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北郡關(guān)口,新月坡。
黃沙滾滾中,一支戟高高揚起,沖破風砂,刺穿敵人的心窩。隨著敵人倒地,歡呼聲響徹云漢。遠遠的,一輕騎疾奔來,沖破滾滾黃沙,停立在戟的主人身邊。
傳令官打開手里木筒,倒出紙卷軸。
“將軍,從京里來的急報!”
邵庭拿下頭盔夾在腋下,兩手打開紙卷靜靜看了一刻,向來無波的芙面沒有情緒。
“是不是丞相那頭有什么重要指示?皇上打算撤兵了嗎?”
“沒事!
“沒事?”傳令官愣了愣,看著手里貼了“馬上飛遞”字樣的紅色軍情筒子!澳窃趺磿倮锛蛹眰鬟f?”
“鳴金收兵,清點死傷!鄙弁ダ振R回營,不再回答傳令官,但只要再看仔細點,不難發(fā)現(xiàn)兩道細眉近了些。
每回交戰(zhàn)后的檢討會議她必定出席,但這回她交代了思容,原因不是此次交鋒只是先探虛實,而是要為今晚的夜襲備戰(zhàn)。
趁敵軍首敗軍心不穩(wěn)時,派遣精銳潛入燒毀糧草,一旦這釜底抽薪的計策成功,大捷便手到擒來。
她用兵奇詭,迅速輕巧,講究出奇制勝,其中關(guān)鍵便在于手中有一支邵家軍,這支隊伍受了嚴謹又嚴苛的訓練,每個人都能以一敵十,而帶領(lǐng)這支勁旅的百夫長兼驍衛(wèi)——李思容,正擔心地攔住她。
“將軍今日已在新月坡上露過臉了,萬一讓敵軍發(fā)現(xiàn)您在夜襲隊伍中,會群起圍攻您一人!此行驚險,請您待在營里!
她睞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盯住李思容。
“什么時候我讓你一個人去了?”
李思容咬牙,一時找不到話辯駁。
“思容,我想快些結(jié)束回家!
“……咱們此次費時一年時間部署,半年內(nèi)就將嗤人族驅(qū)逐邊境五十里,已經(jīng)是卓豫建國以來最快的了!就算行軍速度緩一些,朝野內(nèi)外也不會有人說您什么!您不是鐵打的身子,還請您休息,至少今晚讓屬下進襲就好!
“你本來就是要去的!鄙弁ヂ曊{(diào)平板!按艘粫r彼一時。卓豫現(xiàn)在國力富強,打勝仗是應該的。你有沒有想過,只要慢一天,在邊境上生活的人就要多受苦一天。連連擊敗嗤人族是好事,但對還在嗤人底下討生活的人而言卻討不了好。再不快一些,他們就撐不下去了,嗤人的報復有多可怕,你從他們送來示威的戰(zhàn)俘尸體上還看不出來嗎?”
李思容無言了。抿抿唇,僵硬道:“至少前鋒由屬下先行,請您擔當支援!
邵庭皺眉,知道他是關(guān)心自己的!昂冒!
“謝將軍,那么屬下這就去調(diào)派人手。請問將軍,夜襲隊何時出發(fā)?”
“嗯……三更之后。今夜有云,等月色暗一些了就走!
“領(lǐng)命!”
