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不利,形容的應該就是陸溱觀這種情形吧。
昨兒個才和程禎、馬茹君在街上唱完一出大戲,今天又有人上門,逼著她粉墨登場。沒記錯的話,她是大夫,不是戲子,怎么人人都愛拿她當主角?
天熱得緊,幸好院子里有那棵桃樹遮蔭,今年桃子結很多,天天吃、天天啃,到處送人也摘不完,陸溱觀舍不得桃子落了、爛了,賀關一聲令下,王府里過來十幾人,摘采、洗晾漬,弄出一甕甕果脯和果酒,待秋涼就可以上桌。
午后,屋子里熱得睡不著,幾把長凳搬到了院子,賀關、陸溱觀、阿璃、水水、季方、魏旻……大伙兒坐在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當然,多是季方、采茵和兩個小家伙在說,閑聊這種事,魏旻和賀關通常是旁觀者。
「我覺得漂亮。」水水斬釘截鐵地說。
李成功送水水一個銀瓶,圓圓小小的,可以放在兜里,水水沒東西可以收,就把銅錢擺進去,時不時拿出來晃幾下,她便覺得自己是富家翁了。
可阿璃不樂意,每次見她玩銀瓶兒就擺臭臉,大半天不和她說話,同樣的事鬧過幾遍,水水再遲鈍也曉得原因出在哪兒。
她憂郁地問:「要不,還給李成功?」
他揚眉。
她還了,阿璃獎勵她一串糖葫蘆,不是外頭買的那種,是精心秘制的那一種,那味道可好啦,讓人垂涎三尺、齒頰留香。
只不過糖葫蘆吃完,她就想起隨時可以拿出晃幾下的銀瓶,覺得虧大了。
「丑。」阿璃回答。
「漂亮!
阿璃瞪她一眼,不爭辯,擺出臭臉說:「你去同他要回來!
這話聽起來是妥協,可熟知生存法則的水水嚇死了,縮著脖子、噘起嘴巴說:「我只說漂亮,又沒說想要!
這個回答讓阿璃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在場所有人大人不約而同搖頭,水水被阿璃吃得死死的,這輩子甭想從他掌心翻出去。
有人喊門,魏旻上前開門,難得一見的笑臉,在看見門外的人之后瞬間凝住。
馬茹鈺不認得魏旻,但他「驚嚇」的表情讓她很滿意,沒想到她會來是嗎?以為瞞得天衣無縫是嗎?當真以為她是吃素的,以為強龍不壓地頭蛇,她無人無勢又無權,便只能陷在困境中動彈不得?
哼,錯估她了,她從來不是認命的女人。
命是自己掙來、搶來、奪來的,就算是死局,她也會把它走活。
這一趟出門,她花掉萬兩銀票。
她不是吝嗇之人,進府兩個多月,她花錢如流水,因為萬事起頭難,因為舍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如果緊守嫁妝、半點不肯犧牲,那么她的下半輩子就只能是靜心園那一畝三分地。她不甘于小地方,她要掙取大地界,孩子都能舍得,金錢算什么?
只是……一萬兩啊,唐管事的心太黑。
他說要給兒子娶媳婦,還說萬一被王爺發現,怕是連命都要舍掉,萬一真要丟了命,他得先攢好三代前程。
哼,她就不信唐家三代有本事攢起萬兩銀,若不是人在屋檐下,她哪肯受委屈。
但她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軟柿子,銀票給了,卻沒說這一趟出門,是為了見王爺來著,到時唐管事的性命肯定得丟,萬兩買他一條狗命,雖虧,但虧得不算太嚴重。
翠屏上前道:「側妃娘娘求見王爺!
陸家院子不大,翠屏的聲音從門口傳進來,所有人都聽見了。
賀關瞬間變臉。
阿璃嘲諷道:「不是禁足中?看來王爺的命令不過爾爾!
賀關看了季方一眼,半個字都不必講,季方直接跳到魏旻身邊。
誰說王爺的命令爾爾,看,他實行得多透澈。
季方看都不看向馬茹鈺,對翠屏說:「馬側妃為何沒待在靜心園?想來是下人伺候不周!
