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夏末時節(jié),園子里的辛夷和木槿花開落得燦爛如火,馥麗花香縈繞著玉寧宮里外,忒是沁脾。
洛瓊英身穿一襲茜色織花的薄綃紗袍,下身是同色曳地的羅綺散裳,一如從前的盤了個墜馬髻,簪飾著幾根鏤鳳玉釵。
她斜躺在園子里的羅漢榻上,身姿慵懶,眉眼之間流露出不同以往的一股嬌媚。
一旁灑掃以及忙著收拾宮殿里外的宮婢,時不時便會覷來幾眼,目光全落在她尚且平坦的肚腹上。
洛瓊英垂下眼陣,一手撫上還不算太明顯的腹部,嘴角徐徐上翹。
兩個月前,嚴雋帶著不省人事的她回到金梁,過后不久,御醫(yī)便診治出她懷有身孕。
由于世人多不詳個中內(nèi)情,只以為她這個金梁皇后遭敵國擄走,淪為人質(zhì),必定受到凌辱,她腹中的孩子肯定是遭辱之后,才懷上的孽種。是以,她在宮中的地位更顯低下,文武百官更是頻頻上書,力諫嚴雋廢后。
為了救她,嚴雋甘愿立下了永不侵犯東祁國的誓書,為此,天下人大為震驚,直道是禍水誤國,令一代霸主色令智昏,才會做出如此荒謬之事。
她這個傻子皇后,既不得民心,又不識大體,在金梁人眼中,本就不配當上一國之母,他們心中至高無上的帝王,竟還為了她擱下了一統(tǒng)天下的雄心,更別提如今她肚里還懷了個孽種,豈不更加可恨?
是以,金梁國上下對待她這個皇后,就像是對待敵人一般,眼中釘肉中剌,礙眼至極。
洛瓊英閉上眼,感受著酥暖的陽光照拂過臉頰,遠處卻傳來他宮妃嬪的嬉鬧笑聲,她不禁側(cè)耳細聽,依稀聽見了許久未聞的低醇嗓音。
她睜開眼,面上閃過一絲落寞,一顆心跟著擰緊。
自回到金梁后,嚴雋不曾再踏進玉寧宮,亦不曾召見過她,他似乎……不愿意見到她。
可她卻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他若不愛她,斷不會為了她,甘愿放棄即將到手的東祁國;既然愛她,又為何在將她帶回金梁后,對她不聞不問?
洛瓊英起身,走出了玉寧宮,循著笑聲走去,一路來到緊鄰玉寧宮的摘玉閣。
一進里邊,便看見嚴雋只手撐額,坐在林蔭下方的軟榻上,鳳眸半睨,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一旁,幾個妃嬪似是見他心情不壞,便壯大了膽子,圍在榻旁殷勤獻媚,鶯聲笑語不斷。
還是崔元沛眼尖,一下子便瞧見佇立在入口的她,臉色微微一變,急忙躬身道:“陛下,皇后娘娘來了。”
俊顏明顯一愣,嚴雋揚起鳳眸,望向佇立在那頭,因為懷有身孕而更顯單薄的茜色人影。
“皇后吉祥!笨v然眼神輕蔑,那些妃嬪仍是不情不愿的福身行禮。
洛瓊英直勾勾地凝睇著他,不再故裝呆傻,輕輕揚嗓:“我有一些話想和陛下說。”
“皇后娘娘這一來,不僅擾了陛下的雅興,恐怕還要惹得陛下龍心不悅,臣妾奉勸娘娘一句,還是趕緊回玉寧宮好生待著。”
見嚴雋近來從未踏入玉寧宮一步,加上朝前又因洛瓊英懷了孽種一事鬧得沸沸揚揚,以為嚴雋肯定視這個皇后如恥,其中一名妃子便大膽的出言奚落。
下一刻,便聞嚴雋淡淡的道:“崔元沛,把她拉下去,杖刑五十,掌嘴五十,貶黜冷宮。”
那妃子的臉色霎時一白,其他妃嬪全齊刷刷的跪下來,個個嚇得瑟瑟發(fā)抖。
“皇上恕罪,臣妾知錯了,臣妾不敢了……”妃子被崔元沛喚來的太監(jiān)一路往外拖,仍是不死心的扯嗓哀求。
嚴雋瞧也不瞧上一眼,只是冷睨了跪在周圍的妃嬪一圈,道:“所有的人都下去,往后沒有朕的旨意,誰也不準來摘玉閣!
