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霍小玉。
活了第二遍的霍小玉。
當年她在小鳳居賣笑,科考年,很多姑娘紛紛找到了良人,古寺巷有一半以上的小鳳居都不再做生意了,書生紛紛進了姑娘的宅子,姑娘關(guān)起大門,專心伺候照顧,希望自己能有趙喜娘的命。
她也不例外。
當然,李益出現(xiàn)之前,她也見了幾個人,雖然都很誠懇,很老實,但,也就是誠懇跟老實,其他的什么都沒有,她甚至覺得這幾個人到京城是為了找個有錢的花姐兒養(yǎng)他的,她都還沒考慮呢,就頻頻問她私房有多少,可以支撐這宅子多久,讓她只覺得倒胃口。
她是想找個人互相照顧,而不是找個人將就,她是霍家的女兒,就算淪落至此,她也不想將就。
大暑前兩日,李益由一位賈大娘帶來了。
英姿颯爽,風(fēng)采翩翩,舉止進退都有禮,霍小玉心中喜歡,但又怕他嫌棄自己,對方看出她心思,吟了一首詩,詩意纏綿不說,還明明白白的只求佳人有心,其余都不介意,那一日,兩人便交換了信物,男人隔天搬進了她的宅子,她跟著關(guān)上大門,不再接客。
那年,他沒考上。
他很過意不去,覺得愧對佳人有心,反倒是她不介意,認為三十歲考上都算厲害了,何況他才十八歲。
李益關(guān)門苦讀,連家中來信都由她代回,三年后,他終于高中拔萃科,隔年底,又過了書雋科。
霍小玉把積蓄都給了他,讓他去疏通吏部,把空缺先填上他的名字,一萬多兩的銀子換到很好的結(jié)果,酉州杏花府的副府之位。
二十二歲的年輕副府,絕對值得李家大宴賓客。
他帶著自己給他的二十兩盤纏先回云州洛縣,然后—— 就沒有然后了。
所有人都說她是傻子,應(yīng)該一起回去的,就算李家對她有意見,反對娶為正妻,但畢竟照顧了李益四年,疏通吏部用的又是她的私房錢,至少也會給個姨娘名分,如今放他一人先走,既然高中,她又是花姐兒,那他肯定不會再回來了。
她卻不信,四年歲月,兩人恩恩愛愛,他對她是真心喜歡,初識時就知道她什么身分,怎可能到現(xiàn)在才嫌她。
一年過去了。
霍小玉開始請人打聽,請人找他,消息很快傳回來—— 省親后,他回到京城,到吏部領(lǐng)取派令,現(xiàn)在正在張羅與盧家表妹的婚事,預(yù)計成親后,就帶著新婚妻子到酉州杏花府擔(dān)任副府。
李老太太跟李老爺可開心了,商人低微,就算再有錢也是粗人,沒想到家里會出個文官,真是神佛保佑。
京城的霍姑娘是誰?沒聽說過。
李家人都說,李益在京城是住在表親崔家,這回高中,真多謝崔家多年照顧,到京城領(lǐng)取派令時,還親自上崔家送了大禮。
霍小玉大受打擊之下,所有病癥一起涌上。
剛從霍家被趕出來那天,她淋了雨,病過,后來為了生活開了小鳳居,一天又一天的喝酒,剛跟李益好上沒多久,便懷了孩子。
兩人未婚,孩子生出來就成了他私生活不檢的證據(jù),對名聲跟仕途大有妨礙,她不想這男人前途就毀在自己的手上,于是只能喝藥。
那碗藥,要了孩子的命,也差點要了她的命。
而這樣的她對他來說,居然是不存在的。
身子早已經(jīng)淘空,精神又飽受打擊,只能勉強飲些湯水,其他的什么都吃不下,身體一日虛弱過一日。
京城的冬天大雪紛飛,四處都積著一層厚雪,有時雪雨交雜,屋里更是冰得嚇人,但她也只能捱著冷—— 她大部分的錢都被李益拿去疏通了,剩下的這一年也用得差不多,匣子里,只剩下幾塊碎銀子,宅子里的人還得吃飯,不可能拿去買暖炭。
比起虛弱更致命的,是她病了,高燒不斷,咳嗽甚至咳出血。
有天,家里突然有藥了,她以為借到了錢,但晚上卻發(fā)現(xiàn)不對,桂子不見了。
桂子那孩子,是她從人牙手中要下來的,對她忠心得不得了,被大哥趕出府時那樣艱難,她都愿意跟著自己,怎么會在這時候不見?