伺候不周?是看管不力吧。馬茹鈺滿面怒容,連一個下人都敢這樣同她說話,是誰給的膽子,連馬家都不放在眼里?
「我要見王爺!
「無暇!刮簳F言簡意賅。
她橫眉豎目,真是一個個都沒把她看在眼里,難不成非要她修書進京,讓皇上下令,她才能見到王爺?
「王爺有這么忙?我都進府兩個多月了,還沒見上一面!
「王爺想見自然會見,還請馬側妃回府!
馬茹鈺打量魏旻、季方,他們沒穿著王府侍衛服飾,不過一身簡裝,身體高大壯碩,肯定是侍衛。
兩個小小侍衛,再不濟,側妃也是主子,他們竟敢用這種態度對待她?
可惡,虎落平陽被犬欺,這群惡狗是看準她的娘家在京城,天高皇帝遠?
一陣心酸涌至,早知道蜀州這番景況……
早知道就不嫁嗎?不,她從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是教她如何成為一個合格的蜀王妃,她卯足勁兒和堂姊妹們競爭,好不容易掙來今日的位置,她怎么可以輕易認輸?
十八般武藝尚未盡使,治家之法尚未出手,認輸?那不是她該做的事。
王爺對她是有先入為主的偏見,但只要抓到機會,她就能讓王爺知道,自己有多好、多么與他匹配。
「你敢阻止我?」她怒目揚言。
「請馬側妃回府!辜痉桨朦c不讓。
開玩笑,王爺的命令都下達了,話沒挑明說,可是個個心知肚明,未來王府的女主子絕對不是她。
「放肆,退下!」
季方淡淡一笑,回道:「除了王爺,無人可以命令我。」
馬茹鈺用鼻孔重重一哼氣,用力推開翠屏,挺起胸脯朝魏受、季方湊近。
主子爺再不待見,她的身分擺在那里,她敢以身體為武器,他們可不敢隨意舉刀,只能節節敗退。
沒人想得到所謂的名門閨秀,竟也像鄉下村婦那般撒潑。
于是,她順利進了陸家。
馬茹鈺一進門,四個貼身大丫鬟也跟著進來。
靜心圜里只留下柳嬤嬤看管,其他人全跟著出來壯大聲勢。
就算不為聲勢,她們也得跟,萬兩銀票呢,能出來一個賺一個。
她大步走進門里,只是沒想到宅院那么小,一進來就看見賀關等人坐在樹下,齊齊轉頭看她,頓時心頭一凜,方才的對峙全讓王爺瞧見了?
該死,又落下壞印象!馬茹鈺有些懊惱,不過女人嘛,能屈能伸、以柔克剛,想要降服男人就得有幾分本事。
她迅速掛起溫婉笑臉,眼底有著兩分委屈、三點無奈、四寸哀愁,她走到賀關跟前,盈盈一拜!告斫o王爺請安。」
賀關不叫起,一雙眼珠子像刀似的對著她。
馬茹鈺只能繼續屈身、固定同一個姿勢,她又不是武夫,能紮上兩個時辰馬步,不過片刻,膝蓋就直打顫。
陸溱觀蹙眉,身為馬氏女不是她的錯,而堅持嫁進蜀王府,也不是錯誤決定,對所有女子來說,這都是門再好不過的親事,她恐怕是心急了吧,被晾了兩個多月,換成任何一個新嫁婦,都會想方設法見丈夫一面,至少把話給說清楚。
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律法上,罪不及出嫁女,她已經說動賀關,屆時馬氏一族伏法,便一封休書送她平安出府。
這門婚事無法帶給馬茹鈺幸福,至少為她保住一世平安,也算不虧欠她。
陸溱觀輕輕扯了下賀關的衣袖。
賀關看向她,她心太軟,這是好事、也非好事,若不是這種性子,程家后院一個小小平妻,能將她壓制至此?
不過最終他還是妥協了,冷冷啟口,「起來!
馬茹鈺連忙起身!付嘀x王爺。妾身得知王爺在此,便帶些衣物來給王爺!
