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爭氣的世家子弟來說,家里出了這樣厲害的女兒,真的該死。
看她眼神,似乎早知道自己是誰,但那恭喜淡淡的,笑容也淡淡的,沒討好,沒拉交情,老實說,還挺新鮮。
“竟然是我娘找李少爺,卻不知道鄭家同李少爺怎會有關(guān)系?”
“這事我不好說,請姑娘親自問母親吧!
霍小玉聞言,便也沒在這問題上深究,重新?lián)Q過茶葉,“李少爺兩個月前就來京城,云州距離此地千里,至少得行上一個月,如此算來,李少爺是在大雪時節(jié)出發(fā),積雪難行,怎不等到春暖花開再走?”
春暖花開再走,如前一世一樣,會在夏天到達。
若是一切照舊,她有自信能躲過那劫,但既然連相遇時節(jié)都不同,她實在不知道后面還會有什么在等著她。
“原本打算清明過后才走,但剛好有人約我同行,貪圖有伴,這便提早了。”
“李少爺提早出發(fā),夫人肯定舍不得了!背苫榫秃昧耍苫榫秃昧,希望他這時已經(jīng)娶了盧家表妹。
“我尚未成婚。”
“那,肯定也有姑娘等著少爺衣錦還鄉(xiāng)!边沒娶親沒關(guān)系,跟盧家表妹訂親也是可以。
“我也尚未訂親!
好吧,總之,自己留意就行。
既然知道此人不能信,總不可能還笨第二次。
眼見李益的神情已經(jīng)開始打量,霍小玉定了定神,不討論婚事了,開始跟他討論其他。
古詩,策論,最近幾年有名的文章,乃至天下大事她都能說,但知道他愛聽,所以不想講,怕又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最討厭游記,土方志,各州甚至是鄰國的異人軼事,覺得那些東西難登大雅之堂,真正的文人雅士,可不會去提“南磷國有個能舉起三百斤鐵石的大力士”,“西瑤國的皇后出身時滿室異香”這種話題,所以霍小玉把話題都放在這上頭。
和州有座鴛鴦湖,夏日長滿荷花,但水又清可見底,南磷國的貢豬據(jù)說山泉山菜喂養(yǎng),春州的赭石雖然出名,但好石難得,聽說方大人弟弟的絲湖莊跟汪大人堂兄的錦繡閣,兩邊搶一塊難得的赭石,鬧到皇后娘娘那里去了。
以前自己縱論天下,論得李益對她刮目相看,十分傾心,現(xiàn)在她便說這些端不上臺面的東西,讓他倒胃口,她不招惹他,他又覺得她粗俗,那就兩相安了,他高中后娶他的盧姓表妹去,她繼續(xù)在京城過她的日子。
那混蛋果然聽得表情怪異,不多時,鮑十一娘出來,“讓李少爺久等了,我們這就走吧!
轉(zhuǎn)身又跟霍小玉說:“夜涼了,早些睡!
這兩句話雖然簡單,但卻十分真誠,她點點頭,“鮑姑姑回家后也早些歇息!
古寺巷窄,李益的馬車進不來,鮑十一娘自然也是把自己的車子停在巷外。
此刻兩人一前一后朝巷口走去,鮑十一娘笑說:“小玉也是能說詩論文的,大抵是知道公子才學驚人,心里有了約束,這才盡說一些閑談,她平常是很少提這些的!
鮑十一娘其實只在鄭氏的房間待了一會便出來,因為有心讓李益與霍小玉獨處,于是一直站在游廊轉(zhuǎn)角處等。
心想,小玉既然有母親的美貌,又有霍大人的聰慧,肯定能抓住他的心—— 嫁妝拿到了,年紀也不小,女人還是該找個歸宿,對方有才有貌,若他能收了這孩子,那小玉肯定能享福。
鮑十一娘等的是男子吟詩稱贊女子,女子送男子手帕這等風流事情,卻沒想到小玉不提詩句文章,不提天下民生,僅說一些茶館話題,連搶赭石這種后宅丑事都拿出來,趕緊出現(xiàn)打斷。
“我這侄女是溫柔過頭,怕是公子連年讀書疲累,所以不提功課,講些笑談,好讓公子舒舒心,公子可別覺得她說話粗俗,被冒犯了!