邵庭眉頭打出結(jié)來,在李思容退出帳篷后,打開收在衣襟里的紙卷,又一次地讀起來——
盼速歸,于卿役歇時,結(jié)秦晉之好。二月七日申時,備禮于永霖安王府。
這個人在她的軍隊里也有耳目嗎?邵庭捏著紙卷,有些不敢置信。
竟然連這兩日戰(zhàn)事可能會告一段落都知道,甚至抓準了時間遞信來。
盼速歸……七日申時……那就是在三天后下午,備禮于安王府。他怕她又不當回事,竟然蓋了皇帝印璽。這分明在用圣上旨意要挾。
三天后,按時間推算,除非奇襲成功后即刻起程,否則絕對趕不及。
永霖,永霖……她念著他的名字,方寸俏悄泛溢出一股陌生情懷。是什么呢?她分不清楚,但是有一點是知道的,那就是不能再放著他不管。
刺探軍情、濫用軍機管道遞信,饒是堂堂安王,做這事也非常危險,萬一被有心人拿出來做文章該怎么辦?當朝那批文官可不是好對付的,還要讓他別鬧了,把她底下泄露消息的士兵供出來,上梁不正下梁歪,得好好糾正才行……
帳篷外,一隊士兵呼喝跑過,緊張的氛圍讓她無法再多思考永霖的事,眼前最重要的,是五個時辰后的夜襲,得攬足全部精神應付。
邵庭打開一個四方寸大的鈿螺漆盒,把紙卷擱進去,抽出掛在帳粱下的彎月刀,虎虎生風舞起來。
“喝哈!”汗滴如豆布在額際,她一心一意想著刀式,反復背誦靜心口訣。
當夜,月亮升起,李思容點了精銳百人,發(fā)派兵器,分配好潛入、觀守、燒糧、壓陣的任務后,她一身黑色勁裝,走到隊伍跟前說話。
“馬至新月坡后,先棄馬而行,務必安靜迅速,趁敵營眾將在主營商討軍情時攻下后方守糧營地,一旦火起,敵營勢必全力圍剿,兄弟們腳程要快,先回到新月坡的趕緊燃炮,通知顧將軍接應,都聽清楚了嗎?”
“清楚!”
她語調(diào)徐平,回應的聲量倒是充沛蓬勃。這一趟去,不知又有多少兄弟回不來,她如同以往,再一次問道:“這邊的都是邵家軍嗎?”
“是!”
“嗯,五十年前,邵庭的祖父與諸位的祖父,曾在此浴血奮戰(zhàn),現(xiàn)在輪到我們守護祖父、守護家鄉(xiāng)的父母妻兒。請諸位同你們的祖父一樣,活著回來,告訴將來的子孫,今天自己有多么英勇!”
“是!”
“這里有家中獨子,或已有兒女的嗎?”
“稟將軍,沒有!”李思容抱拳回答。
邵庭淡淡瞅過眼前每一張面孔,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的父執(zhí)輩,她都要叫一聲叔叔;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的父執(zhí)輩,救過她的祖父與爹爹、救過這個國家。而今,保家衛(wèi)國的男兒們那滿腔熱血,奔騰得她都聽見聲音了。
她彎唇,對他們有信心。
“從現(xiàn)在起,不得出聲,出發(fā)吧!”
眾軍頷首,以李思容為首,策馬緩緩前行,至新月坡時棄馬,依地形繞過沙丘底下,來到糧草帳篷。
嗤人是游牧一族,平常最重視糧草牲馬,如采子回報的一般,派了重兵守衛(wèi)。
邵庭數(shù)了數(shù)這一側(cè)來去的小兵,共計一十八人,她先高舉食指,揮往左右,第一隊立即分成兩組就埋伏位置,再比手勢讓第二組弓箭手往前,一切就緒后,她手往前一揮,一十八枝箭隨著她手勢方向飛出,命中敵軍咽喉,中箭后還有力氣要弄出聲響求援的,被涌上的第一隊人利落斬斷頭顱。
肅清敵軍與潑油燒糧一并進行。隨著李思容領(lǐng)著第一隊人在最前頭斬殺,嗤人士兵開始竄逃,糧草營燒起漫天紅火時,嗤人軍營的號角拔聲響起。
邵庭在潑油走火后第一時間下令撤退,奔到離新月坡還有百來尺時回頭照看,李思容與兩個士兵墊后,被二十余個嗤人敵兵追擊,遠處甚至有馬蹄聲從敵營疾馳而來。
驀地,一枝響箭射入李思容左腿。
邵庭提氣掠奔,震驚于對方驚人的臂力與夜中視物的眼力。距離三十尺以上還能射中,最前頭騎馬的那個嗤人軍人太可怕了!
“喝!”邵庭舉刀振臂,恰好趕到,揮刀擋開那個嗤人軍人再度投擊向李思容的蛇矛。
“將軍!”李思容壓低嗓子痛喊,看見她抿唇又艱難的神色,危急中也只想著護衛(wèi)她。“您快撤,千萬不能栽在這里!”
