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府相距本就沒有多遠,大管家很快便帶著車馬趕到了寧順侯府,遞帖子拜見。
聽說了對方來意,福善堂內徐老夫人一臉的固執,不肯放外孫女回去涉險,想到身懷邪術的陶玉顏就心驚膽戰;寧順侯夫妻面面相覷,無法可施,只能看向當事人。
從陶靜姝內心來說,她并不想回去。
祖父為人正直剛硬,不會輕易受人迷惑,可是他老人家常年不在府中,熱衷于待在軍營練兵養馬,國公府里萬一出事,等老人家發現黃花菜可能都要涼了。
但今天祖父發話讓大管家親自來接她,她若不回,就真說不過去。
思忖片刻,陶靜姝安撫徐老夫人道:「外祖母不要擔心,有我祖父在呢,我回去一趟,把事情說清楚了也好!
徐老夫人還是有些遲疑,但到底還是沒有再攔著不放。
寧順侯夫妻不由得同時松了好大一口氣,他們不介意外甥女在家住,可總得把事情說個清楚,兩府鬧得太僵也不好看。
雖然徐老夫人放行,但也只是讓陶靜姝跟雙喜兩個人回去,什么起居用品都沒收拾,擺明了就只是回去看一下。
大管家心里有數,卻也不好置喙,不管怎么說,總之算是把大姑娘請回國公府了,其余的事,就讓主子們自己談。
陶靜姝一走進廳堂,就察覺里面的氣氛很緊張,父親和五妹都跪在地上,看樣子跪了有一會兒了,尤其父親身上有被打過的痕跡,顯見是被祖父收拾了。
陶定山側頭冷冷看了嫡女一眼,陶靜姝淡定地回視她,旋即將目光落到了坐在主位的祖父身上,盈盈一禮。
「姝兒見過祖父,祖父一向安好!
他們父女那一對視,陶劍鳴一點兒沒漏全看到了眼中,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
這父女倆的矛盾已經這么深了嗎?這些年他們父女之間究竟都發生了些什么事,才讓矛盾如此不可化解?
陶劍鳴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孫女一遍,氣色還好,明顯在寧順侯府沒有被虧待……也是,那畢竟是她外祖家,大面上必是不會失禮的。
「若不是我派人去接,你這是打算再不登定國公府的大門了嗎?」
聽祖父如此說,陶靜姝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流了出來,卻是語氣平靜地道:「庚辰年三月初二,我母親嫁妝鋪子的程掌柜無疾而終。壬午年六月初七,我母親的陪嫁內管家陳伯無疾而終。癸未年九月十一,我的奶嬤嬤張氏無疾而終……」
大廳里回蕩著陶靜姝平靜而清晰的聲音,她清楚地講述著一條條鮮活生命的逝去,告訴旁人這些年到底都發生了些什么。
在這些人命面前,她之前在衣食住行上所受的那點兒委屈根本就算不上什么。最后,她直視著祖父的眼睛問他,「祖父覺得孫女幾時也會成為那無疾而終的人呢?」
陶劍鳴面沉如水,周身煞氣彌漫。
陶老夫人目光驚疑不定地在兒子和陶玉顏身上轉來轉去。
垂首跪在廳中的陶玉顏恨不得立刻把陶靜姝殺了,她萬萬沒有想到,在自己看來天衣無縫的計劃根本沒能瞞過別人的眼睛。
陶定山幾次張口欲言,但終歸沒發出聲音來。
此時,陶靜姝臉上的淚痕猶在,眼中卻已無淚,似乎她在這段平靜的陳述中耗去了所有的悲傷,此時的她無悲無喜。
「我從來沒有什么遠大的抱負,不過就想著平平安安活著,這件事哪里有錯?可是祖父要知道,這世上卻有些人覺得我活著對他們來說就是錯的!
孫女平淡的質問如重錘響鼓,振聾發饋,陶劍鳴一時無言。
是呀,她想活著這有錯嗎?
明知道這里是個虎狼之地,她為什么還要傻傻地回來等死?
