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儂再度跨到「門」另一邊時業已是晚餐時間,埃米爾床邊只剩下伊德守在那里,醫生不在,大概是用餐去了。
「你想干什么?」
眼見雪儂從袋子里取出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伊德疑惑地詢問,但雪儂根本不理睬他,自顧自忙她自己的,先用溫度計測量埃米爾的體溫……
「上帝,一百零四度!」她窒息的低喊。「真的需要退燒劑,幸虧我有聽那家伙的建議!」慌慌張張的,她一連察看潦草的臨時筆記,一邊為埃米爾注射抗生素,又注射退燒劑,嘴里還喃喃嘟囔著,「上帝保佑,希望沒有做錯!希望沒有做錯!」
幸好只是做肌肉注射即可,隨便找個肉多的地方戳下去就行了,若是非得做靜脈注射不可,她先挖出自己的靜脈來打蝴蝶結好了。
然后,能做的事都做了,她終于可以坐下來好好看看埃米爾。
奇怪的是,他的傷勢雖然很重,但除了憔悴的臉色和急促的呼吸之外,從他平靜的睡容中根本感覺不出他有什么不對,沒有痛苦,也沒有掙扎,十分安詳。
連這種時候,他都堅持要做個自制力一等一,莫測高深的人嗎?
雪儂哭笑不得地暗付。也許她應該一巴掌打醒他,先問清楚他是不是真的受傷了,如果是真的,她再來為他擔心也還不遲。
「你怎么知道埃米爾受傷了?」
在一旁看了半天看不懂她在干什么,好不容易她終于忙完了,伊德立刻發出第一道疑問。
「請不要問我那種事,反正我就是知道!寡﹥z漫不經心地說。
「好吧,」伊德聳聳肩!改敲矗阒腊C谞枮楹螘錾线@種事嗎?」
當然知道,不過……
「不知道,你告訴我!瓜氡苊馑^續問出更多問題,最好是讓他忙著說話。
「沒問題!挂恋曼c點頭!刚f實話,這一切可以說都是你引起的……」
「我?」關她什么事了,莫非想找個頂罪的倒楣鬼?
「你在中央市場碰見卡帕娜夫人,還告訴她埃米爾到巴黎來了對不對?」
不是她說的好不好!
不過,就算亨利不說,最后她也會說出來,只為了向對方炫耀自己和埃米爾的親密,雪儂自己對自己承認。
「那個女人早就對埃米爾有意思了,可是埃米爾一直對她很冷淡,每次生意一談妥就暗示她可以走人了,因此她始終找不到藉口接近埃米爾。然而那回在中央市場碰上你,終于讓她找到機會了,你離開后兩天,她就藉口要找你登門拜訪,其實是想接近埃米爾,好巧不巧那回還有另一位朋友去找埃米爾,那位朋友……」
伊德突然壓低聲音!杆峭崴谷,埃米爾幫過他好幾次忙,甚至救過他一次命,換句話說,他欠了埃米爾很大的人情,也因此,那回卡帕娜夫人一告辭,那位朋友馬上告訴埃米爾,說卡帕娜夫人是燒炭黨人,而燒炭黨正在策謀某項計畫,為免埃米爾被牽連,他警告埃米爾遠離卡帕娜夫人。說實話,他是好意,為了還人情,他希望埃米爾能夠避免被牽累,可是……」
他苦笑著搖搖頭!附Y果適得其反,想想,埃米爾也是法國人,聽說有人計畫不利法國,他怎能不管?因此埃米爾不但沒有遠離卡帕娜夫人,反而……」
接下去他所說的和酒莊負責人所言大致相同,只是敘述方式不同而己。
「……總之,誰也沒有料到燒炭黨人刺殺皇帝失敗后,竟然會改變目標暗殺埃米爾以為報復,埃米爾沒有絲毫防備,就這樣中了他們的伏擊……」
床上的傷者突然動了一下,中斷了伊德的話,雪儂的柔荑立刻溫柔地貼上埃米爾灼熱的額頭,冰涼的觸感似乎為他帶來舒適的撫慰,他馬上停止了不適的蠕動,再度安詳地沉入熟睡中。
雪儂的手依然不舍地逗留在他額頭上,好半晌后,她才又出聲。
「伊德,你知道我剛剛對埃米爾做什么嗎?」
「一點也不知!
「你不覺得奇怪?」
「當然奇怪,你干嘛用針戳他?」
「那你為什么沒有阻止我?」
伊德聳聳肩!敢驗榘C谞栐诨杷^去之前一再囑咐我,要是你來了,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阻止你,也可以請醫生不用再來了,你也知道他的話我沒一句不聽的,所以我就請醫生走人了!」
「咦?」雪儂愕然望住伊德。「你把醫生趕走了,真的?」不可能埃米爾會知道她要替他注射抗生素吧?
這時代連抗生素的名詞都還沒有呢!
