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麒麟城,人人都知道元府有個小公子,卻極少有人能打探到他的來歷,只知他是元家的親戚。
然而以元家首富的地位,想和這位小公子結識者自然不在少數,尤其大凡那些含金湯匙出生的紈绔子弟,哪一個年少時不愛結交一群狐群狗黨到處吃喝玩樂?
只不過一來元胤昀對明冬青管得嚴也守得嚴,二來明冬青跟那些酷愛上館子和青樓的紈绔子弟也很難有所交集。
在自家的地盤上,元胤昀極少束縛明冬青,允許她可以不讓下人跟著到走走逛逛,畢竟城里哪一條街上沒有元家的鋪子?
除非和元胤昀出門,明冬青不愛上館子,她平日最愛的反倒是在天蒙蒙地亮時——那些被慣壞了的公子哥兒們應該都還在被窩里頭夢周公時,明冬青通常已經梳洗完畢——開開心心地踏出元府,逛逛大清早的市集,大半這時候只有那些販夫走卒在街上活動。
若有人說這時候的市集有什么好逛,明冬青絕對第一個跳出來反駁。有些平凡中的美味,還真的非得趕個大清早才遇得到,周大娘的手藝雖好,但在元府,一頓飯的排場還是十足的奢侈華麗。
明冬青經常光顧的小攤子,包括城東那家清粥小菜,天沒亮就坐滿了清早趕集或下田的小老百姓,她通常點兩樣小菜,有時是豆腐乳或油條蘸醬油,有時來一盤老板娘讓人贊不絕口的腌菜心或炒蘿卜干,越是簡單滋味卻越教人感動,酥脆的油條沾上少許醬油,再喝上一口清爽且熱呼呼的白粥,一股讓人舒坦不已的暖流立刻打從心肺蔓延向四肢百骸。
若再配上腌菜心,用胡麻油、烏醋、香菜、辣椒和醬油腌得通透,又酸又脆的,配粥配飯都好,下酒也極受歡迎,如果不是想留著肚子吃其他的,明冬青還真想吃上十幾碗。
再來是隔壁的豆腐腦,元胤昀愛吃咸的什錦豆腐腦,灑了蝦米和蔥花,光看都讓人嘴讒,她則偏愛加了姜汁的甜豆腐腦,有時前一天夜里想著那味道,肚子就餓了。
還有街口的張記包子饅頭,大清早出籠,那樸實香甜的氣味就教人招架不住,明明吃飽了也覺饑腸轆轆。
林林總總,明冬青還真想不出不在大清早出來走走逛逛的理由,何況這時候萬戶塵煙還悄悄地睡著,所有的吵鬧都有一種樸實清爽的氣味。
吃完清粥小菜,她隨意走走逛逛,決定肚子還有點兒空,再來碗豆腐腦正好,這時街角一陣吵鬧,一群人像追著什么住這兒跑來了,一路上還鬧得兩旁開鋪的、沒開鋪的小販雞飛狗跳。
“豬跑啦!”
“快抓住它!”
“這里還有一只!”
明冬青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覺得眼角有什么龐然大物跑了過去。
這時無論是小販或客人,手腳不利索點的可就倒霉了,而誓死護著豆腐腦的明冬青,貼著一戶人家的墻站著,就這么看著幾頭豬把清早的市場搞得人仰馬翻,覺得有些好笑。
這一個上午,大伙兒忙著逮豬,或忙著把攤子恢復原狀,雖然是飛來橫禍也得認了。
明冬青吃完豆腐腦,街上一片狼籍,她決定走小路回去。她不怕躲在暗處的地痞無賴敢找碴,胸前的白虎玉佩在這座麒麟城里,可能比皇帝令牌更好用——當然吃飯還是要付錢的。
小巷無人,旁邊的人家或出門或沒醒,安安靜靜,倒是讓她撞見了個小家伙。
她瞥見一條卷溜卷溜的小豬尾巴和圓滾滾、胖嘟嘟的豬屁股,靈巧地消失在一戶人家擺在外頭廢棄不用的竹糞子里。
“哈!”明冬青玩心大起,放輕腳步,準備來個“甕中捉豬”!
小豬仔顯然是聽見人聲才躲起來,明冬青蹲下身,果然看到一雙無辜的小眼睛,楚楚可憐地與她對望。
“五花肉!”五花肉最好吃了!
