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明白……為何我要對你言聽計從!蔽胡椪Z有些氣喘吁吁,仰頭問天。
側側頭,陶知行面無表情地猜著:“因為……你其實把我當成了朋友?”
“……”他無言,翻了個大白眼,一個使力抽打,馬車顛簸了下。
“咳……”她有說錯嗎?為何覺得被報復了……睨了眼前方駕著馬車的魏師爺,陶知行胸中傷口因那震動疼著;她看了眼車外被一條麻繩綁住拖著走的黑衣人,擰了擰眉,卻還是不禁督促:“能不能再走快些?”
“你當我是馬還是驢?”也不想想他什么身分,如今為一個仵作、一個刺客駕車,阿九真是得寸進尺的家伙。魏鷹語沒好氣地說著,轉頭瞥見臉色白得嚇人的阿九,他心生不忍,嘆了口氣,緩聲道:“就要到了,你莫要心急。我自是可以駕車駕得更快些,可你身上有傷,若出什么差池,大人不拿我開刀才怪!
聞言,陶知行未做反應,只是不再說話。
見狀,魏廳語又嘆了口氣。
阿九換上一身他拿來的湖色長衫,少見她穿淺色衣衫,倒也有些新奇;此刻除了臉色尚白、氣息尚虛,若不是事先知道她身上帶傷,大約只會當她是個長相清俊的病少年。
昨夜大人與阿九說了些什么,他后悔自己為人太過正人君子沒去偷聽,天未亮大人交代他照顧阿九之后,便獨自先行。目送大人背影離開,直到見不到人影,轉身想回房,見到廊下一個半死不活的人爬出,說什么都要跟上。
他好說歹說也只能讓阿九喝完藥再上路;于是雇了馬車,挪起賊人往齊玉去追。
此行沒有阿九,勝算少了一半,大人心中理當明白;阿九也明白,所以非得跟上不可。
然而為了一個已死之人如此拚命,究竟是值還是不值?
為了錢大人,魏鷹語能上刀山下油鍋,縱使有日要為其犧牲,他眼也不會眨一下;錢大人有過為他出頭的心,已是足夠;倘若要為自己奔走玩命,就為了所謂死后討公道,他寧可錢大人顧全大局,將此氣力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魏鷹語只能猜想,大人與阿九不愿在小處妥協,是因見過了許多無奈。很早之前,他便覺兩人相像,看似不經意,實則不愿隨波逐流。錢大人許是看重大人這一點,才想盡辦法欲收服吧……轉頭,他看著那蒼白可憐的臉龐倚在車窗,看的是將自己重傷至此的賊人。
太過有惻隱之心,越易利用。魏鷹語眼微魅,轉向了前方。
大人帶阿九到齊玉,自是因為其有可用之處,如今將她留在驛站,正正表示了大人將阿九的安危擺在了重要的位置;甚至,比自身利益、比為日陽姑娘平反更為重要。
他不討厭阿九,但跟了大人三年有余,總算見到有一人,一事能牽制于他,魏鷹語不可能放任不用……所以,只有對不起她了。
車內,陶知行只是呆呆地望著那幾近虛脫的黑衣人。分明他也傷得不輕,斷臂流了不少血,魏師爺卻不肯讓他上車……饒是傷了自己的人,見到此景還是心有不忍,不懂為何非得趕盡殺絕。
這,就是大人所處的世界嗎?
夾在大理寺與刑部之間,就算保持沉默,就算不挑釁任何一方,仍得不到安寧,也在無意間牽連他人。
然……大人在哪個世界,她掛心何用?