采茵眉頭輕揚,挺會做人的嘛,不鬧著要王爺回府,也不訴說委屈,而是貼心地送來衣物給王爺,只是……王爺幾時少了換洗衣裳?
兩名丫鬟端著銀盤上前,上頭各有一套衣服。
馬茹鈺彎下腰,溫柔地對賀璃說:「小世子,這是我親手做的衣服,你試試合不合適!
阿璃雙手橫胸,偏頭望向她,挺漂亮的女人,只不過太虛假。
他不伸手接,也不讓人伸手,冷笑拒絕,「本世子不穿綢衣,只穿棉衫。」
這是觀姨說的,棉衫透氣吸汗,適合孩子,何況隱居在民間,干么把自己打扮成大老爺,他又不是李成功那廝,一身綢緞,打起架來三兩下就撕得稀巴爛。
馬茹鈺這才發現,連王爺身上穿的都是棉布衣,這和王爺的身分不搭呀!
她好聲好氣地道:「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小世子模樣長得好,若是穿上綢衣,肯定會更俊俏!
水水噘嘴反對,「這話不對,衣裳是用來保護身體的,當然要以舒服為重,我娘說,自信的人最美,最好的化妝品是微笑,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氣質,遠遠比衣服首飾更重要!顾f得振振有詞,說得馬茹鈺臉色青白交加。
哪里來的野孩子?她狠瞪水水一眼,嚇得她往阿璃身后躲。
馬茹鈺是垂著頭瞪人的,她以為沒有人看見自己的眼色,但阿璃看見了,心底輕嗤一聲,果然是個再矯情不過的女子,對這個側妃,他不樂意打交道。
拉起水水,阿璃說:「走,我們進屋去!
他的話是圣旨,水水當然乖乖順從,而且這個漂亮阿姨好恐怖哦……
說走就走,阿璃真不給臉,氣氛頓時僵住。
陸溱觀對著采茵擠眉弄眼的,采茵不樂意,但姑娘堅持,她只好上前。
「這是給世子爺的,這是給王爺的對吧!顾雁y盤一個堆過一個,四個全部收攏,說:「奴婢代替主子說聲謝謝。」說完,她也調頭就走。
這衣服不穿的話,留著賞人也可以,但這銀盤子就值錢了,難怪季方老是說馬側妃手里的銀兩不少。
「還有事?」賀關問。
東西收下,她沒有借口待下了吧。
好不容易出來一趟,怎么可以無功而返?馬茹鈺委屈地問:「不知道王爺何時回府?」
「該回時回!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她又道:「王爺為何有家不回、流連在此?」
賀關不應聲,因為她沒有權力過問這種事。
這情景已經不僅僅是尷尬了,所有人都擺明不歡迎她,陸溱觀不懂,她怎么還撐得下去?
馬茹鈺上前一步,輕輕拽住賀關的衣袖,柔媚道:「爺不回府,妾身一個人在王府會擔心、會胡思亂想!
賀關抽回衣袖,寒聲問:「與我何干?」
季方抿唇竊笑,爺的不解風情已到達登峰造極的境界。
「若王爺不肯回府是因為陸妹妹,我愿與陸妹妹姊妹相稱,好生相處,王爺把妹妹領回王府吧!
陸溱觀忍不住倒抽氣,這是哪來的誤解啊?
馬茹鈺又自顧自地道:「王爺,妾身自小熟讀《女誡》,明白以夫為尊、出嫁從夫之理,身為妻子就該以丈夫為重,王爺想做什么,大可以告訴妾身,妾身會盡最大的心力讓王爺過得愜意,妾身不是心量狹窄、容不得人的性子,不管是陸妹妹或其他妹妹,妾身都愿意包容接納。」
她偷偷覷了王爺一眼,眼下,把王爺攏回王府是首要,否則她再有千般風姿、萬種風情,王爺也見不著。
多么溫柔賢淑啊,是男人都該為之動容,季方很想給她拍拍手,可是她真沒弄清楚狀況,包容、接納這種事,是要有資格的人才能說的,王爺恐怕沒打算給她這個資格。
陸溱觀卻是聽得一身惡寒,自己似乎還比她大幾歲吧,她這樣一口一句陸妹妹,喊得她雞皮疙瘩掉滿地。
始終沉默的陸溱觀走到賀關身邊,柔聲道:「我想側妃娘娘有所誤解,我和王爺之間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系,王爺住在這里,是因為我們正在為秋汛奔忙!