陶靜姝恭恭敬敬地跪下給祖父磕了三個頭,然后挺直背脊,輕緩而又堅定地道:「請祖父允許孫女在那些人的死因查明之前客居他處!
廳堂里陷入死一樣的寂靜。
過了很久之后,陶劍鳴的聲音才帶著幾分沉重地響起,「我知道了,我一會兒親自送你去寧順侯府!
陶靜姝微帶訝異地看祖父。
陶劍鳴笑了笑,「姝兒真以為祖父便是那樣不講道理的人嗎?」
陶靜姝看著祖父慢慢綻出一個淺淡而又美麗的笑暦。
之后,陶劍鳴領著自己的一隊親衛護送長孫女前往寧順侯府一事讓整個京城為之嘩然。
*
八月,皇上宣布舉辦秋狩,朝中文武大臣紛紛攜帶家眷出席。
陶靜姝是跟著寧順侯府的人一起出現在獵場上的,這自然又引來了一波議論。
定國公府的大姑娘儼然有在外祖家長住的打算,據說她每月的例錢花銷一應由陶劍鳴派親衛送到寧順侯府。
外人雖無法得知定國公府內發生了什么事,但光是那位得寵的柳姨娘被賣出府卻沒走出國公府巷口就死了,以及后來陶劍鳴親自送孫女到寧順侯府,這兩件事里面透出來的意思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今天的陶靜姝穿了一身大紅的騎裝,腰背挺直坐于馬背上,手執馬鞭紅衣獵獵,佳人明麗,讓不少人的目光都有些舍不得轉移。
有人忍不住感慨,「不愧是出身定國公府,就算只是個花架子,看著也很有幾分氣勢啊!
如果說這句話的是別人,徐潛風大抵是要跟對方好好理論理論的,但偏偏說話的是當今皇上,他只能摸摸鼻子保持沉默。
龍牧歸又道:「她住在你們府上,看起來還不錯!
徐潛風有時候真覺得當今皇上很欠打,他們是正經的姑表親,那是嫡嫡親的,怎么可能不好。
龍牧歸看著他一笑,拿馬鞭拍了拍他的肩,說:「別這么繃著,太祖有過恩旨,定國公府的姑娘不參與后宮遴選,朕沒打算有違祖訓!
這也正是徐潛風還能按捺得住聽龍牧歸談論自家表妹的原因,自開國至今,定國公府無一女入選宮闡,所以,就算皇上可能大概有一點點小心思,那也頂多干看著。
說起來,皇上也挺不幸的,做太子時,太子妃死了兩個,登基后,皇后又死了一個,最近大臣們又催促著皇上娶妻,所以皇上近來難免關注京中各府的姑娘,挑挑揀揀的。除了克妻的名聲過于響亮,他的子女緣也是出名的差,都死三個老婆了,卻連個嫡子嫡女都沒有。再者,比起女兒,兒子緣似乎很差,差到他再過幾年都要到而立之年了,膝下卻是一水的女兒。
偌大一個皇宮,只有皇上一個真正的男人,可能皇上也會覺得孤單吧。
當然,這不是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祖宗家業,江山社稷得有人繼承啊,所以娶后納妃不得不為……哦,對,姝表妹對此的形容是廣撒網,以數量換取品質,然后重點捕撈。
聽到端莊孀淑再正經不過的表妹說出這句話時,他有那么一刻是崩潰的,總有表妹在自己家被養歪了的錯覺。
「對了,那個誰好像說朕要重點捕撈來著,是不是?」
徐潛風沉穩的表情瞬間裂開了。
龍牧歸完全無視昔日伴讀的失敗表情管理,繼續點評道:「她這是有恃無恐,仗著自己不會入選所以就隨心所欲地調侃別人啊,看不出來,你這位表妹還有點兒皮呢!
徐潛風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喂,快看,那個誰去找她了!