“不會,我覺得挺好!崩钜嬲Z氣頗為輕松,“要論詩論文,有的是地方,既然是閑走,就不想聽那些,她說那些異人軼事還不錯,聽著有趣,聲音也好聽,不瞞你說,跟我說話不發(fā)抖的年輕女子,目前為止只有她一個!
“哎,是嗎?”鮑十一娘笑顏逐開,“李公子的見識果然跟我這婦人不一樣,倒是我多想了!
男人聞言,微微一笑,
那當然,他見過的事情可多著了,哪里是她能比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個霍小玉還挺不錯的。
李益,是李益,也非李益。
他原是仙界的生肖猴仙,日子過得挺美,沒想到玉帝要重新排過生肖輪,而且這次不是個人賽,是團體賽,讓他們得找隊友。
玉帝讓他們進仙書中找人,事關(guān)先后排名,排名就是面子,誰也不想馬虎,為了公平,大家都同意進同一類型的書,但要進哪類書,卻是各有意見,吵了幾日,終于決定了,一起進“古代傳奇故事”中找隊友。
他原本選擇進入排列第五十九本的《蘇軾傳》,以成人真身與蘇小妹認識,他喜歡蘇小妹的聰明,蘇小妹也肯定會喜歡聰明的他,兩人攜手過完人間,接著回天庭,豈不美哉。
哪知這一區(qū)竟是“偽傳奇故事”區(qū),第五十九本書根本不是《蘇軾傳》,而是偽《霍小玉傳》……
他一睜眼,就是個嬰兒,一堆人逗弄著他,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十郎”,“十郎”,一聲又一聲。
雖然一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鉆錯書,有些驚訝,但隨即便接受了,這肯定是那些仙人的惡作劇。
現(xiàn)在的他是李益,是云州洛縣李家的長孫。
李家世代為商,是云州一富,老太爺已經(jīng)過世,家中最年長的就是李老太太,下來是李老太太的嫡長子李正道,李太太盧氏,至于李正道的兩個庶弟,在老太爺過世后便分出去了,是故李家只有嫡長子這一脈。
盧氏第一胎是女兒,李家還能忍,第二胎又是女兒,李正道跟李老太太的臉色就難看了。
人丁單薄,媳婦肚皮又不爭氣,要不是看在李盧兩家淵源極深,第一胎是女兒就會納妾了,還讓你等到第二胎。
盧氏不得已,只好親自幫金魚跟錦鯉這兩丫頭開了臉,讓她們伺候丈夫去。
金魚與錦鯉運氣都極好,伺候李正道不過兩三個月,先后有了,李老太太跟李正道都很高興,盧氏雖恨,但礙于婆婆與丈夫,卻也只能悉心照顧。
年底,兩人先后產(chǎn)下孩子,錦鯉先生了一個女兒,盧氏才剛松一口氣,沒幾天,金魚在大年初九開始陣痛,初十那天,生了個兒子。
李正道喜形于色不說,李老太太也年輕了好幾歲。
李家總算有兒子了。
銀子大把大把賞下去,盧氏的盛枝院上上下下都全力伺候這個小祖宗,滿月那日,家里更是大肆宴客。
金魚立了大功,自然不能再在盧氏的院子當丫頭,李老太太親自跟盧氏要了金魚的賣身契,讓人去官府消了奴籍,恢復姓氏,又整理出一座兩進的新院落,開了庫房,搬了不少好東西進去,李正道親自題了字,良福院,金魚從賣身丫頭一躍而成云州大戶的左姨娘,而她生下的兒子,就是李益,益,諧音一,意思是李家的第一個兒子,想藉著這小娃的好兆頭,再來李二,李三,李四,由于是初十出生,小名十郎。
既然丫頭肚皮爭氣,李老太太又作主抬了花羅,半年多過去,花羅沒動靜,錦鯉卻又懷孕了,以為花羅是個不下蛋的,沒想到錦鯉八九個月時,花羅有了。
錦鯉生了李爾,隔年,花羅生了李參,跟左姨娘一樣,兩人也都除了奴籍,恢復原姓氏。
錦鯉成了田姨娘,帶著女兒李梅婉與兒子李爾住在豁心院。
花羅成了周姨娘,帶著李參住在文照院。
李家的大太太盧氏,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 三個姨娘都有兒子了,李一李二李三,而她這個正妻卻只有兩個女兒。
是,女兒是懷胎十月來的,但是,女兒能做什么?
