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勝雪一直不知道該不該問六姑,她跟凌大進肯定有什么,但這么多年過去,只怕問了會給她添堵,想了幾日,決定改問傅嬤嬤。
要是問最了解主子的人,那不會是親娘,不會是貼身丫頭,而是奶娘。
所幸她嫁入姜家后,蘇六娘一直對她這侄女很大方,陪房的人她都能使喚,而過去她也曾經讓傅嬤嬤過來幫忙,所以讓桐月去三進喊一下,不會太惹人注目,再將人帶到前庭的八角亭,那里連墻壁都沒有,不怕被人聽去。
蘇勝雪已經花了好幾天在猶豫,是故面對傅嬤嬤,也不想花太多時間,開門見山地說:“今日讓嬤嬤過來,是有件事情想了幾日不明白,想讓嬤嬤給我說說。”
傅嬤嬤堆笑,“小八小姐說這話是折煞老奴了,有什么事情老奴若知道,一定跟小八小姐說個清楚。”
“喏,這可是傅嬤嬤自己說的,那凌大進跟六姑什么關系?”
傅嬤嬤不愧是人精,面不改色不說,還裝出一副困惑的樣子,“凌大進?老奴可是第一次聽到這名字。”
“傅嬤嬤你就裝吧,我見到他了,他親口跟我說,我跟六姑長得像,他還叫我小八姑娘,分明是知道我跟六姑的。”
大戶人家人多了,可能十幾歲的姑娘還沒成親,但哥哥卻已經生下女兒,又或者已經有個孫女,卻又讓年輕姨娘產下女兒,若都只稱姑娘怕輩分亂,所以小一輩的小姐會在排行前面加個“小”,例如五姑娘以及小五姑娘,一個是姑姑,一個是侄女。
“小八小姐,老奴是真沒聽過這人,蘇家來往的人太多了,老奴又是個后宅仆婦,沒見過什么客人……”
“傅嬤嬤,這人跟大爺認識,我就是不想讓六姑煩心,這才問你,你若不肯說,為了長遠計,我只能去問六姑!
八風吹不動的人精終于僵住了。
蘇勝雪知道“跟大爺認識”有用,但人精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所以也沒催她,拿起一塊糖花餅,一邊吃一邊等。
等到她吃完第二塊,傅嬤嬤這才嘆了一聲,娓娓道來。
大黎朝本有春宴之俗,十二歲上的少年少女會開始跟著父兄到其他人家作客,說是賞春,基本上算相親,當年絲湖繡莊的唐家辦春宴,蘇家在邀請之列,唐家為了湊趣,請賭場過來開桌讓客人試試手氣,凌大進年少貪玩,偷溜進來,便跟蘇六娘認識上了。
凌家雖然開賭場,但凌大進卻是一面學習拳腳,一面看四書五經,因此談吐十分不俗,兩人對彼此有好感,但也知道差太多不可能,故也沒約書信。
卻沒想到那年七夕,蘇家兄弟姊妹一起上七夕廟系紅繩,蘇六娘半路跟丟了,長得芙蓉花貌的落單少女自然引起覬覦,正不知所措時,凌大進出現吼走了那些登徒子。
七夕廟人多,走失就很難找到,但好處也有一個,上山下山都是同一條路,守著路口,自然能守到蘇家大隊。
凌大進守了她快一個時辰,見她總是要哭要哭的樣子,又是說笑,又是耍寶的逗了她一晚,這一逗,便逗出感情來。
后來一年多的時間,兩人都是借著每月初一在昭然寺見面,等蘇老太念完經就得走,書信香簽那些東西怕落到有心人手中,倒是一次都沒。
對凌家來說,自然樂意娶蘇家媳婦,但蘇家卻不想要凌家這種親戚,賭場營生,名聲太壞了,即使是庶女,也不能嫁給這種人。
凌大進有爹娘祖母,蘇六娘也有母親幼弟,各有各的為難,不可能丟下一切相偕走遠,還沒想辦法讓長輩同意,凌大進那個已經病了一年多的父親過世,得守孝三年,凌老太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不已,凌家想到的辦法就是熱孝成親,長孫成家,老人家好歹高興些。
眼見祖母心痛得不愿吃飯,凌大進也只能點頭,娶了經營艷花坊的李老板的三女兒。
李小姐過門后很是爭氣,沒幾個月就有了,一有喜脈,立刻搬到后頭專心養胎,讓自己帶來的陪房丫頭去伺候丈夫。
隨著凌大奶奶肚子漸大,凌老太身體也越來越好,等到曾孫出生,凌老太更是拐杖都不用了,每天都去看曾孫,逗完孩子可以連吃兩碗飯。
至于兩個開臉丫頭也爭氣,都在幾個月內就懷上孩子。
凌家三代獨苗,孩子少得可憐,沒想到一娶李小姐,一年添子,還有兩個挺肚,長輩疼愛這媳婦不說,正妻的地位更是無可撼動。
事已至此,蘇六娘自然也沒什么好說了,也不怪凌大進,畢竟總不能為了她不顧凌家。
對蘇六娘來說,與其要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不如嫁給一個死人,反正不是凌大進,是誰都沒差,丈夫不在至少清心點,蘇家男人奇葩太多,她也沒那勇氣去搏下一個運氣。
于是她替代嫡姊嫁入蘇家,過起了深居簡出的寡居生活。
傅嬤嬤說到這里,抹淚道:“老奴都跟小八小姐說了,小八小姐可千萬別去問小姐!
