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斐一進屋,便被俞驚瀾拖到床前。“你來看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手去把了把脈,“咦”了一聲,皺起眉來。
“怎么了?”
周斐凝眉,細細診了一番,道:“應當是很久以前的舊疾了!
“舊疾?”
“不錯。瞧任姑娘的脈象,小時受過極重的傷,而且還遇過驚嚇。如果屬下沒有料錯,任姑娘的身子骨之所以會這么差,應該就是這舊疾所致!
“是么?”他低喃,斂眸深思。照剛才她的反應看來,難道與她口中的殺母之仇有關?那么,會是喬蒼柏嗎?
“樓主,剛才到底發生了甚么事?任姑娘怎么會突然狂性大發?”
俞驚瀾微微蹙眉,搖頭。“我也說不清楚。她剛才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然后慢慢開始眼神渙散,氣息急促,后來突然抱頭大叫,一瞬間好像發了狂似的,拔劍就砍。”
“這么說來,她應當是想起了甚么,一時控制不了自己?礃幼,這件事對她的影響極大。樓主?”周斐看到俞驚瀾慢慢沉下的眼神,深覺奇怪。
俞驚瀾勉強笑了笑。“沒事。周先生,你看她這病有沒有辦法根治?”
周斐沉吟了一會兒,慢慢搖頭。“屬下恐怕無能為力。如果任姑娘肯好好配合,多活個一二十年倒不成問題,但是,這病只怕會一直纏身,發作時痛苦不堪!
“這樣么?”
俞驚瀾的目光慢慢地沉斂了下來。難道要他一直看著她在苦痛中掙扎?
“不過,”周斐頓了一頓,頓時燃起了他的希望!皩傧码m然不行,有一個人或許可以。”
“誰?”
周斐笑道:“這個人樓主也認識,就是廬山東方先生。”
“東方未晞?”
周斐含笑點頭。“不錯,正是她!
東方未晞,師承廬山隱士白征鴻,醫卜奇門,詩畫經義,無一不精,堪稱當世奇才。兩年前俞驚瀾曾為長天樓中了奇毒的弟子前往至誠莊尋她,也就是遇上任未傷那次,算來兩人也有點交情。
他點了點頭!昂,等回到長天樓,就去請她!
“是!
東方泛白,雄鳴迎曉。
當晨第一縷光線透過窗欞照進來時,任未傷睜開了眼睛。
眼皮有點重,她想伸手揉揉眼睛,卻發現自己的手處于圍困之中。,疑惑地轉過視線望向床頭,不由地一怔。
俞驚瀾靠坐在床邊,正在閉目沉睡,掌心還緊緊握著她的手。
周圍很安靜,靜得可清楚聽見兩人的呼吸在屋內回蕩。陽光靜靜投射進來,金光鋪上他的臉龐,剎那間仿佛一壇塵封許久的老酒開了封,長久的歲月醞釀出的淳香醉意,便這么悠悠地飄出來,盈滿整個空間,清爽醉人。
任未傷便是被這種微茫的醉意瞬間蠱惑了,一時之間只能這么怔怔地望著朝陽溫柔的金光里的男子。
他的臉龐依然是記憶中的清朗明晰,平靜的五官如同他的神情一般,深斂而不張揚,然而那每一個輪廓,都帶著深入骨髓的堅定不移;眉型溫文,卻濃如墨畫,在這樣一張臉上,如此深刻的眉卻帶出明明白白的干凈秀逸;眼眸一如想象的深邃,此刻安安靜靜地閉著,纖長的睫毛被陽隱光照得一根根清晰透明,在下方鋪出一道扇形的淡淡陰影。
這是一個如此清逸的男子,干凈明白地站在那裎,令看見他的人都不由地為那份清逸而驚異。
然而,卻并非真正的干凈。
溫文的臉龐下,深藏著任意妄為的狂傲自我,那么高傲那么任性地活在這個世上,只要自己想要,便覺得所有的阻礙都不足為道。
他是這樣張狂傲世的人吶……
輕輕提起嘴角,她試圖笑一笑,卻最終沒有笑出來。
其實,其實她有多羨慕這個人,這個任意自我的人,他是真正的任性妄為,而她,所有的悠閑,不過是在欺騙自己……
十七年了,這十七年來,她想要這樣痛快地活著,所有的一切都云淡風輕地一笑而過……可是,可是她終究不是這樣的人,當那道白光照進她的眼瞳時,便已注定她再也輕快不起來,生命里的所有,只剩下沉重的記憶與渺茫的未來。
孱弱的身體,滿手的血腥,她用笑容將這一切掩蓋,漫不經心游走江湖,試圖讓自己將所有的一切忘掉,忘掉……
可是,要她怎么去忘記?她忘不了,忘不了那照亮了所有假象的白光,忘不了母親墮落的身軀。好痛,胸口痛得幾乎感覺不到心跳。為甚么不讓她忘記?如果忘記了,就不會再心痛,如果忘記了,就可以、就可以……
“你醒了?”向來淡然的聲音染上些微的驚喜。
她的眼神微微一動,慢慢坐了起來,低垂著頭。“你在這里坐了一夜?”
他掌心合攏,將她的手收在手心,神情軟得近乎溫柔!艾F在覺得怎么樣?頭還痛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伸手掠過她額前長長的發,試圖看清她的表情。
她卻偏了偏頭,讓他的手落空。
停在半空中的手僵了一僵,隨后更為堅決地探出去,撩開她散亂的發,托住她的臉龐。
“放開!”她低喝,抬手想要格開他的手腕。然而,如今的她哪里有那個力氣與他相抗,竟是半分也移動不了。
“俞驚瀾!”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有任何接觸,她近乎惱怒地想要甩開他。
那沉斂的瞳沉了一沉,絲毫不肯退開,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瘦削的肩膀。
“我叫你放開你聽到沒有!”
