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蔣呈禮走了。
他選在一早離去,像是刻意不愿與她打照面。舒忻宇躺在床上,聽著大門關上的聲音,即使裹著厚重被子,心還是冷得讓她直打顫,一夜未眠。
最終,他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就在蔣呈禮離開后的半個月,她也選擇搬出這棟屋子。她的好友莫薇亞要結婚了,本來租賃的地方讓給她,舒忻宇搬入,這個屬于自己的空間令她心安,卻也失落。
她一面為好友祝福,一面徹悟地道:“我現在知道,野獸與人的戀愛,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
莫薇亞聽著。“這你不是早知道了?”
“是啊,只是我還以為我們可以找到適合彼此的方式,但結果不是這樣……沒辦法,我們生活的地方本來就不一樣,想法也是,我終究沒那個能力拴住他,而且,我也不想!
她想起了高中的時候。
那時,他們窩在學校的頂樓,天氣晴朗,白云飄飄,蔣呈禮抬頭望著天上大片云彩,忽然冒出一句:“如果,可以搭乘那些云就好了!
想不到野獸也會有這纖細神經,舒忻宇聽了,噗哧一笑!澳惆装V。吭浦皇怯梢粓F氣體組合而成的,根本就不是實際存在的東西,何況它們又沒有方向,就算真能乘坐,被載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怎么辦?”
“那就是我想要的啊。”蔣呈禮一笑!暗揭粋完全陌生的地方,過自由自在的生活,沒有任何束縛……你不覺得很棒?”
“哪里?”舒忻宇無法理解,她連父母吵著離婚,不知自己要何去何從都會害怕了,何況是隨著云朵飄移到不熟悉的地方?“我還是安安分分地待在這里就好……”
“嗯,很像是你會說的話。”蔣呈禮仍是笑,心神早已隨著那些云彩而去,留在這里的,瞅著她的目光溫柔。他看往天空,悠遠得仿佛他的只是一個沒有任何用處的空殼罷了。
舒忻宇看著,胸口微悶,莫名涌上一股沖動,使她問他:“留在這里不好嗎?”
蔣呈禮一愣,回過神來看著她!笆菦]有不好啊……”可是,他的眼神還是向往。
向往到往另一個他完全不熟悉的地方。
那時候,舒忻宇便知道,這個男人是誰都掌握不住的。
他就像云,看似有具體形貌,可探手一摸,卻是縹緲。
十年后的今天,他當真遠去,而舒忻宇也覺悟了。
野獸應該在屬于它的天空下自由生存,而她,只要能夠遠遠看著,就很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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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呈禮接受嚴緯凡的邀約,加入了這一次的攝影計劃。
這組團隊共有五名攝影師,除了他和嚴緯凡是臺灣人之外,其他人皆來自不同國度,其中有個專以拍攝自然奇景出名的美籍攝影師James,蔣呈禮非常信服他。
年逾半百的James一頭華發,體力卻好得驚人,上山下海永遠搶在他們這些年輕人之前。他的太太也是臺灣人,因此他懂得一些中文。蔣呈禮第一天見到這位老者拍出來的相片,驚為天人,自此便以他為師。
難得見這唯我獨尊的小子也有聽人指使的一天,嚴緯凡嘖嘖稱奇!拔铱刺煺嬉录t雨了,James居然可以把你治得服服貼貼的!
蔣呈禮懶得理他。在自然中攝影和在攝影棚全然不同,一個具備所有要素,燈光化妝全準備好,可拍攝風景卻得看老天給不給面子。有時他們為了擷取一個畫面就得耗上三、五個小時,等待物種出沒,捕捉那僅存三到五秒的美。
但畢竟還不習慣,多數時候他總是失手,落得一手空。為此,蔣呈禮不得不繃緊神經。他在James的指導下開始懂得留意光線的變化,放空自己感受四周動靜,他的知覺逐漸與手中的相機合為一體,感覺自己看見的,不再只是事物的表面。
他第一次經歷這樣的拍攝方式,掌握其中訣竅確實花費一些時間,但很值得,James對他的表現更是贊譽有加!澳慊页柡Γ∧愕腜hoto讓我豪感動!It's amazing!”