小豬仔只能無助又驚恐地,看著嘴角幾乎要淌出口水來的明冬青朝它伸出了魔爪……
這就是明冬青與小豬仔相遇的經過。
“所以呢?”元家大廳,元胤昀抱著胸,他覺得太陽穴叉開始隱隱生疼。
“拜托你!”一人一豬——明冬青捧著小豬仔,又端出討糖吃的絕活。
“要吃豬肉,用不著養一頭豬!
“我沒有要吃它!毕喾昃褪怯芯,既然有緣,怎么能吃呢?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沖動,“你想養寵物,有狗,有貓,或者鳥也行。”誰會養一頭豬?還是頭肉豬!
“可是我就是找到它啊!”她沒找著狗,沒找著貓,沒找著鳥,就是找到一頭小豬仔!
“你可以把它還回去!
明冬青雙眉下垂,嘟起小嘴,兩眼更是水汪汪地看著元胤昀,“還回去它會有生命危險!你忍心嗎?”
元胤昀在心軟與不爽間掙扎。他的府里為什么要養頭豬?這太可笑了!
“求求你!”這會見連小豬仔也發出哀鳴。
“它很臭!
“我馬上把它洗干凈!”明冬青不等元胤昀回答,蹦蹦跳跳地沖出大廳,給小豬仔洗澡去了。
他能反悔嗎?看來是沒辦法了。他這個一家之主,只要一碰上這丫頭就沒轍,還真是越來越威嚴掃地了。
明冬青還真的把小豬仔洗得干干凈凈,沒洗過澡的小豬仔怕得不得了,和明冬青玩起了官兵捉強盜,結果一干婢女、小廝都給抓去攪和,弄得大伙兒人仰馬翻。
為了讓大家一眼就明白此豬地位非同小可,她還在洗干凈的小豬仔頭上用紅鍛帶綁上一朵彩球,紅艷艷的彩球幾乎比小豬仔的腦袋還大。
“它叫啥名字?”元胤昀瞧她樂的,都懶得潑她冷水了,只是話問出口他又后悔了,總覺自己跟這丫頭一樣犯傻。
豬還取名字呢?笑話!
明冬青扯出個有些傻呼呼的笑,“五花肉!”
于是乎,明冬青身邊多了個小跟班——小豬仔“五花肉”!
其實,元胤昀反對明冬青養“五花肉”,還有另一個原因——他不希望她想起幼時養的來福。
但一段時間下來,發現丫頭照樣開開心心的,一人一豬還成為府里的活寶,也就不再說話了。
話說回來,貪吃鬼養了一頭豬,怎么想怎么好笑!
元胤昀的顧慮并不全是多余,只是讓明冬青想起那些悲傷往事的,不見得是五花肉,當她真的因為往事而不開心,也不太愿意表現在臉上。
臘月剛過,時逢正月新年,家家戶戶無論貧富,一家大小團聚在一塊兒,就算十幾口人吃不到兩口年夜飯,但人團圓,心就團圓。
街上積雪被清到兩旁,麒麟城位在南方,一年里頭難得下雪,有人說這是今年的瑞雪呢!就是苦了那些清貧人家,于是麒麟城太守與元家站出來號召城內富豪開糧倉,也送棉被,盡量讓所有人都能過個好年。
明冬青的貂裘里包著因為怕冷而不想自己走路的五花肉,走過那些剛換上大紅春聯的緊閉門戶,就算再怎么窮困的人家,四面墻可能破了但沒錢補,此時也傳來歡聲笑語。
她已經不太記得兒時有沒有和阿爹、姊姊和奶娘一起吃年夜飯了,每年她總會夢見小時候和阿爹及姊姊一起吃團圓飯,老早分不清是夢或是記憶,而且不知道為什么,關于圍城之后,天朝捷報傳回城內那段日子的記憶,原本因為不明原因而黑得一干二凈,這陣子突然頻頻在夢境里重現,縱使清醒后她只記得片段。
明冬青抱著五花肉,快步回到元府,那道總讓平凡老百姓嘆為觀止的朱紅大門之后,不只有世人艷羨的榮華富貴,更有滿滿的溫暖在等著她。
她是幸運的,是幸福的。她總是這么對自己說道。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大家?”
是誰在咆哮?
