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媽咪讓盧歙定格,像被點穴似的,他一動不動,心中涌起的情緒多到他承受不起。
那個能讓她倚靠的肩膀,已經得到她的終生約定?在他四處尋覓的幾年里,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已經有了歸依?她已為人妻為人母,她的世界不再有他涉足的空間?
難怪她要逃開自己,難怪她不給他音訊,難怪她要當他是陌路人,難怪她認定他們只不過是朋友。
下意識的,他挪動腳步來到依依身邊,下意識的,他看向小女孩的臉。他有一整本依依的照片,而女孩的眉宇和依依小時候有幾分相似……當然相似,她是她的女兒啊……
不知道打哪來的一鍋熱油,就這樣兜頭澆下,燒灼了他的心、焦黑了他的知覺神經,讓他被淹沒在無盡的絕望里。
怎么辦?她已經有女兒了;怎么辦?他和她只能是朋友;怎么辦?他想要的一生一世已經葬送目光里閃爍著太多難解抑郁,他只能定定地、定定看著眼前的母女。
恍惚間,一個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指頭,回過神,他對上一雙充滿好奇的眼睛。他記得依依也有過這樣的眼神,在他對她講故事的時候。
“叔叔,你是我媽咪的男朋友嗎?”栩栩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
聽見她的話,劉若依迅速把她抓到自己身邊,捂住她的嘴,用眼神警告她不許亂說。
不過太遲了,盧歙已經聽見她的問句。她說媽咪的男朋友?
這話沒有邏輯,媽咪應該忠于爹地,不會和男朋友在一起,正常小孩不會希望母親身邊有別的男人,正常小孩也不會在講到“媽咪的男朋友”時,面露希冀。
難道是那個“肩膀”變心,她恢復單身?
簡短的一句話透露出盧歙想要的訊息,同時驅逐了他的失意,頓時,他的氣管順暢起來。
不過……還不夠,他需要更多的資訊來確定,他和依依的感情還能繼續成立。
他蹲下身,從依依手中把被捂住嘴的女孩搶過來,看著她,清冷的雙眼浮上一層暖意。
“叔叔,你喜歡我媽咪嗎?”栩栩的嘴巴重獲自由后,忙不迭問。
眼角余光發現劉若依又要過來阻止,盧歙連忙抱起小女孩,飛快跑開幾步,直到她只是怒瞪兩人,不再追過來為止。
他瞄了一眼依依后,向小女孩追問:“如果我喜歡的話會怎樣?不喜歡的話又怎樣?”
“如果你喜歡媽咪就太棒了,我媽咪很兇,男生都怕她,要是她嫁不出去,以后我就要辛苦賺錢養她了?墒侨绻悴幌矚g她的話……”她小大人似的上下打量他,笑彎月眉!昂芸上G,叔叔好帥,不然,如果你不喜歡媽咪,等我長大再嫁給你,好不好?”
栩栩的話讓劉若依很想死。哪里有洞啊,她真想把自己埋進去。
但盧歙感覺不同,他相當滿意開翔的回答。
新資訊一:小女孩的爸爸不在依依身邊;新資訊二:依依的女兒非常欣賞他。
緩緩吐氣,晃蕩的心找到定位。他很高興,雖然兩人曾經相隔十年,但地球那么圓、他和她那么有緣,她身邊沒有別的男人,而他心底只有她一人,所以……根本不需要花心思,他就可以做出決定。
他要遵守那個未完成的約定!于是久違的陽光笑臉展露,拉啟他緊繃的臉皮!靶∨笥,你叫什么名字?”盧歙開始和小女孩套交情。
“我叫栩栩,六歲了,我讀大班!敝v到大班時,她挺挺胸,臉上滿是驕傲,她是個迫不及待想長大的女孩!笆迨,你呢?”
要五毛給一塊,他問一個問題,她給他三個答案,如果他愿意,肯定可以在她身上挖掘更多,知道關于過去十年發生在依依身上的故事,不過這樣太沒有效率,他想知道更多,可以另辟管道。
“我叫做盧歙,二十九歲,是你媽咪的國中、高中同學!
很簡單、正規的答案,他以為栩栩會默默點頭接受,沒想到竟會引發栩栩的尖叫聲,只見她瞠大杏眼,喊叫聲幾乎震破他的耳膜,他不得不把她放回地上,因噪音傷害會留下后遺癥的。
“你是盧歙?”栩栩指著他又叫又跳。
“對,我是盧歙!
“盧歙、不舍,你是那個依依不舍?刺刺的爸爸?”
刺刺的爸爸?他迅速抬眼,轉向身旁的依依。她是這樣告訴女兒的?
在刺刺存活的消息里,在栩栩童言童語里,快意將盧歙最后的一絲不平清除殆盡,那些“與其執意憤怒,不如珍惜得來不易的相景!钡拇蟮览恚俅沃髟姿男撵`。
心仿佛洗了一趟三溫暖,而栩栩口中的“刺刺”,讓他通體舒暢。
“你認識刺刺?”他的口氣也有些激動。
“它現在歸我管。媽咪很笨,根本就不會照顧刺刺,我可厲害了,被我照顧以后,小刺刺已經長成大刺刺!
