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見他仍不語,陶知行在棉被下按著胸口的手加重了力道,卻漸漸感覺到一片濕熱。她一字字道:“小的只需再驗尸一回,便能將這賊人定了罪,只要再一回……”
注意到她額角冷汗,與那愈發蒼白的臉與唇,江蘭舟牙根輕咬,拾起案上短箭收進襟中,然后緩步來到她床邊,緩緩說道:“知行,你不明白嗎?我從福平到日江,向知方討了你,為的是有人替我重新再看往年曾審過的案子,為的是讓自己的心好過一些。如今帶你到齊玉,是因我明白你對驗尸謹慎小心,絕不會被人收買而背叛于我,我在利用你,你不明白嗎?”
利用……
大人想將她留下養傷,獨自前往齊玉,是為她好,她又哪里會不明白?
然而一個仵作跟隨縣令到臨縣會審,是職責所在;途中遇襲,是料想之外,細想下來卻也是情理之中,大人何需自責?
她受傷,是為了護住他,的確是有那么點私心;可……若是常人,路見不平當也會拔刀相助的。還是,大人以為身為仵作,便都是冷眼看生死?還是,她的作為、她的心意他不愿受,所以才說了重話?
是,她確實有私心,可見了自己身上的傷口,想的,仍是日陽姑娘;她做的一切又何嘗不是為了此案,盼能為日陽姑娘平反?
他又何必把話說得這么重、這么白?
何必把界線劃得那么清楚,好像所有的事她都無需參與……好像大人與日陽姑娘的事,她都無需參與……
那股疼痛由胸口爬上喉頭,陶知行淺淺抽著氣。
她不說話,那雙深黑眼眸卻在控訴他的狠厲。傷在身上,藥石能救;傷在心上,只能自救……陶知行不同于一般女子,她有能沉溺的另一個世界,她根本不應被外界動搖。
他也堅信,這心傷只是一時,所以此刻,不能心軟。
“知行,我答應知方的兩年之約還剩一年,必要將你安然送回!笨偸菧睾偷哪橗嬕褯]有一絲溫度,江蘭舟瞅著面如白紙的她。
陶知行藏于棉被下、捂在胸口的手已是一片濕熱;她咬著下唇,而眼前人已背過身,只聞那清冷的聲音說著:
“別讓我言而無信。”
清晨的風,涼如水。
江蘭舟孤身立于齊玉縣衙前,回頭看來時路,沒有鷹語,沒有陶知行。
她傷重未愈,實在不宜路途顛簸,更不宜來此面對陳大人與黃大人算計的未知之數。
身側傳來一聲喚,是管事來迎。江蘭舟朝他點了點頭,隨之入內。
到了花廳稍坐,未久,管事前來奉茶時道黃大人今日睡晚了,尚未起身,請他稍后。
這一等,便是日上三竿,烈日當空。
如此待遇,與半年前眾人府里亭中下棋品茗,黃大人急獻殷勤的模樣相差甚遠,只是這等程度的手段,應非陳大人指示……就不知黃大人是想藉此激怒他,還是單純個性使然,一朝得權便想給他下馬威?
江蘭舟手執已涼的茶杯,搖著只剩一半的琥珀色,當中碎葉飄浮著。
以往在京中,什么招數沒見過,什么招數沒使過?因而不會在意還要在這花廳中等多久、喝的是發霉的粗茶。如此,反倒給了他冷靜思考的片刻。
事情發生得太快。日陽死了,若不是有鷹語跟著,可能他跟陶知行也無法逃過那一劫……
其實天真的是自己吧?
以為遠離京城,一切終究能夠過去,到頭來日陽仍是含恨而終,兩位大人仍執著于一本已不存在的名冊,才知原來,此事與他在京中或福平或甚至隱居山林無關,也與他是否真的握有名冊無關,而是他的置身事外造就一場不斷波及無辜的爭斗。
他身邊還有多少無辜之人能被波及?
他身邊還有誰……肯待著?
江蘭舟落在杯中的視線移了開,他將手中的杯子放下,單手撫上前襟,隔著衣衫摸著貼身收起的袖箭。
離開福平前,為了日陽,他能不顧一切將陶知行帶上,如同他到日江討了一個陶家件作,不為別的,只求自己心安。
冷靜想來,陶知行傷得再重,也無性命之虞,合該帶了上堂,與黃大人斗上一斗,待了結此案后再向其兄賠罪,方為他的作風。
然而此刻,在這花廳里喝著茶的,只有他。
江蘭舟自嘲一笑。
罷了,他尚有陶知行錄的尸帳,有此袖箭做證物,仵作驗尸時他當好好盯著便是。黃大人要玩什么花樣,他也只能見機行事。
至于斗不斗得贏……與陳大人為敵的,少有好下場,他雖不樂觀,可總得一搏;他不求旁的,可這一回,至少得保住日陽尸首。
門外透進的光線被遮了一瞬,江蘭舟抬頭,見到步入花廳的正是官袍穿戴整齊、一臉容光煥發的黃大人。他收斂思緒,起身相迎道:“黃大人!