梅雪跟梅艷再可愛,將來都會嫁人,大紅花轎過了門,就是別人家的人了。
到時候這個家只剩下她還有庶子,庶子怎么會孝順她,怎么會聽她的話,昔日她是小姐,金魚錦鯉花羅是奴婢,可等到女兒都出嫁,誰是小姐誰是奴婢就很難說了。
她現(xiàn)在只有一個選擇—— 把姨娘的兒子抱過來自己養(yǎng)。
李益三歲多,已經(jīng)懂事,認人,不列入考慮,李爾一歲,李參剛出生,比較起來,李爾當然是第一人選。
一歲了,習慣都已經(jīng)知道,比起新生嬰兒的瞎子摸象要好照顧。
于是,盧氏行使了正妻嫡母的權(quán)力:自己養(yǎng)庶子。
田姨娘雖然不愿意,但也沒辦法,大黎律法如此,別說只是商戶,即使是后宮,皇后娘娘想養(yǎng)誰的兒子,就養(yǎng)誰的兒子,因為她是正妻,女人堆里,她說的就是律令。
生不出兒子的大戶太太,誰不養(yǎng)庶子,李老太太沒反對,李正道也沒反對,于是尋了個天晴的好日子,李爾以及他的奶娘丫頭,全部從豁心院搬到盛枝院,田姨娘以后想看兒子,還得盧氏點頭。
不知道該說李爾運氣不好,還是盧氏真沒有兒子的命—— 李爾原本十分活潑,食量極大,進入盛枝院當晚卻拉了肚子,盧氏拷問了兩個奶娘,以為她們亂吃零食害李爾生病,奶娘卻大呼冤枉,說她們一整日下來午飯晚飯宵夜,都是規(guī)規(guī)矩矩吃大廚房出的菜,盧氏卻是不信,各打兩板子,又讓嬤嬤看著,不準她們吃廚房以外的東西。
隔天是高家錢莊娶媳婦的大日子,盧氏早早準備好便出門,回到家已經(jīng)黃昏,嬤嬤來說,今日一整天都盯著奶娘,真沒亂吃,但二少爺還是拉肚子,問說要不要請大夫?
盧氏猶豫,外頭天都黑了才要大夫,一定會驚動婆婆跟丈夫。
這孩子白白胖胖,在豁心院住了一年都沒事,才到她這邊就要請大夫,婆婆會怎么想,丈夫會怎么想?
還在猶豫,嬤嬤卻慌忙來報,二少爺吐了。
這下不用猶豫,趕緊派人去請大夫。
李爾這病來勢洶洶,不過幾日,小娃兒就沒了。
李老太太跟李正道心痛無比,田姨娘更是哭暈了一次又一次,比父母早走的不孝孩子,喪事只能潦草帶過。
喪事過后,李正道開始追究原因,知道兒子第一天就不舒服,盧氏卻沒請大夫時,氣得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就走—— 若不是念及盧太爺對自己的父親有救命之恩,他會直接休了盧氏。
二十幾年前,李太爺曾經(jīng)上京考拔萃科,在客棧病倒,眼見主子病得厲害,伺候他的兩個下人居然卷走全部的金銀跑了,剩下兩個老實的陪著,但老實也沒用,因為沒錢。
當時,盧老太爺剛好也住在同間客棧,目睹了掌柜把人往外掃的那幕,于心不忍,替他們結(jié)了一個月的房錢,又拿了三兩銀子給年紀較小的仆人,讓他回家討救兵,至于跟在李太爺身邊照顧的,則給了十兩銀子。
等李太爺被家人接回洛縣,身體養(yǎng)好,找到恩人,已是一年多后的事了,兩人相談甚歡,給孩子定下了親事。
李正道自小知道未婚妻的父親對李家有恩,因此對她十分寬容,別人家都是正妻生下女兒,立刻納小妾了,他還等到盧氏生了第二胎,他自問沒對不起妻子,卻沒想到她居然連孩子病了,都沒請大夫。
李正道后來再也不去盛枝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