對于James中英夾雜的怪異語句蔣呈禮已經習慣。他稱贊他拍出來的照片充滿靈魂,看透了萬物本質,蔣呈禮聽著,扯了扯唇。“但連自己唯一在乎的都看不透,又有什么用?”
James聽出端倪,眼睛一亮!芭耍俊
蔣呈禮沒應聲,算是默認。
這個晚上,他們在塔勞阿卡一間旅社留宿。塔勞阿卡位于巴西的阿克里州,鄰近雨林,十分邊陲。巴西人充滿熱情,相當好客,而人來瘋的James更是樂在其中,硬是拉著他一塊兒下樓喝酒。
喝著喝著,大概是真醉了吧,否則,他絕不會拿自己的事出來講。
“我不懂她是怎么想的……”
來這里已過了半個月,白天,他專注面對著自己要拍攝的景物,可心思卻已飛揚過海,像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忘了將自己的心緒收入。他想著她、念著她,想得近乎發痛。夜晚,她的豁達、她的懷疑、她的拒絕、她的不聞不問纏繞著他,令他沮喪,他的人生從不曾談愛,這是第一次,他感覺自己陷入一座迷宮,只能任由她的喜怒哀樂牽引,找不到正確方向。
James聽了,像是心有所感地點點頭!澳阌X得她不茍唉你,退不退?”
“呃?”
蔣呈禮還不及消化James不甚標準的中文,便聽他繼續講!案C以前也是遮樣,My wife是個豪女人,我區哪里,很久不灰家,她都不生起。科是,久了我就懷疑She doesn't love me……窩很傷心,so I ask her,你是不是由別人了?不唉我了?喔,她豪生起啊,罵了我一痛……”
James用一臉滿足的表情笑著敘述,原來,他的太太不是不在乎他、不愛他,就是因為太愛了,才能忍受自己單獨被留下來的寂寞,任他自由自在地到處來去,成全他的想望。而她,心甘情愿,成為那個守候他歸來的港。
“Love and be silent,你知倒嗎?”James睿智的藍眸如一潭池水,平靜地望著他,說:“這種不縮的、為你豪的唉情,才是真整的唉啊!”
Love and be silent,這是《李爾王》的典故,為莎士比亞的著名悲劇之一。
年邁的李爾王有三個女兒,他分別問女兒們有多愛自己?大女兒和二女兒說得天花亂墜,唯獨三女兒,講不出太好聽的話。李爾王為此發怒,卻在最后落難之際感受到三女兒對他的愛有多深刻,那是無法訴諸言語的,沉默的愛。
James這番話也震撼了蔣呈禮。“我……我沒這么想過。”
他對愛情的認知太淺薄,過去他慣于做被需索的一方,以為愛情就是這樣,被要求、被占有,但Love and be silent,他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愛的方式。
他想到那時候在臺灣,他問她:“如果我不在了怎么辦?”
她聞言,烏潤的眼閃過了寂寞的光,卻還是笑著,尊重他的決定。“如果……你想去的話,就去!”
當時他不懂她怎么可以如此豁達,是不是不夠愛?他為此鬧脾氣,幼稚地想反正她也不在乎,但選在最后一刻才告訴她,其實也是希望能夠得到她的不舍……結果,他以為自己失望了,事實卻不是這樣——
他知道,他錯了。
“我說我要出國工作,她分明露出了一臉想哭的表情,卻一句話都沒說!彼豢陲嫳M手中啤酒,粗糙釀制的酒液喝起來特別苦澀,蔣呈禮任由那滋味淹沒自己!拔也欢窃趺崔k到的……”
“因為她唉你!
