抽回周十三身上長針,卻又拿出一些器具平擺在榻邊。
「讓他喝下麻沸湯。」莫浪平對著店小二命令道,繼而抬頭看向石影。「周十三腹腸已斷,需要手術。你去將手洗凈,待會兒我讓你做什么,你便做!
店小二退了出去,石影則和莫浪平則同時舀起熱水,洗凈雙手。
石影隨著莫浪平走至周十三身邊,只覺得眼前莫浪平像是變了另一個人似地,面色凝肅、黑眸霜冷,只專心一意低頭于患者血肉模糊的腹間,尋找著破裂之處。
「先把旁邊那盒花蕊石散敷在絲線上,敷好后再遞給我!鼓似匠雎曊f道。
石影依言遞上,只見莫浪平競掏出周十三腹內一處血腸,快手縫補了起來。
石影轉頭,忍住作嘔感覺,再回頭時,莫浪平卻已經在縫補周十三腹間那三寸長傷口上的里層腹皮。
待得莫浪平縫合終于完成時,石影已經因為過于震驚而屏住了呼吸數回。
可當石影一瞧見莫浪平前額因為太專注而沁出汗珠時,想也未想地就掏出布巾,拭去那即將滑落頰邊的汗珠。
莫浪平一揚眸,黑黝目光對上石影,他微勾了下唇角,什么話也沒說。
石影胸口驀地緊窒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掌。
「生肌膏,苔綠色那瓶!鼓似匠吧斐鍪。
石影急忙回過神,取來生肌膏,打開置于莫浪平手邊。
莫浪平在周十三外層腹皮上敷了層藥,好讓皮膚新生。
「好了!鼓似狡鹕硐磧袅耸帧
石影則是不可思議地看著被縫合腸肚,卻未曾呼痛半聲,且仍有呼息的周十三。
石影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看待莫浪平目光,已經大大不同了。
雖說自己曾陪寶姑娘看過幾回診,知道寶姑娘善診脈、針灸,已算是醫者高手,可卻從未見她施行過此種醫療之術。
就自己方才眼見為憑,便說莫浪平是華佗再世也不為過!
石影咽了口口水,內心五味雜陳。
莫浪平究竟何許人也?是方才剖腹補腸時,神態凜然的妙手神醫?抑或是嘻笑怒罵、不拿人命當一回事的鬼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