“唷,江大人好……”后頭的狼狽二字由眼中透出,沒真說出口,黃大人扯著臉上橫肉露笑道:“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咦!江大人不是說了帶上幾人同行,怎么不見魏師爺?”
怎么不見鷹語,相信黃大人心知肚明,只是這表面功夫還是免不了的。江蘭舟笑應:“在山間遇了場雨,隨行的仵作滑絞扭傷了腳,魏師爺也染些許風寒,兩個無用之人在驛店彼此看顧著。江某怕耽誤了黃大人辦案,因而先行,他二人隨后便到!
“這樣呀……本官還想著江大人這頭有魏師爺跟著,會審方為公平,省得傳出去說本官將江大人喚來卻是獨斷辦案,那可不好。”黃大人似是有些惋惜,隨即橫肉一歪,又轉了語氣:“可這升堂在即,怕是不能等了!
江蘭舟笑瞇了眼。“黃大人公正廉明,眾所周知,有江某為證,又有誰敢說您獨斷?江某若有不同意見,自當與您細細商量了,黃大人只管升堂,無需多有顧忌。”
黃大人聞言先是一頓,后又緩緩揚了肥厚的唇。
昨日深山雨中發生什么事,他自是知道;今日見江蘭舟前來,證明陳大人派去的殺手沒能傷得了他……
原本只想傷他一傷,拖延至此案開堂審了,此尸押回京中,便對陳大人有了交代。這當中出了點差錯,但少了錢大人的眼線魏師爺,江蘭舟一個人又能變出什么花樣?
在別處他不敢說,可在齊玉他即使不能只手遮天,也能掩去半邊天;公堂之上他說黑便是黑、說白就是白,江蘭舟只能乖乖就范。
眼下這案子也算是關起門來審了,日后江蘭舟要翻案,要領回此尸,也只能乖乖回京求陳大人高抬貴手。如此正中陳大人下懷。
江蘭舟與陳大人之間的恩怨他不清楚,只知一旦替辦好此事,往后榮華富貴便享用不盡。
黃大人看著眼前帶著微微笑意的江蘭舟。此人一入齊玉縣衙,便是囊中物,姿態再低又如何?向他示好又如何?就算是搖尾乞憐,也得他肯施舍,江蘭舟方能見到一線生機。
只要自己堅持不交出尸體,江蘭舟也奈何不了他。
“江大人能這么想,本官就放心了。”衡量了利害關系后,黃大人欣慰地點點頭,轉頭向師爺令道:“吩咐升堂吧!
聞言,江蘭舟微楞,看了眼門外天色。
黃大人暗笑著,道:“大人放心,時刻雖已近黃昏,可本官握有州牧大人的赦令。此案牽連甚廣,當盡速結案,還苦主一個公道,因而若本官判斷當夜審,便能夜審!
有一種人,非是要將特權行使到極致才能甘心,而他除了奉陪,并沒有其它選擇。江蘭舟點了點頭,將由福平帶來的尸帳拿出,遞了向前。
黃大人只是掃了一眼,并沒有接過。他徑自起身行到門邊,才道:
“江大人,請吧!
江蘭舟只有將尸帳握在手中,隨他出了花廳。
一路尾隨黃大人身后,他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
黃大人顯得自信滿滿,若沒有十足把握,斷無理由如此咄咄逼人……
究竟他想如何辦理此案?
尸已驗,尸帳已錄,就算福平仵作不在堂外候傳,主審若對檢驗有所疑慮,身為福平縣令,他便能答黃大人的問話;而就算牽連齊玉過往的案件,當傳喚嫌犯與苦主問話,而不是對日陽的尸體作文章。
可黃大人方才并未收下他帶來的尸帳,這舉動令他不禁猜著……莫非黃大人想重驗,再藉重驗在尸身上做手腳?江蘭舟也在堂上會審,若是齊玉的仵作做了手腳,他又怎么會看不出?
還是黃大人打算當著他的面顛倒是非?齊玉縣衙在黃大人的掌控之下,他說往左,沒人敢往右?
到此關頭才不得不承認,權勢或許真有用,亦真重要。他分明身處官場,卻自以為清高,能守得住什么了?
若無權勢,空有理想,一切只是空話。
江蘭舟垂了垂眼。前方肥大的身影轉往廊下另一頭,他抑不住心中忐忑,卻也只能跟著入了堂中。
齊玉縣的公堂面西,屋檐蓋頂,向外延伸出去,便是露天的惠堂。黃大人一身威武官袍如新,迎風飄起,來到堂上大位,一掀衣袍坐下,才噙笑指了指師爺為他備好的位子。
江蘭舟來到案前坐下,往外看去,此時正夕陽西斜,照了一地霞色。
惠堂中,日陽的尸身已被抬入,不是置于架上,只放于石板地上,隨意潑上酒醋,污水濺了一地。堂上黃大人一聲令下,遠遠的惠堂門邊走入兩人,跪地拜見。
這一刻,江蘭舟完全明白了黃大人的自信是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