所有妃嬪白著一張臉,行了宮禮便魚貫退下。
嚴雋默了片刻,才又迎上洛瓊英一直凝瞅的眸光。
他的目光灼熱似焰,神色卻是冷淡似冰,教她甚是困惑。
“陛下……”她低低揚聲,蕩漾的眸光好似一汪明媚春湖。
“崔元沛!眹离h驀然別開了眼,避開了她的視線,緊皺的眉心與抿緊的薄唇,透露出他的不耐。
或者……不耐之下,還藏著嫌惡?
這個念頭一掠過腦海,她的心被狠狠揉碎了。
“奴才在!贝拊婀砩锨啊
“這里風(fēng)大,送皇后回玉寧宮!眹离h望向他處,淡淡下令。
洛瓊英垂下眼睫,素手下意識撫上肚腹,嘴角自嘲的挑高。
如是看來,恐怕連他也以為這肚子里的孩子,是景丞堯的種。
既然嫌惡她,那又何必帶她回金梁?抑或,他后悔了?才會對她冷漠以對?
“娘娘,這里風(fēng)大,當心鳳體!贝拊嬉言谝慌詼芈暣叽。
“有勞崔總管了。”洛瓊英彎唇,卻發(fā)現(xiàn)自己笑不出來。
她該怪嚴雋用這般態(tài)度對她嗎?不,不能怪。當初若不是她一心想離開,又將錯就錯,讓他以為自己真是深愛著景丞堯,又在將身子交付予他的那夜,選擇與景丞堯逃離皇城,也難怪眼下會把自己推入這般可笑難堪的境地。幽幽轉(zhuǎn)過身子,洛瓊英想走得灑脫一些,每一步卻是萬般艱難。
她沒能瞧見,當她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嚴雋撇過瞼,鳳眸布滿沉痛,深切地目送她離去。
他不敢見她,就怕看見她絕望的模樣。
當初他沒給她任何選擇的余地,打暈了她,將她帶回金梁,她心中必然不好受。
景丞堯又是那樣無情背叛,狠心辜負了她,他甚怕她熬不過這痛,做出什么傻事,只能派著一批精銳的影衛(wèi)暗中守護。
他更怕,她會走到他面前,開口要他放她走。
他做不到。
縱然知道把她囚在皇宮里,她不會快樂,縱然明白她心中沒有他,他也不愿放手。
“陛下,奴才已送娘娘回玉寧宮歇著!贝拊嫒ザ鴱(fù)返。
嚴雋掩著長睫,一束束金色碎光在那冷峻的面龐上閃動!盎屎罂雌饋須馍绾?”
“稟陛下,娘娘她……瞧上去有些憔悴!
“可有吩咐御廚按照御醫(yī)開的補身藥方,幫皇后調(diào)理膳食?”