「真的,埃米爾還說……」伊德遲疑一下!刚f只要你來了,他就不會死。」
雪儂聽得更是吃驚,正待追問,這回是細微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意圖,從床上傳來的,埃米爾的眼睛并沒有睜開,只是夢囈似的呢喃。
「水。」
伊德立刻拿杯子倒水,打算直接把水倒入埃米爾嘴里。
「慢著,你想嗆死他嗎?」雪儂一邊阻止他,一邊從袋子里取出一支附吸管的塑膠杯子,倒入葡萄糖水,再把吸管湊入埃米爾嘴里!竵恚!」
埃米爾至少喝掉大半杯糖水,然后又睡了。
「那是什么?」伊德好奇的盯住杯子瞧。
「杯子啊,沒見過!」
「我……」伊德想承認的確沒見過那種奇怪的杯子,但見雪儂特意把杯子收入床邊的柜子里,顯然她不愿意讓任何人看見,也不希望他追問,于是他摸摸鼻子,起身。「我想你大概還沒用晚餐吧?我去拿一份給你!
伊德離開了,雪儂依然坐在床邊,緊握著埃米爾高熱的手,滿懷憐惜的目光流連在他憔悴的面容上,注意到他雙頰削瘦許多,眼眶下掛著熊貓似的黑影,下顎長滿了胡碴子,從不曾見他如此狼狽無助,她的心宛如被鐵刷子刮過一樣的痛。
這一瞬間,她終于明白,即使會改變歷史,影響千千萬萬人,她也不愿意見到他死!
她的理智總是勝于感情,但在這一刻里,沒有什么能夠打敗她的感情,一切顧慮都被拋在腦后,她只想要救活他,沒有多余的心思去考慮這么做對不對,有任何天大的后果,就由她一個人來承擔吧!
她只要他活下去!
。
「雅克,醒醒,醒醒,雅克!」
按照費艾的醫生朋友交代的時間為埃米爾打過第二次針之后,雪儂便把埃米爾再交回給伊德看護,然后匆匆溜回二十一世紀,這時已是半夜三點多。
「嗚……」雅克揉著眼睛坐起來。「媽咪,你回來了呀,爸爸怎樣?」
「才剛開始退燒!寡﹥z坐上床邊,把事先準備好的毛巾遞給兒子擦擦臉,好讓他清醒一點。
「那你怎么跑回來了?」
「我開了一張單子,明天你幫我交給費艾舅舅,請他替我準備。還有……」拿回毛巾,雪儂注視著兒子。「我可能會有好一陣子待在你爸爸那邊,這里就交給你幫我應付,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最會辦了,」雅克比了一個OK的手勢!副WC說什么他們都信,說地球是扁的他們也不會懷疑,弟弟也有外婆和兩位舅媽照顧,放心好了!」
雪儂點了點頭,「好,那我先去洗個澡,再回去你爸爸那邊,要是有什么緊急大事,重復,真正緊急的大事,我允許你過去通知我!乖捖,她起身準備離開,一邊繼續喃喃嘀咕。「希望救了他不會造成什么歷史大變動。」
她只是無意識的自言自語,并不期待任何回答,然而才走出兩步,她就聽到雅克的回應。
「真笨,媽咪,到現在你還沒想通嗎?」
兩腳定住,雪儂愕然回過頭來。「想通什么?」
雅克繃著一張小臉蛋靠在床頭,雙臂環胸,儼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覆还軏屵湓谀沁呑鍪裁炊际菍Φ。」
雪儂怔了怔。「為什么這么說?」
雅克夸張的搖搖頭,嘆口氣!刚f你笨還真笨,想想就知道了嘛,如果不是要找你,爸爸會到巴黎嗎?如果不是你去碰上卡帕娜夫人,引發之后一連串事件,拿破侖三世恐怕早在一八五八年就嗝屁了!」
「對喔!」雪儂脫口道。
「還有啊,艾克索爺爺不也說了,爸爸的老婆就叫雪儂——跟媽咪你一樣,兒子叫雅克、迪亞尼——跟我和弟弟一樣,所以媽咪本來就應該和爸爸結婚,我和弟弟也應該是爸爸的兒子,這都是歷史上的事實不是嗎?」
艾克索爺爺,酒莊負責人是也。
「原來他也告訴你了!」雪儂咕噥。
「至于該不該救爸爸,當然該!」雅克斷然道。「不然在一八六九年時,誰要把康帝酒園賣給杜奧布羅杰家?」
一語驚醒夢中人!
「哎呀,說得沒錯,」雪儂恍然大悟的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我怎么沒有想到!」
「媽咪害怕歷史會因你而被改變,其實你應該反過來想才對,如果沒有你的出現,歷史才真的會改變,爸爸沒機會鬧什么可笑的丑聞,拿破侖三世會提早上天堂或下地獄,也沒有人把康帝酒園賣給杜奧布羅杰家,爸爸原該有的老婆、兒子天知道在哪里……」
「于是歷史被改寫了!」雪儂驚訝地喃喃道。
「沒錯,」雅克用力點了一下頭!杆哉f,媽咪,你根本不需要擔心會改變歷史,因為你做的正是歷史要你做的呀!」
「但,怎么可能?」
「你覺得不可能,但事實就是如此嘛!」
的確,事實不就是如此嗎?