徐潛風抬頭看過去,果然就見陶玉顏正弱柳扶風一般走向表妹,可惜,她沒能如愿接近表妹身前三尺之地便被兩名孔武有力的侍衛攔住了。
那是老定國公今天專門指派給表妹保護她的人,但凡表妹不喜歡、不想看的,就會替她擋駕,尤其是陶玉顏。
陶玉顏還在那兒委委屈屈地說:「姊姊,我只是想和你說一句話!
陶靜姝只是冷淡地回道:「我們沒什么好說的。」
說完,她調轉馬頭便朝另一邊而去,幾名護衛默默地跟了上去,而那兩名護衛依舊盡責地攔著陶玉顏。
然而,討厭的人是一波一波出現的!
剛剛遠離了五妹的糾纏后,陶靜姝又遇到了康王。
康王在馬背上打了聲招呼,「陶姑娘!
「康王!固侦o姝只是朝對方拱了拱手以示見禮,并沒有下馬施禮的打算。
她對康王并沒有多少好感,不為別的,只為這位好性子的殿下曾經百般縱容他的王妃,而陶玉顏又千方百計地害她。
有能力卻不阻止就是為惡,所以,在她看來康王也并不是世人口中所謂溫軟和善的賢王,不過是欺世盜名之輩罷了。
「姑娘若是要賞景,往那邊去比較好,那邊沒有獵物,安全,景致也不錯!
「多謝殿下告知!固侦o姝口中如此說,卻是一拉強繩,朝著他所指的相反方向而去。
康王:「……」
真的不是他的錯覺,定國公府的大姑娘不喜歡他,不,應該說討厭,厭惡才對。
康王還對陶靜姝的厭惡百思不得其解時,陶靜姝已經信馬由強地馳騁在獵場上,獵場的風景很是不錯,而她馬背上多了一張長弓和一個箭匣,四名親衛跟隨保護著她。
箭矢破空聲劃過,一只野雉應聲倒地,一箭穿喉。
四名親衛齊齊瞪大了眼,露出同款驚嚇的表情。
大姑娘會射箭?沒聽說過啊。
馬背上的紅衣俏麗少女揚唇一笑,颯爽中透著一股嬌憨。這副模樣落在別人的眼中,引得對方目光驀然一深。似乎每見一次她都會帶給自己新的感受,很有意思!
他做了個手勢,便有幾道身影瞬間沒入樹林。
隨著越往獵場深處推進,陶靜姝的感覺就越奇怪,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跟在她身邊的親衛只剩下一名,其他三名跟他們走散了。
這絕對是異常的狀況,要知道,這些親衛可都是隨著祖父闖過千軍萬馬的人,就算一時走散了,正常來說早該回來了,可是并沒有!
陶靜姝拉住了強繩,胯下的紅鬃馬打出響鼻,「我們回去!
情況不對,為求安全,還是回到人多的地方。陶玉顏擁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絕對是可以搞出這樣的場面來,她已經領教了好多世了。
隨著回程之中,最后一名護衛失散,陶靜姝終于肯定陶玉顏出手了。
粉面含霜,她不由得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皇家獵場還敢妄動殺機,五妹未免太過托大了。
陶靜姝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忽然發現樹林中有異動,立刻朝那個方向舉起弓箭——
現身就碰到冷銳的箭矢正面瞄準,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驚嚇和沖擊,然而馬背上的男人從容地笑道:「這般草木皆兵,看來是遇到麻煩了。」
陶靜姝收起弓箭,拍馬近前,翻身落馬,矮身福禮,「小女子向皇上請安!
「不必多禮,獵場之上隨興一些好!
「是!固侦o姝再次翻身上馬。
「怎么一個人,朕記得你身邊不是跟著幾名護衛的嗎?」
「走散了!
「哦,這樣啊,」龍牧歸點了下頭,隨即便道:「那你便跟朕一道吧,也好有個照應!
「多謝皇上!