蘇勝雪聽了心里堵得慌,沒想到六姑居然有這段過去,她一直以為六姑是跟她一樣,實在是怕了,于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沒想到是身分不配,意中人因為父親病逝必須熱孝成親……
當年凌大進跟她那不象話的爹回蘇家收錢,卻收到一個活人,肯定是姑侄倆長得像,她才被饒了一命,當時凌大進踹她爹那種端法,一聲聲的“她是你女兒,你為什么不好好照顧她”,現在想來,是知道六姑守望門寡,心里不好受。
“六姑沒想過磨久了,悄悄過門當妾嗎?”
假裝出家,假裝病死,多的是“悄悄”的路子,誰有興趣管一個沒落大戶的女兒出嫁沒。
只要過了門,男人寵愛誰,凌大奶奶哪管得著?
說句不象話的,把六姑當成外室買間宅子就好了,凌大奶奶手伸不到那里,六姑大可跟凌大進過兩人生活。
“那不成的!备祴邒咭魂噰@息,“小姐年幼時那場病,藥吃得太多,身子已經壞了,不能生育,若是當正房奶奶還可以讓妾室生,去母留子,可是當妾室是要讓誰生?若是把別的妾室的孩子抱來小姐膝下讓她扶養,又不成正理,別說后宅會亂,光是成為主母的眼中釘就夠受了,退后一步說,大太太連凌家正房奶奶都看不上,又怎么會讓蘇家女兒當凌家妾室。”
“那當外室也是能在一起的……”
“當外室就得舍棄蘇家六小姐的身分,姓名從祖譜劃掉,不再姓蘇,從此不能跟母親還有弟弟見面,小姐舍不得……”
蘇勝雪默然。
即使六姑愿意委屈為人外室,但代價卻是把十幾年的親情都割舍干凈,這選擇不好做。
門戶不當,即使有情有義,那都是不對。
當時六姑一定很傷心,但除了哭,什么辦法也沒有,想跟喜歡的人相守,愿意委屈自己還不夠,還得舍棄自己,可相形之下,凌大進卻是什么損失都沒有。
今時今日,凌大進有兒有女,嬌妻美妾,可六姑卻是日日替未曾謀面的丈夫念經上香,好不公平。
真的……好不公平。
大抵是看她難過,傅嬤嬤安慰道:“小八小姐別難過,女人各有各的命,小姐雖然無夫無子,但勝在過得清閑,姜老太疼人,大太太那兒只要不跟她爭奪家權,其他都好商量,沒有婆媳關系,也沒有妯娌關系,說起來也不算太糟,蘇家十一個小姐,倒有一半挨過丈夫打,其他的也沒多好,高嫁的得對婆婆丈夫妯娌卑躬屈膝,低嫁的除了面子,什么都沒有,您可能不知道,九姑爺家里只剩下書香門第這四個字,連孩子的束修都拿不出來,九小姐一年總得有一兩次來求小姐幫忙,有丈夫又有什么用,老奴想了想,大概只有嫡出幾個小姐算過得好!