雪儂愈聽愈驚奇、愈想愈詭異,怔在那里好半天沒動,只一雙眸子愈睜愈大,霍地,她回身就走。
「我得好好想想!」
從沒想過要從這角度來看,這結論又是多么的不同。
。
雪儂并沒有思考太久,回到十九世紀,一見到仍在鬼門關口打轉的埃米爾,那溫柔的心痛便促使她下定了決心,她要試試看待在十九世紀會如何。
先來三個月,如果沒有問題,再三個月,然后再三個月……
倘若事實果真如雅克所說的,歷史并沒有因她而改變,而是她促使歷史往正確的軌跡前進,又或者,她對歷史根本不會有什么影響,那么,她會選擇陪伴在埃米爾身邊,這是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靈魂所渴望停留的地方。
她會舍不得杜奧家人,但埃米爾身邊才是她最渴望的歸宿。
很明顯的,這回她下決定時,在天平兩端,感情是重于理智的,不過雅克說得沒錯,不,他說的根本就是最正確的,她并沒有破壞歷史,相反的,有她的出現才有正確的歷史,所以她做這種決定并沒有違背理智……應該吧……
管他的,無論是感情或理智,總之,她已經下定了決心,這么一來,她也可以開始以埃米爾的妻子身分來計較一些原本她沒有資格計較的事了。
頭一樁就是……
「埃米爾追求過卡帕娜夫人?」她惡狠狠地盯住伊德,彷佛罪魁禍首就是他。
「為了……」被那種惡虎似的目光盯上,伊德不由背脊發涼,猛吞口水,「為了探查燒炭黨的計畫嘛!」他吶吶道。
「是嗎?」雪儂冷哼!刚垎栕非蟮绞裁闯潭攘?」
伊德怔了一下,這才察覺到空氣中充滿了濃濃的酸味,好像誰打翻了發酵失敗的葡萄酒,他不禁暗暗失笑。
「放心,放心,卡帕娜夫人不是埃米爾的情婦,還不到那種程度,埃米爾自己也說他對卡帕娜夫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倘若不是有目的,他會離她遠遠的,怎么可能會跟她進行到那種程度呢?」
也對,三、四年前就認識了,想發動那時候就該發動了,不必等到現在。
「好,那再請問,我們舉行的不是秘密婚禮嗎,為什么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但你并沒有禁止埃米爾說出去呀,為了杜絕那些有野心的女人,你一離開,他就到處宣告他已婚了!
那他們舉行秘密婚禮又有何意義,白搭嘛!
「你的意思是,對他有野心的女人很多?」
「呃,這個嘛,咳咳,你最好自己問他!
不必問了,八成是!
「也就是說,他要找情婦是輕而易舉的事?」
的確輕而易舉,但也得埃米爾想找。
伊德想這么告訴她,但他的嘴才剛打開,還沒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床頭方向便傳來當事人的鄭重宣告。
「我永遠都不會找情婦!」
「埃米爾!」雪儂驚喜的傾身過去,因為他的聲音相當清楚,不再是若有似無的蚊蚋般細語。「你覺得如何?」一面問,一面替他測量體溫。「太好了,一百零二度,退了整整兩度!」
「我很好。」即便是在傷痛不適中,埃米爾依然那么深沉冷靜,彷佛受傷的并不是他,而是某某路人A或B!肝揖椭滥銜䜩怼!顾鹗郑揲L的手指輕拂她的臉頰。
按住他的手貼在她臉上,「以后不要再做那種事了。」雪儂輕聲要求。
「不會了!拱C谞柡芸毂憬o予她想要的承諾,「這回……」他的大拇指刷過她的唇瓣!改銜粝聛矶啻稽c時間嗎?」
「當然會,醫生都被伊德趕跑了,我不留下來怎么行呢?」雪儂似真還假的抱怨,繼而懷疑的瞇起了眼睛!父悴缓镁褪菫榱俗屛伊粝聛恚悴乓恋掳厌t生趕跑的!
眸中倏忽閃過一絲金褐色的光芒,旋即被落下的眼皮掩沒!秆趴四?」
「你想見他?」雪儂溫柔地拂開落在他額前的發絲!傅饶愫靡稽c好嗎?我不想讓他太擔心,只說你受了一點傷,沒告訴他傷有多重!
「那就等我能下床之后吧!拐Z畢,埃米爾閉上了眼。
他說得很輕松,以為自己十天半個月后就能夠下床了。
不意傷口痊愈的速度比他所預期的慢得多,也許是醫生的手術技術不佳,發炎狀況總是反反覆覆的無法完全根除,傷口也因而愈合不了,而雪儂除了按照費艾的醫生朋友交代的方法給他吃藥打針換繃帶之外,也沒有辦法替他診斷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她唯一理解的診斷方法就是量體溫。
因此當埃米爾能夠下床時,已經是一個月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