昨夜他已把話說開,重申兩人之間本就有的界線鴻溝。大人是官,就算是帶罪之身貶至偏鄉,做個七品知縣,他仍是官;而她是位列賤民之階的仵作,就算大哥曾立功,就算陶家贖籍從商,在賤民階層有著崇高地位,但只要這世上還有一人記得陶家出仵作,她依舊是賤民。
一宿未闔眼,她想得透徹了。
大人對她不是利用,他們只是各司其職,做當做的。
這道理,她不是本來就懂?她與三哥,不就一直將之奉為圭臬,明哲保身……現今,她只要讓自己的心回到與他相遇之前就行了,這應當不難。
出發前喝了大夫另開的方子,止疼寧神,功效極好,疼了整夜的胸口,眼下幾乎不覺痛;沒有痛覺擾亂,她不會再說出不經思考的話。
陶知行理了理略略紊亂的思緒,發覺夕陽西斜,三人已進城。魏師爺駕著車來到縣衙前,許久沒人來迎,他便上前拍門。
陶知行跟著掀簾下了車,兩人在門前站了許久,才終于等到一人慢吞吞地來應門。
“何事敲門?”管事將門拉開一條縫,問道。
“在下福平縣的師爺,”魏鷹語向里探了探頭!拔壹掖笕丝傻搅耍俊
管事一聽,臉色稍變,隨即應道:“還未見到江大人,魏師爺不如在城里客棧等著,若有消息,自會差人知會!闭f罷,便要將門關上。
魏鷹語見他面有古怪,眼明手快地將門抵住,道:“我家大人早我等半日出發,應當早已到達縣衙,怎么會說沒見過?”他手中一使力,將門推開,那時,正巧見到門里兩人一前一后經過,轉往堂上而去。他一把將那管事拉進,嚴厲地問道:“若我家大人不在,黃大人又怎能升堂?剛才那兩人分明是仵作與坐婆……尸體早在福平驗過了,黃大人還想做什么?”
“坐婆?”陶知行一頓,忖度半晌,叫了聲不好:“魏師爺,黃大人定是想藉重驗日陽姑娘的尸體再動手腳!
“尸帳已錄,”魏鷹語一擰眉間!霸跄茌p易重驗?”
“定是與黃大人所說,牽連齊玉過往案子相關!碧罩谢叵胫侨拯S大人說的話,當時,他并沒有說是什么樣的案子……此舉,是想扣住日陽姑娘的尸身嗎?扣住了,又想做什么?
魏鷹語見她神情緊張,心知不妥,轉身想叫管事讓他們入內,怎知他已招來了衙役十數人,攔去門后通往公堂之路。
魏鷹語直覺將阿九護到身后,喝道:“大膽!此案州牧下令由兩縣會審,眼下擺了這等陣仗阻攔我等入內,是何居心?”
“得罪了,魏師爺!惫苁露阍谘靡酆箢^,道:“大人有令,今日審的是重案,閑雜人等不得進入,魏師爺還是請回吧!
這就擺明是讓大人在里頭孤立無援了。魏鷹語咬咬牙,這些個偏鄉縣衙最討人厭的地方就是仗著天高皇帝遠便胡來,若不是眼前人全都穿著一身人模人樣的官袍,他還以為是來到土匪窩了。
反正昨日都忍不住出手,暴露識武一事,只要能快些打發這些蝦兵蟹將,再多暴露點也無妨了。萬分不耐煩地,他從腰間拿出了一方令牌。
公堂上,黃大人正坐大位,一旁江蘭舟覷著遠處步入惠堂的仵作與坐婆,明白了自己將保不住日陽的尸身。
將江蘭舟沉重的表情盡收眼底,黃大人心情大好地抽了抽面皮,緩緩道來:“江大人,日前上您那兒領尸時,為免風聲走露,不好抓賊人,所以在州牧大人信中沒詳提。您問了,我也沒說清楚;這都是為了案子,江大人切莫惱怒。其實,擾了我齊玉縣好一段時候的,是個采花賊!