“我會上京請罪,你們先不用驚慌,或許圣上看在明氏一族開國有功的份上會網開一面。”
這是阿爹的聲音,她認得。
“開國有功?你以為先祖父為何要引退?就因為開國有功!我早跟你說過太守這位置萬萬不要接……”
“這是能說不接就不接的嗎?現在說這些于事無補,城門不閉,你早三個月就餓死了!”
眼前是一片濃霧,所有人的影子都在晃,在霧中看不清,她往前追,卻只能撲個空。
“小艷要好好照顧青兒,青兒要乖乖聽姊姊的話,知道嗎?你們以后要互相照顧,好好做人,好好活著!
這是她記憶里,父親對她們姊妹所說的最后一句話,總是溫和的父親,聲音里有著明顯的壓抑,那些情緒對兒時的她來說太難以理解。
“小姐要乖,這里雖然沒府里舒服,不過總是安全一些,你要記得,千萬別說你是明家千金,就說你爹娘出外作生意去了,老爺事情一辦妥當,就會來接你們,知道嗎?”
奶娘說這些話的時候,為什么流著淚?為什么聲音哽咽?
“青兒乖乖等姊姊回來,這些包子全給你,要躲好,免得那些壞人來把你抓走!
然而,姊姊沒再回來。
“我們不能留著這孩子,她是個欽犯,我們窩藏欽犯,到時都會被拖累!”
男人壓低了嗓音,像在和誰爭執。
“可是她還那么小,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小孩子根本挨不過饑荒,官差不會起疑的!
另一個女人聲音說道。
“她們全家都要……”
都要什么?她還沒聽仔細,霧散了,知覺漸漸清晰,她在寒冷中醒來。棉被又被她踢到床下,還好炕下的炭火還有些余溫,否則這下又要看大夫了。
把被子拉回床鋪,五花肉在角落呼嚕大睡,她拿棉被把自己密實密實地包緊,但冰冷的被面卻無法一下子為她取暖,害她冷得牙齒開始打顫,意識越發清醒。
適才的夢境,讓她的心悶悶地,不舒服極了。她嘆口氣,拿了床邊的羽鱉披上,套了鞋,輕手輕腳地走出閨房,穿過小花園。
元胤昀房內與她相通的這扇門從來不鎖的,她輕易就能入內,他房里入夜也從不點燈,但明冬青現在就算閉著眼都能走到他床邊。
她掀開床邊帷縵,一點也不害羞地直接鉆進元胤昀被窩里。
好溫暖!
“做什么?”習武之人,即便熟睡,一有入侵,總能立即反應過來,元胤昀立刻就發現是這丫頭,沒好氣地趕她,“大姑娘的害不害臊?給我回你房間去……”
明冬青直接把冰冷的手腳往他身上貼,當下真是舒服得眼睛都要瞇起來了。
元胤昀一陣無言,沒好氣又心疼地將她摟緊在懷里,抓她小手貼在赤裸的胸前取暖,小丫頭馬上像八爪魚似地纏住他不放。
“又踢被子,下次直接把你綁起來睡算了。”他嘴上這么叨念著,兩手卻沒停地磨蹭她的胳膊和背部,怕她不夠溫暖。
明冬青沉默半啊,“我剛剛夢見阿爹!
元胤昀胸口一窒,他不知道若是她問起家人下落,該如何回答?然而元胤昀哪里知道,這些年來明冬青不是沒想過要問,而是不敢問。
為什么阿爹不來接她?為什么不讓她回羌城?為什么姊姊沒再回來?直覺讓她不敢問,也許只要什么都不想,靜靜地等,就會有和家人重聚的一天。
“你說,如果我嫁人了,阿爹會來吧?”她開朗地道。
元胤昀不知怎么回答,只好取笑道:“誰敢娶你?”他的黃金萬兩、婢女兩名和宅第一座真不知送不送得出去,而且他有預感,可能還得再加碼。
“你!”小丫頭理所當然地道。
元胤昀好半晌沒答腔,才啞著嗓音開口,“我不會娶你,但將來‘皓寅’的一切我會留給你跟你丈夫的孩子!
“我才不要!”她氣呼呼地翻身,不理他,但小手還是抓著他大掌取暖,這回更賭氣似地張口咬了他手指好幾下,像小貓磨牙似地,發泄夠了才安靜地睡去。
元胤昀暗暗嘆氣,慶幸至少她沒再想著家人的問題。那夜,元胤昀依然像過去那般,任明冬青耍賴地偎著他取暖,賴著他撒嬌,而他依然只敢在她熟睡后,溫柔地抱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