他的得寸進尺讓她陡然間爆發出來,橫行江湖的第一刺客卻用極其拙劣的方式掙扎,毫無章法地想要拍開他的手。這個時候,她也不過是個被刺到傷處、極力想要保護真實的自己的普通女子罷了。
俞驚瀾皺了皺眉,一用力,索性將她整個人攬進懷中,緊抱不放。
“俞驚瀾!”她咬唇低叫,依然不肯認輸地想要推開他,沒料到反而惹惱了他,手臂一緊,結結實實地困住了她,讓她所有的掙扎都宣告失效。
終于力竭。
她咬牙閉眼,在感覺濕意泛上瞳眸時緊緊地蹙起了眉,伸手攬住他的肩向自己拉近,而后,張口狠狠咬住。
為甚么,為甚么還要靠近她?她不需要任何人了解,不需要任何人同情,她只要一個人好好地、安安靜靜地等待生命走到盡頭,只要如此而已……
緊閉的眼阻不住洶涌而出的濕潤,水滴滲出睫毛,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止不住地滾落。
嗚咽終于逸出干澀的唇,再也沒有力氣,松開口,只好埋在近在眼前的肩窩里流淚。
滲入衣袍的濕意讓懷抱住她的男子怔住了,松了擁抱,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卻被她所阻。
她緊緊抱住他的腰,抱得那樣用力,仿佛要將所有的傷痛通過這樣的方式傳遞給他。
他因她如此異常的反應而怔住。眉眼微茫,呆呆地聽著她壓抑的哭泣聲,半晌,終于再度伸出手,慢慢抱緊了她。
朝陽高高升起,熱烈明亮的光線穿過木窗,投射到那兩個相擁的人身上,安靜如畫,美麗如畫。
。
習慣性地伸手慢慢拈著胡須,周斐的眉愈皺愈緊,最后噓出一口氣,放開任未傷的脈門。
“奇怪啊奇怪,任姑娘,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吃過甚么靈丹妙藥了?”
一本正經的詢問讓任未傷笑出聲來。“周先生,原來你這么會開玩笑啊?”
周斐嘆了一聲!叭喂媚,周某這一句雖然是在開玩笑,但并非全是戲言。坦白說,我習醫這么些年,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人!
“喔?”任未傷饒有興趣地挑了挑眉。
“每次見你受傷,診脈時覺得十分嚴重,可是沒過多久,又是大好的模樣。就拿昨晚來說,你心律不定,極端危險,誰知一夜醒來,居然比原先還好些!闭f到這里,露出深思的表情。“如此說來,你的體質極其特殊,看似病弱,生命力卻十分頑強,自我恢復能力強得不可思議。”
“是么?”聽他這般說來,任未傷不禁苦笑。“我也覺得奇怪,明明老早就有一命歸西的跡象,卻一次又一次活下來。唉,禍害遺千年,歸離天這句話倒是說得不錯。”
周斐聽了,搖頭一笑。這人看似病弱,實則命長倒是真的。
既然傷勢穩定了,周斐便開了幾個補身的方子,囑咐她小心休息。照現在看來,她的傷在回長天樓之前就能痊愈。
任未傷口中應下,其實左耳進,右耳出,渾不在意。
喬蒼柏倒是派了人過來問候,她只是冷笑,草草打發人家回去。哼,果然功力深厚,表面功夫做得十足!
對她的行徑,俞驚瀾沒說甚么,由著她任意妄為。
“喝藥吧。”
任未傷抬頭瞧了他一眼,又懶洋洋地趴回去!安幌牒取!
“你的傷還沒好,不喝不行!甭曇魷氐,卻帶著不容反對的堅決。
俞驚瀾坐到她的身邊,伸手拉她起來。
“我說我不想喝!”她皺眉甩開,孩子一樣任性,咕噥:“你煩不煩?”
見她如此反應,俞驚瀾放下藥碗,道:“你不喝,傷怎么好?就憑你現在的樣子,你認為能從我手下逃脫嗎?”
“逃脫?”任未傷挑著眉,斜睨著他!坝針侵鳎退阄覀,你會給我逃脫的機會嗎?算了吧,何必用這樣的理由來勸服我?如果下半生非要留在長天樓,我的傷好不好又有甚么關系。”
俞驚瀾沉默著,靜靜地望著她,目光幽幽深深,看不出是何涵義。
她清晨時的脆弱仍留在腦海,為何如今又是如此不馴的模樣?她的心里到底藏著甚么樣的秘密?
“為甚么要哭?”他的目光似乎要看透她的內心!敖裉煸缟希瑸樯趺匆?”
這一句問話讓任未傷陡然間變了臉色,她轉開臉龐,漠然道:“這不關你的事!
“你是在利用我?”
他的聲音仍然平淡,卻令她忽然生起氣來。“俞驚瀾,你這話是甚么意思?”
“不是嗎?我正好在你身邊,所以當了你落水時的浮木,等你的傷口止住了血,我便沒有用處了!
俞驚瀾的眼神帶著明了的透晰,仿佛看入她的靈魂深處!澳阍诶梦遥阒皇窃诶梦叶。”
那樣溫情脈脈的一幕,只不過出于這樣一個并不具意義的理由。
他的話似乎戳中了她的痛處,臉色倏地一白,忽然轉頭望著他,目光森冷。
半晌,她才冷冷一笑。“沒錯,我只是在利用你,誰叫你要來惹我?俞驚瀾,難道你還會覺得我對不起你?”
“不是,我只是覺得有點受傷而已!逼届o地說罷,起身離去。
留下任未傷愣愣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半晌不知作何反應。
受……傷?他,俞驚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