她知道這個理由太薄弱,可她找不到其他說詞。
直到陸溱觀出聲,馬茹鈺才正眼望向她,這一眼讓她終于想起來陸溱觀是程禎的嫡妻,是被堂姊逼得無處容身的正室,她怎么會在這里?難道她不是失蹤,而是跟著王爺私奔?
視線轉到賀關臉上,她試著分析王爺的表情。
他望著陸溱觀的眼神無比溫暖,堅硬的五官透出溫柔,男人如果不是上了心,怎會露出這樣眼神、這樣的表情。
堂堂的王爺和私奔婦,這話傳揚出去,王爺的名聲就毀了,所以他們才假借秋汛之名吧,但這能糊弄得過誰?
她終于明白王爺為什么不把人帶回王府,王爺強搶官員妻室這種事當然不能透光,所以置外室,隱瞞真相。
只是陸溱觀哪里比得過自己?她沒有自己美麗,家世才華也不如自己,憑什么王爺看得上她卻瞧不見自己?
認出陸溱觀,讓她挫敗,她不懂,這么好的自己,到底輸在哪里?
她非常生氣,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王爺跟前置氣,王爺已經不喜她,若是再有一點偏差,她恐怕真要在靜心園一輩子靜心。
這時候,她有了打退堂鼓的念頭。
沒想到賀關卻問:「怎知此地?」
心一抖,馬茹鈺無法回答,總不能老實說她派人探聽他、跟蹤他。
賀關又問:「如何離開王府?」
又是她無法回答的問題,她總不能說:我到處撒銀子,撒出自由?
賀關輕哼,他也沒打算從她嘴里套出答案。
剛開始文濤還會把她的一舉一動報到他手上,但不過是一個女人,他懶得應付,便讓文濤全權處理,沒想到……
他是該找人來說道說道,他做的是哪種打算。
斜眉冷眼,這個不安分的女人,虧阿觀還替她說話,要為她留一條活路,看來她這性子,早晚會把自己的活路給走死。
「不喜王府,便回京!
在兩個尷尬問句之后,他往她胸口狠狠戳上一刀,痛得她傻眼,眼眶瞬間泛紅。
他這是在維護陸溱觀嗎?他為什么看不出來,她比陸溱觀更好、更美、更值得他疼惜?她沒有做錯事,她不甘心……
此刻,她恨上陸溱觀,她不會放過她,她相信,唯有陸溱觀死了,王爺才能看見自己。
屈膝,她柔聲回道:「妾身知錯,這就回府,沒有王爺的命令,再不出府!
她低下身子,微側頭,露出白皙修長的頸子,臉上兩道緋紅掠過,她知道這樣子的自己最美麗,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讓王爺戀上自己。
賀關沒回應,目光一轉,季方上前道:「馬側妃請。」
她轉身之際,陸溱觀看見她的不甘和忿忿,是沒想到嫁進王府會受到這樣的待遇吧?十六歲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呢?
等人離去后,陸溱觀嘆道:「你不該同意這門親事的。」
「母后身子不好!
「至少挑個自己喜歡的,別把婚姻與政治牽扯在一起,也不至于搞成現在這樣子。」
「局面是馬家造成的!
是馬家想方設法說服母后,把人塞到他身邊,這件事籌謀許久,就是當年惠文之死……他不相信在王府埋下無數棋子的馬家,會對賀盛下毒一事全然不知,他們不阻止,不就是想把他的王妃換個姓氏?
「長輩為功利,她不過是個受人擺布的小女孩!
「受人擺布?」他輕嗤一聲。「若她是這種人,就會繼續被擺布,乖乖留在王府!构怨缘人嫠才磐寺贰
他說得她語塞,她只能搖搖頭,各自有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