「朕沒想到你還弓馬嫌熟,是跟老定國公學的嗎?」
陶靜姝謹慎地回道:「小女子并沒有特意去學,只是耳濡目染,粗略懂一些罷了。」
這一身武藝是有一回重生纏著祖父習來的,那一次她重生的年齡很小。
照龍牧歸看來她這身手可不是粗懂而已,但他并沒有深究。
大戶人家的姑娘貞靜嫻雅可以,但若是舞刀弄槍爭強好勝的,只怕不太招婆家喜歡。
所以即便是出身武勳世家的一些姑娘也是盡量培養得溫柔端莊,就怕找不到好婆家,龍牧歸想,陶靜姝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不想多談。
「若朕沒有記錯的話,你今年十七了吧。」
陶靜姝心頭莫名一跳,不動聲色,淡淡回道:「皇上沒有記錯,小女子今年確實滿了十七!
龍牧歸好像閑話家常一樣說:「朕記得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糯米團子模樣!固侦o姝有點懵,皇上小時候就見過她?她完全沒有印象啊。
她這邊還在記憶中搜索是否真的有遇到皇上這件事,卻又聽著那人說——
「你還說要嫁給當時是太子的朕呢。」
根本就是胡說八道!陶靜姝一個字都不肯信他。
可是,因為說這番話的是當今皇上,她非但不能指著對方的鼻子罵他胡說八道,還得為他杜撰出來的子虛烏有的往事道歉。
「當時年歲太小,委實有些記不清了,還請皇上見諒。」
「童言無忌,朕不會追究你曾經的失儀之罪的!
陶靜姝只想送給他「呵呵」二字。
「不過,你都十七了,怎么陶劍鳴還沒給你定下親事啊。」
陶靜姝沉默以對,跟當今天子討論自己的私事,總覺得古怪。
「朕年長你幾歲,又和潛風關系不錯,當得你叫聲大哥,這次來獵場狩獵的人中,有不少的年少英才,你若有看中的,告訴朕,朕幫你指婚!
陶靜姝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實際上腹誹著,皇上難道不覺得現在這樣有調戲她的嫌疑嗎?他是不是忘了他們定國公府的姑娘是不參加宮中遴選的。
而且這家伙可是出了名的克妻。
最近朝中的大事就是幫這家伙篩選皇后人選以及嬪妃遴選,之前幾次重生,也都有這件事情發生,然而他的第二任皇后,嫁了不久也不幸地被他克死了。
她真的挺想勸他一句,他就別去禍害別人家的姑娘了,人家沒嫁他的時候活得挺好,嫁了他,結果很快就香消玉殞了。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哪有姑娘家自己相看的,這不成體統!顾窬。
龍牧歸話鋒一轉,突然道:「你那個五妹長得倒還算有幾分姿色,就是年紀小了點。」
陶靜姝不由得蹙眉,男人果然都是好色之徒,但凡見著個長得標致的,就恨不得全部弄成自己的女人,眼前這位尤甚。
「我們定國公府的姑娘不參加遴選,而且五妹的年紀確實小了些!鼓軈⒓渝噙x的話也得再長一歲才可以列入名單。
現在五妹靠著那股神秘力量就已經夠無法無天了,若是叫她入宮成了嬪妃,到時候還不知道怎么興風作浪呢。
她肯定不會讓五妹有一星半點的機會入宮,否則她再想對付五妹就比較麻煩了。
為了替自己省事,皇上那點兒色心就得給他狠狠打掉。
「五妹也是個可憐人,姨娘被賣,她為了不叫姨娘受辱,狠心親手送走了生母。她事母至孝,是要替生母守孝三年的!咕退阄迕脹]這個意愿,她也會讓對方不得不照做,以勢逼人并不難。
龍牧歸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如此一來,你們姊妹倒是都要嫁得晚了!
陶靜姝矜持而又不失禮貌地微笑,內心卻忍不住磨牙。
龍牧歸擺了下手,所有的隨從便都自覺退開了一段距離,陶靜姝看著心中不禁一咯噔。
他將馬頭往她那邊拉了一下,微傾過身子,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道:「不想她進宮是吧,那你來吧!
陶靜姝震驚地看著他。
他輕笑著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傻了?」
真是難得,見她這么多次,這樣的表情還是第一次出現在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