“嗯。”他現在明白了。
原來愛的方式千萬種,不是只有任性、一股腦兒地盲目索求才叫愛。他抬頭,看望滿天星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淺薄,有個女人以這樣的方式愛他,可他不但沒領會,甚至懷疑、憤怒……
他想,他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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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的攝影原本為期半年,但蔣呈禮的加入讓計劃更為順遂,三個月后,Case結束,他回臺,同時也和嚴緯凡接受母校的邀約,參與他們主辦的一場活動。
飛機上,嚴緯凡聽聞了丁艾玲的事,數落了他一頓!拔乙恢庇X得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在你身上,果然!唉,小宇打擊一定很大……”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啊!“結果這事怎樣了?”
“什么怎樣?”
“就你有沒去慰問一下人家?跟人家講天涯何處無芳草,本人已經名草有主,不要再干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
蔣呈禮從鼻孔噴氣,顯然覺得他有夠啰唆。“為什么要?那又不干我的事!
“不干我的事?不干我的事?!人家為了你自殺耶!媽喔,你該不會也這樣跟小宇說吧?”
蔣呈禮沒回答,擺明默認。
“天啊天啊天啊,你這人沒血沒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現在發生這款歹志,人之常情好歹該關心一下,結果你不聞不問,我這個外人都心寒了,何況小宇?我講的話你到底有沒聽進去?我不是叫你多給她一點信心?”
“她叫我去看別的女人,我拒絕了,這樣還不夠給她信心?”他不懂。
“你這不叫給信心,是讓人覺得你無情!”嚴緯凡翻了個白眼!拔乙切∮畎。陀X得你今天可以對別人這樣,難保哪一天對她也是一樣!”
是這樣的嗎?蔣呈禮眉間擰折。他確實不曾深思到這個程度,但問題是……
“Ilin自殺,和我無關。”
“嗄?”
他和嚴緯凡的對話到此為止。
下了飛機,他叫了計程車。這三個月,他所處的地方聯系不便,所以他舍棄了高科技的通訊裝置,改為提筆寫信,也將自己拍攝的相片寄給她。和James深談之后的那個晚上,他便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很抱歉他選擇那樣的方式,可她始終沒回音。他那樣拋下她確實過分,她肯定還在生氣,在飛機上聽了嚴緯凡那些話,他想,是他的表現令她失望了……
他急于彌補一切,一路上馬不停蹄,回到家,睽違三個月的住屋門板深鎖。這個時間,小宇還在上班,屋內沒人他并不意外。
蔣呈禮打開燈,屋內紛飛的灰塵卻令他不解,感覺這屋子失去生氣,好像很久沒人住過……
“該不會……”
他有股不好的預感,直覺驅使他打開她房門。里頭空無一物。
她?吹臅、收藏的雜志、隨處懸掛的衣物、抱枕娃娃統統不見,房間一如她來之前那樣空蕩。蔣呈禮瞬間有種渾身被抽干的感覺,他立刻給手機充電,一開機,一堆未接來電跳出來,卻獨獨沒有她的,他轉而撥打她的號碼,不敢相信自己指尖竟在發顫!拔?小宇……”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請查明后再撥,謝謝!逼桨宥鵁o感情的機械女聲宛如寒流,蔣呈禮再三確認號碼沒錯,他心驚,改打至舒忻宇公司,接起來的卻是個陌生女聲!罢垎柲艺l?”
“我找舒忻宇……”
“忻宇?她現在不在位子上耶,要不要我替你轉告——”
蔣呈禮等不及,掛了電話。
她現在在公司,表示他去公司一定堵得到人,他二話不說地慌張沖出門,卻在樓下管理室被人叫住。
“蔣先生!蔣先生!”
他無暇理會,偏偏管理員硬是拉住他!拔覄偼私o你,這里有很多你家的掛號信,都沒人收……”
掛號信?蔣呈禮停下腳步,轉頭看見管理員從柜臺底下搬出個小盒子,他看著,面容鐵青。里面除了一些帳單以外,還包含了這三個月他從巴西寄出的航空信件……
原來,她不是不回信,而是根本就沒收到他的信!
他接過管理員遞來的盒子,感覺他的心一沉,里頭的信件失去了主人,而他,失去了她。
下一秒,蔣呈禮飛奔而出,卻是去了莫薇亞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