逼問過后,浣紗低聲說,桂子自己把自己賣給人牙子,為了給小姐買藥。
霍小玉聽了心里痛得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自己這么傻,把個忘恩負義的家伙當良人,桂子這么傻,五兩銀子能做什么,竟把自己賣了。
霍小玉真心想好起來,她只是病了,但不是丑了,只要把自己養(yǎng)好,美貌就能再回來。
女人只要美貌,狠心,就可以做成很多事情。
可是,五兩銀子真的太少太少,京城的冬天真的太冷太冷,霍小玉開始無止境的發(fā)燒,發(fā)熱,口鼻溢血,不再清醒。
然后那天到來—— 她死了!
死了,卻又活了。
醒來,卻回到十二歲,嫡姊推她落水那年—— 一樣是冬天高熱,但她睡在錦被里,身邊數(shù)人十二時辰伺候,小爐上溫著藥,屋子里很溫暖。
見她睜眼,十歲的桂子嚎叫出聲,“小姐醒了。”
小姐醒了!
是,她醒了—— 她知道父親再三年就會離開,知道她們母女會被趕走,知道自己接下來的悲慘命運。
身子好后,她拚命讀書,學(xué)習(xí)琴棋書畫,一方面也注意著春獵的時間。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用了多少方式阻止父親跟皇上出游,可是沒有用,她想讓父親在家中跌傷的小陷阱被管家發(fā)現(xiàn),計劃給父親喝的蒙汗藥被嬤嬤倒掉,最后一刻,她在書房中跟爹爹實話實說,包括自己怎么落魄而早死,只求他別去,但皇上的口諭來了。
爹爹說,命數(shù)如此,別抗命,人還是得順命而為,否則只怕避開小禍,卻招來大禍,讓她沉著氣,不要一開始就跟命斗,否則等該斗的時候會拿不出力氣,定而后動,方能避禍。
爹爹還說,讓她好好照顧母親,好好照顧自己,前生比母親早逝,太過不孝,這輩子讓她自己活得好一點,至少不能走在母親前頭。
爹爹跟她保證會小心,可是,該發(fā)生的還是發(fā)生了,爹爹跟大隊人馬走失,慘遭野獸咬死,而她們母女也被趕出霍家。
不同的是,這次她知道要撐傘,別淋雨,留下病根,就少了個本錢。
也不用求幾個哥哥,因為他們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就算被趕出來,母親病重,她也得繼續(xù)讀書,繼續(xù)背詩,繼續(xù)練習(xí)琴棋書畫,因為這些,將來都會用得上。
一切都跟前生很像,但卻好上很多。
只要自己小心一點,就能避開那禍事,沒問題的,十二歲到現(xiàn)在,八年力氣呢,絕對可以拗過命運。
雖然心中震驚,但畢竟已經(jīng)活了第二世,霍小玉很快把心情整理好,“娘,鮑姑姑,我回來了,這位是?”
“在下姓李,李益,云州洛縣人。”
“李少爺有禮了。”
“姑娘有禮!
霍小玉坐在鄭氏下首,見母親氣色的確是難得的好,也就先把這王八的事情放在一邊—— 既然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離遠一點就是了,倒是母親,若能早一年病愈,才是真的好事。
席間只聽得鮑姑姑說,李益今年十八歲,去年在云州通過國生考試,這次是上京考拔萃科。
她自然附和了一番。
三人既不知道她的心事,她又是活過一次的人,情緒隱藏得滴水不漏,飯桌上十分融洽。
晚飯過后,鄭氏借口累了,要回房間躺躺,鮑姑姑跟著說,自己還有話想跟她母親講,大抵還要一兩刻鐘,讓她替自己招呼李益。
霍小玉不想讓任何人看出端倪,含笑應(yīng)允,小鳳居本來就是招呼客人用的,把他當一般客人就好。
讓桂子跟浣紗在涼亭里放了點心茶具,她親自烹茶。
前一世,她什么都不會,無才無藝,只能賣色陪夜,賣色久了,腦子糊涂,以為自己真能找到良人,他說那些甜言蜜語時,那樣真心,心里只有她,絕對不會嫌她,她以為自己能成為第二個趙喜娘,結(jié)果……
這一世,知道總有這天,她拚命讀書,學(xué)習(xí)各種技藝,以藝侍人,終于不用再賣色,即使落魄,至少還像個人。
她的一手芼茶藝與水丹青,都不知道鎮(zhèn)住多少京城雅士,李益果然也看得十分專心。
“這是昭州產(chǎn)的牡丹茶,李少爺嘗嘗可合口味?”