蘇大太太只有親生女兒的親事才用心打算,至于庶女的,只要名聲不差,聘金給得多,什么人都允,她記得有個姑姑還嫁給一個五十幾歲的鄉紳當續弦。
若六姑沒有喜歡的人,嫁入姜家當然很好,但若是曾經有緣分,卻礙于現實種種原因不得相守,那感覺也太糟了。
女人最好的時光都用在想念上,而昔日那個人早已經兒女成群。
“老奴誠實跟您說,若小姐過門后有什么擔心,便是怕將來大爺兼祧的二房奶奶跟自己不同心,尤其是大奶奶進門后那樣子,別說小姐,只怕連大太太都煩上三分,您不知道,大奶奶可是在跟公婆敬茶的日子就開口要權,還說什么自己是新媳婦,大事情幫不上,管管廚房這種小事卻是可以的,愿意替老太太分憂,老太太都回日后再說了,她還纏著說是新媳婦的孝心,老太爺精挑細選的媳婦都這樣,小姐實在不敢想到時候二房媳婦會是什么品行。”
蘇勝雪一直沒問姜少齊關于柳氏的事情,圓房之前沒有,因為覺得不重要,之后更沒有,畢竟身為一個現代菁英肯定看不上那種無腦怪,因此不用打聽,不用在意,沒想到傅嬤嬤卻說了出來。
也難怪六姑會怕,這柳氏也太厲害了點,剛進門就想要廚房的管事權?
誰不知道廚房管事最好撈,那只怕是卓氏的小金庫,別說才進門,只怕連生三子都未必能拿到。
“所以,老太太前年說起想在蘇家再找孫媳時,不只小姐松了一口氣,連老奴跟兒子兩家子人都高興,別的不說,光是自己人就貼三分心,您過門后,小姐也只煩惱一件事情——知道您是怕了蘇家才過門,但一方面見大爺一直不來,怕您無后。”
蘇勝雪知道六姑在這樣艱難的時候還替自己想,心中一暖,“我之前就說了,我不怕無后,也不希罕人拿香火,就是不希望得寵,又知道六姑在這里,這才進入姜家!
傅嬤嬤微微一笑,“小姐便是矛盾,一下覺得與其冒險亂嫁,不如到她身邊,姜家單純,她也能照顧您,可一方面又會想,有了媳婦,她的香火是有人拿了,那小八小姐的要怎么辦,萬一大爺一直不來,難不成二十年后讓智哥兒再來一次嗎?
到時候可是由大奶奶出面,大奶奶自己都沒見識了,能挑上什么好媳婦,萬一挑上一個鬧心又不孝順的,怕苦了您!
“那我就把她攆出去!
“那不行的,二房怎么樣都要有人承嗣!备祴邒咭魂囍边^后突然笑了,“唉,老奴真是老了,您都有孩子了,當然有人承嗣,老奴在急什么啊……”
“傅嬤嬤對我們姑侄好,我們知道的。”蘇勝雪摸摸肚子,“不管是男孩還是招贅的女孩,我肯定教她孝順祖母!
傅嬤嬤一陣安慰,“二少爺肯定是個貼心的孩子,孝順祖母,也會孝順您!
雖然還沒出生,但大家已經都默認這是二少爺了,就算女兒也能招贅拿香,就祠堂方面來說,也的確是和少爺同等級沒錯。
“對了,您剛才說,凌大進跟大爺認識?”
“生意上有些往來,傅嬤嬤后來可有聽說過凌家的狀況?”
“不瞞您說,多少有的,每到冬天,大山每隔幾日便要去阮大娘那里送銀絲炭,去買銀絲炭的多是主人家有點小錢的,偶而會聽到一些事情,順道搭搭話。聽說凌家賭場收入一直很好,現在凌大爺膝下有四個兒子,五個女兒,除了大奶奶懷孕后開臉的那兩丫頭都因為生了兒子提上姨娘之外,大奶奶自己后來又生了一兒一女,家權現在還是凌太太在管,但廚房這塊則給了大奶奶,凌大爺感謝大奶奶第一胎就生下男孩,讓祖母開心,所以一直以來對大奶奶都很尊重,姨娘全是大奶奶作主開臉,從來沒有自己睡過丫頭,這點讓好多奶奶都羨慕不已,直說凌大奶奶有福氣!
蘇勝雪聽了內心真是復雜萬分。
她真是太高估這時代的男人了,看昭然寺中他看著自己那樣子,分明對六姑感情很深,但他娶妻還能說為了孝道,那些姨娘是怎么回事?
或者對他來說,那感情只是時空上的催化作用?
蘇六娘笑起來很美很美,兩人的感情也很美很美,但他的日子還要過,因為姨娘們也很美很美。
或許六姑也是明白這點才深居簡出,善天會,七巧會,慶春會,這種出門的大日子,六姑永遠不會出現,因為她要把機率很低的偶然徹底變成不可能永遠見不到的人,就永遠忘不了。
而自己也覺得沒什么好說,大家都是普通人,凌大進是,姜少齊……應該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