案情有變,不能單驗喉間致命傷了事。黃大人便是想藉此驗日陽全尸,然后借口扣住尸體以緝兇;兇手一日捉不到,日陽就得被扣住一日。
采花賊一向難抓、難定罪,或許驗尸過后馬上能結案,也可能十年八年仍毫無頭緒。他忽然很想知道,想出此等招數的是黃大人自身,還是陳大人?若是前者,那是他看走了眼,黃大人當真能造成幾分威脅;若是后者,為了把自己召回身邊,用上這么紆尊降貴的手段……真是愈發讓人反感。
反感,但確實棘手。
黃大人還說著前幾單案的案發經過,一旁師爺將幾頁案帳遞到手邊,江蘭舟低頭掃過,果然是苦主講述遇賊的過程。只是紙張如新,怎么看也不似一、兩年前寫的,分明是捏造。他卻只能針對當中疑點問道:“看作案手法,這幾起案子確是有所關連,可嫌犯從未打傷人,更沒殺害過苦主,手法差異甚大,這些與福平的殺人案何關?”
“這……”被他這么一問,黃大人一時語塞,就聞站在其后的師爺接道:
“江大人瞧仔細了,案帳有云,此賊作案必留線索,便是布縫的紅花一朵。在日陽姑娘尸體旁,不也正正落下了?”
江蘭舟緩緩轉向發話的師爺,眼神停在那臉上許久!肮媚锓恐杏袔锥浠,算得上什么線索?血流成河,誰又知道那花是白、是黑還是紅?”
師爺也不是省油的燈,勾笑回著:“州牧大人說是紅的,便是紅的。”
江蘭舟黑眸瞇起,正要回話,身側一道聲音傳來,道:
“那么侍郎大人說是白的,便是白的了?”
步入堂中的正是魏鷹語,他手中一塊玄鐵令牌,上頭陽刻了幾個字,在眾人還沒看清前已收進襟中。
管事冷汗冒了整頭,速速到了黃大人身邊報告道:“魏師……魏大人手持刑部侍郎令牌,誰也不能攔哪……”
師爺嘖了聲,揮退無用的管事,瞪著這半路殺出的程咬金道:“朝中誰人不知刑部侍郎之位長年懸著,哪有什么侍郎,那令牌必定是假。來人,將此擾亂公堂之人拉下去!”
魏鷹語掃了眼猶豫著該不該上前拿人的衙役,不屑笑道:“錢大人任命誰為侍郎?莫非還需經你大理寺的同意?”他盯著眼前的師爺,自是認出此人為陳大人身邊的親信,從前也交過幾次手。須臾,他轉看向從方才就一直瞅著自己方向的大人,道:“大人,您說是吧?”
江蘭舟看的不是鷹語,而是他身后一襲白凈長衫的陶知行。
她面無血色,唇色偏白,靜靜立在鷹語身后,低垂著臉,是公堂規矩。
她……傷疼嗎?一路是乘車?過午的藥喝了沒?為何她就不能好好聽話留在驛站?為何……為何才不過半日不見,卻……卻如隔三秋。
見到了才不得不承認,自離開驛站,心惱著掛著,沒一刻安寧……可她來了,便是逼他將她利用得徹底。,
她……可承受得?
事已至此,他又該如何收手?
耳邊鷹語說著話,他終于將視線移開,停在了鷹語帶點戲謔的臉上。
良久,江蘭舟道:“既然大伙都是老相識了,不如就讓黃大人來選吧,是要將此案帶上京中,由陳大人、錢大人共同派人會審,務必將所有細節再一次看過查清,若有誤差,必定追究;又或者今日便在此堂中審了,無需勞師動眾?”
那語氣不重,但聞言,黃大人已嚇攤在椅子上,身邊師爺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方道:“小小案子,何需陳大人、錢大人費心。只是為免日后爭議,此尸仍需由齊玉縣衙驗過,還望江大人、魏……魏大人莫要再為難。否則即便是鬧上了京,我等也必定奉陪!狈置魇莻假侍郎,還得必恭必敬以對,他怎能不惱火。
江蘭舟迎上那師爺的目光,明白他不會退讓。
陳大人要日陽的尸,是誰扣住的不重要,是誰放走了,那便等著領罪。這僵持不下的局面,在齊玉,或是在京中,都只會造成拖延,最后的裸家,仍是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