李益端起奉云杯,聞了聞氣味,輕品一口,“倒還不錯,可惜這茶葉欠佳,配不上姑娘的好技藝。”
“今年昭州雨水較多,雖然味道不若去年,卻也還是新茶中最好的一批!
霍小玉見他喝茶的樣子,姿態(tài)文秀,神色溫文,儼然是翩翩公子—— 當年,自己就是被這模樣給騙了吧,才會等得那樣苦,死得那樣慘。
算算,這一世已經(jīng)過了八年,這混蛋可比記憶中要早了兩個月出現(xiàn),雖然告訴自己避開就好,但與昔日不同的情況,總讓人有點擔(dān)心
“我娘與鮑姑姑是多年姊妹,常有來往,卻是不曾聽說過鮑姑姑有姓李的親戚,倒是冒昧請問李少爺何以來到古寺巷?”
李益聞言,笑道,“是鄭姨娘托人找我的!
“我母親?”
“我來到京城已經(jīng)兩個多月,暫住在南亭的親戚崔家,鮑十一娘一直托人傳口信,說有個鄭姓故人求見,我一來沒聽過鮑十一娘,二來也不認識姓鄭的人,故一直沒理睬,直到今日下午與幾個朋友在崇敬寺賞牡丹,不知道你那鮑姑姑哪里聽來風(fēng)聲,居然親自到牡丹棚下等我,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我只好隨她走一趟,心想把誤會解釋清楚,省得日后耽誤!
李益這話全是真的,但卻不盡詳實。
他出身富貴,年少有名,以十四歲的稚齡便成了京生,是大黎朝上下百年,最年少的京生。
大黎朝的讀書科考人,大抵沒人不知道李十郎的名字。
家境富裕,未婚加之人品俊秀,才剛?cè)刖,就有兩個大學(xué)士請他到府一敘,擺明了就算他拔萃科沒能入主考的眼,官也是當定了,如此前程似錦,這“故人”自然多得不行,自從他入住南亭院子,每日都有投帖,那關(guān)系都是遠到不行的,連他從家中帶出來的精明老管家,都得想好久才想出到底是誰,有些關(guān)系甚至遠到爺爺輩留下來的姨娘的弟弟的女婿……
李益最煩這些事情,他是來考試的,又不是來走親戚,故一律不管。
京城比云州好玩得多,民風(fēng)又開放,他這兩個月都在游山玩水,看自己想看的風(fēng)景,交自己想交的朋友。
今日中午,見天氣放晴,于是約了表哥崔允明到外頭新開的客棧吃飯,兩人才剛坐下,臨間突然傳出喧嘩聲,幾個大男人,都在罵一個叫做霍小玉的賤人,母親下賤,女兒也下賤,越罵越難聽。
但李益聽著,卻覺得挺有趣的,等那群人走了之后,問起霍家怎么回事,崔允明自小住在京城,霍家的事情自然清楚,見表弟有興致,啪啦啪啦倒出一大堆,包括嫁妝之事—— 嫁到平家的霍大小姐忍不住,跟幾個姊妹講了,這幾個姊妹,又跟另外幾個姊妹講了,崔大太太就在這第二圈的姊妹里。
李益聽聞霍小玉大談家族丑事,逼得大哥把嫁妝還給自己,忍不住大笑,“這姑娘挺有趣!
那群罵罵咧咧的,大抵是她的兄弟,甚至可能是侄子輩,見到手的鴨子飛了,不去想那鴨子本來就不是自己的,還覺得主人可惡。
京城跟云州大不同,只有這點一樣,不要臉的人挺多。
話說回來,李益倒是想起那些信箋里,有個人說是替“霍家鄭氏”來求的,正想回頭再找人問問,沒想到不用等到回頭,下午在崇敬寺,一個中年女子見他就哭,自稱鮑十一娘,姊姊鄭氏病重,實在想見他—— 而他是想見霍小玉,這才隨著鮑十一娘來。
親眼所見后,發(fā)現(xiàn)霍小玉果然沒有辜負那群沒用家伙口中的“賤女人”三字,容姿出眾,端麗大器,眼神堅毅,加上以她十幾歲的年紀,居然能逼得四十歲的大哥吃癟,可見腦子也聰明。
聰明好,他喜歡聰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