“不怕,小李快跑到新月坡了,顧將軍那支軍的馬快,來得及救我們!彼值兜挠沂职l(fā)抖,讓蛇矛勁力震的。
那家伙不能留,但是她也敵不過!她將思容護在身后,兩人一邊解決嗤人小兵,暗暗計算時辰,希望顧將軍快點再快點——
遠方喧囂,塵沙滾滾,那嗤人軍人憤怒地仰天長嚎,搶過同伴的蛇矛又投擊過來,這回邵庭看清楚了,跨步凝氣于丹田,集兩臂之力格落他的矛。
“邵庭將軍!快上馬!”顧破甫正值壯年,底氣十足,嗓音洪亮,吼聲一出,震懾了追兵。
她的墨黑寶馬綠珠在月色下閃著奇異光澤,伶俐地閃過響箭往她跑來,她勾住轡銜翻身上馬,抓起思容讓他坐在身后。顧將軍派出的幾騎前行士兵將他們圍住,帶了受傷的士兵退回大隊里。
策馬追來的嗤人士兵眼見寡不敵眾,紛紛以嗤人族語怒罵。
“不要戀戰(zhàn),快撤!”
“邵庭將軍說的對!”顧破甫命令下去:“大軍回營,回營!”
顧破甫隊伍軍容壯大,將他們納入其中緩緩撤退。眾軍滿心的戒備在愈接近駐扎地時愈漸松懈,突然,邵庭耳邊一動,似有什么自沙丘那端破空而來。
咻!
“低頭!”她一手到背后壓住思容,自己偏頭,驚險地閃過一箭。
4箭雨瞬地向那不甘心追逐過來的嗤人軍人飛去,他舉起大盾,百來枝箭咚咚咚地釘在上頭,隨著他揮刀左劈右砍,競沒傷到分毫,單人一騎,威猛昂藏得嚇人腿軟。
“此人危險!”邵庭下了批注。“他雖然只有一個人,但沙丘后必有埋伏,此刻若然追擊,恐怕要損失不少兄弟。顧將軍,咱們往后遇見此人,務必留心,只可智取,無法以力勝!
“是!鳖櫰聘τ浽谛睦铮粫r眼見也是驚訝。
此時云散,月色明透,照得那人輪廓深深淺淺。鷹鼻銳目。邵庭暗自記下他的樣貌,讓自己別忘了他此刻悲憤的心情與沖天怒氣,一有不慎,今天在那里的就會是她與她的±兵。
她扯韁夾馬,身軀隨著綠珠蹄步而晃動,一絡發(fā)絲垂下來拂過側(cè)臉。
“噫?那人好厲害,竟然真的差點射中你!”顧破甫驚嚷!斑是現(xiàn)在回頭宰了那個大患才好!”
“您別中了他的誘惑,此人不是莽夫,從他第一個躍馬追來,可見反應敏捷,不知是嗤人營里哪一個將帥!鄙弁ヒ话盐兆¢L發(fā),為方才驚險膽寒,慶幸老天今天站在她這邊。他的箭精準到她幾乎避不過,原本纏緊了的發(fā)帶松脫,發(fā)髻現(xiàn)在才垂散開來!斑是快些回去吧,思容傷得不輕!
“是!”
大軍繼續(xù)前行,回到駐扎地后立即有人把傷員送到軍醫(yī)那兒。
邵庭抬頭,月亮已經(jīng)偏西!敖唤o各位了,我回京一趟,五日后回來!
“?在這當口?你是要去哪兒?”顧破甫問。
“一點事兒!痹捳f完,挑了兩名邵家軍的子弟隨行,自己回帳篷把被震傷的右手虎口上藥纏布,戴頭巾換棉袍,改作男人打扮,收拾簡便包袱系在背后,三人看來都像一般平民,輕裝快馬上路。
“唔,莫不是跟白天的軍情有關(guān)?皇上把邵庭將軍叫回去密商?”
“笨!既然是機密軍情,你還敢講!”顧破甫敲了傳令官一把!翱梢哉f的,邵庭自然會說出來相商,既然她想先去處理,咱們安靜等她五日便是。這五日可要守好了,要是鬧出什么事來,別說咱面子沒處擺,更對不起邵老將軍!”
“是,我這就去看看有哪沒部署好的,免得嗤人族來報復!
傳令官在營中奔走,顧破甫研究攻破敵軍的陣式,邵庭一行人幾乎累壞胯下駿馬了。
月色下,誰也沒閑著,只除了某個悠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