“一切遵照陛下圣意,御醫(yī)們不時會上玉寧宮替娘娘把脈,開一些安胎的方子,奴才也會時時守著,請陛下放心。”
“知道了,無事便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靜!眹离h揉著深皺不展的眉頭,低掩的眸有著苦澀與自嘲。
崔元沛張嘴欲言,終是又將快到口的話給咽回肚里。他真不懂,睿帝明明在乎皇后得緊,卻又不愿踏進玉寧宮近身關(guān)心,只要一下了朝,便到離玉寧宮最近的摘玉閣來待著,時不時便要影衛(wèi)回報皇后的近況。
究竟有什么誤會,非得這般折磨著自己?崔元沛為主子嘆了口氣,不敢多說什么,福了福身便退到閣外守著。
心底很苦,當真是苦不堪言。
她愛的男人,以為她愛著別人,更把她肚里的孩兒當作是他人的孽種,因此厭惡她,不喜見到她。
世上還有什么比這更苦?洛瓊英對自己苦澀一笑,一手攏緊了水絲披風(fēng),一手提著一盞宮燈,緩緩走進越發(fā)蕭索的傍湖水榭。
拍掉白玉石凳上的塵灰,她輕輕落坐,上身倚著石欄,想著先前與嚴雋暗中過招的那些舊事,不禁輕笑出聲。
她不曉得,不遠處有道頎長的青色身影,因為這聲嬌脆鈴瑯的笑聲,眸光漸軟,胸中蕩起無邊柔情。
方才影衛(wèi)回報,說她遣開了宮人,獨自一人走向靠近冷宮的幽僻水榭,按捺不下想見她的渴望,他便換上了昔日扮成秦悅的喬裝,來到這里。
依然皓白皎皎的月色,如同溫潤的珍珠光芒,碎灑在她身上,她仰著秀顏,一手撫著依然平坦的腹部,唇上那抹笑弧,靜美可人。
此時此刻,她心中想的是何人?能讓她一展笑顏的那人,會是誰?
思及此,一抹澀然在心上劃過,痛意牽動全身,嚴雋閉上了人皮面具下的雙眸,拳心收緊。
“是誰在那里?”聽見那頭暗處傳來細微的衣料摩擦聲,洛瓊英撤下笑顏,換上滿身的戒備。
嚴雋尋思片刻,仍是緩緩走進水榭。
洛瓊英一見到那張丑陋的人皮面具,目光一怔,心口微微一窒。
他為什么會扮成秦悅,出現(xiàn)在這里?
兩人無聲對望了好半晌,月色映照在他們面上,彼此陣底皆是漣漪湛湛,
然后,嚴雋用著他那低醇溫雅的嗓音,低聲道:“我見姑娘想得正入神,所以不敢進來擾你!
洛瓊英怔望著他,眼眶泛起濕意。“這里非是我一人能獨占的地方,又怎會擾我?你多心了!
頎長的青色身影朝她走近,在她身側(cè)的石凳撩袍落坐,她心口一悸,連忙掩下眸子。
他不是不愿見到她嗎?不是很厭惡她嗎?又怎會扮成秦悅來此見她?
鳳眸貪婪地直睇著那張秀美芳顏,嚴雋知道自己這樣十分可笑,為了見心愛的女子,竟然得扮成另一個人,才敢接近她。
可為了她,他連東祁國都可以棄之不要,又何妨這點可笑。
忍下想碰觸她的洶涌渴望,嚴雋嗓子微啞的道:“我瞧姑娘方才兀自笑得開心,可是想起了誰?”
不愿放手,也不愿讓她離開自己眼前半步,也明知刻在她心上的,是他人的身影,可他仍是問出了口。
也許,真要非得親耳聽見她,一次又一次的對他說,她不愛他,不稀罕當他的皇后,他才能真正死心,甚至是放手。
洛瓊英的陣光堪比月色溫瑩,直望入他的眸心,微微一笑,道:“我是想起了我腹中孩兒的父親,才會笑得這般開心!
嚴雋別開眼,人皮面具下的俊顏緊繃,嗓子略僵:“原來如此,看來姑娘對腹中孩兒的父親用情至深。”
果然,她心里想的念的,都不是他。
“秦悅,我想同你說個故事,你可愿意一聽?”洛瓊英嫣然一笑。
“你說吧!眹离h抑下滿腔的悶郁,態(tài)度有些冷淡。
洛瓊英也不以為意,兀自說了起來:“在很久以前,有一座冷宮里,住著一對母女,后來這個女兒長大了,鬼點子變多了,冷宮又是三不管地帶,要是平日沒鬧出什么大事,沒人會理會里頭缺啥少啥,所以這個女兒便時常找機會假扮成宮女,偷偷溜出宮。”
雖不明白她為何要藉這個故事,提起她的過往舊事,嚴雋仍是沉下心,靜靜聽她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