栩栩臉上滿是笑容,圓圓的小手臂展開,夸張了刺刺的成長模樣。
若干個臆測同時在盧歙心中生起。依依保留刺刺,是不是代表她仍然珍惜兩人之間的情誼?栩栩不介意媽咪有男朋友,是不是代表她對父親的記憶淡?如果從頭來過,他有多大的成功機率?
“太好了,我可不可以去你家看刺刺?”
“不行!”劉若依想也不想地走了過來,回答。
“可以。”栩栩頗有乃母之風,也是想也不想就回話。
盧歙看看栩栩再看看依依,然后選擇把依依的話當成耳邊風,轉頭對栩栩說:“栩栩,你們待會兒要去哪里?”
講到這個,她整個人興奮起來,笑出可愛的小酒窩,拉高音調說:“媽咪要帶我去買生日禮物,再請我吃大餐!
“今天是栩栩的生日?”
“對,再過十二個生日,我就要長大、變成姊姊了!彼恢皇直纫、一只手比二,數學好得讓人側目。
很好,腦子不錯,將來功課肯定像媽咪一樣優秀。
看著對話中的男人與小孩,劉若依頭痛不已。她后悔了,她應該更強勢一點,強勢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她不愿意極力排除的東西,再次介入自己的生命,她不希望忘記的過往曾經,再度影響自己,她喜歡現在的生活,溫暖而平靜。
為什么他偏要出現,攪亂一池春水?想起母親,她的眉頭皺緊,一把拉起栩栩的手,板起臉孔。“我們回家,哪里都不去!
這話帶著些許的賭氣,盧歙聽出來了,他微笑,笑出滿臉太陽。經驗教會他,依依不是霸道的女生,會表現出不講理的一面,通常是因為她發覺情況快失控。
這樣非常好,再使把力,讓它失控得更徹底吧。
“媽咪,你說要給栩栩一個快樂的生日,做人要守信用。”栩栩噘起嘴,口條清晰。
更好了,她優秀的口才也像母親!盧歙看著她,百分百贊同地朝她點頭。
栩栩被鼓勵了,抬頭挺胸繼續往下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作主!
盧歙點頭動作加大,他伸出手,張開五指,讓栩栩迭上自己的手,十指緊扣。
兩個認識還不到十分鐘的人站到一條陣線,對抗共同敵人。
劉若依不光頭痛了,她積了滿肚子火氣,一個不聽話的壞小孩、一個刻意挑釁的壞大人,兩個一搭一唱,存心活活把她氣斃。
“關閉,不要太過分,我們回家!
話說完,她去抓栩栩的手,但栩栩的動作比她更快,一下子躲到盧歙身后。
見狀,他惡意地向她挑挑眉頭,彎下腰,把栩栩抱起來,丟下一句很讓人跳腳的話——“如果你累了就先回家吧,把電話住址給我,我陪栩栩過完生日會送她回家!
他、他是反客為主嗎?這算什么!
她氣到想跳腳,卻看見栩栩頭點得像招財貓的手,兩只小胖手隨即圈上盧歙的脖子。
有沒有搞錯,這是什么鬼默契啊,盧歙不過是陌生人,他一出現,栩栩竟立刻投誠?劉若依怒瞪她。壞小孩,不怕被抓去賣嗎?居然隨便跟人親近,她需要再教育!
“栩栩,你給我下來,再不下來,我就要告訴你們老師,說你都不聽大人的話……”想罵人卻發現自己詞窮,在他們面前她完全處于下風。
盧歙沒等她發作完,抱著栩栩就往車子的方向走,一面走、一面和栩栩說話,嘴角微微揚起,對于依依的責任感,他還有一點把握。
劉若依還是跟了上去,不單是為了責任,她也怕盧歙從栩栩口里問出不該知道的事情,因此栩栩的生日變成三人行。
盧歙寵小孩寵得很離譜,給栩栩的生日禮物竟然有十幾袋,玩具、美工用品、衣服、鞋子,買到她快變成火焰山般暴躁,她認為這種溺愛,只會把小孩變成拜金女。
但對這情況不滿意的人只有她劉若依,她在后面提東西,而十指交扣的兩個人快快樂樂地走在前面。
栩栩看盧歙一眼,那眼神寫著——我很滿意叔叔。
盧歙也還她一眼,眼神的意思是——我很喜歡栩栩。
于是在他們彼此喜歡的狀況下,約定了下次和下下次的約會,如果她不即時阻止,說不定他們的兩人約會,會直接排到明年春天。
“腳好酸哦!辫蜩蛉鰦伞
盧歙想也不想就把她給抱起來!梆I不餓,想吃哪一家餐廳?”
“要有冰淇淋的!
盧歙微笑,回頭,看一眼兩手提滿紙袋的劉若依。她的臉很臭,但他沒理,接過大半紙袋,抱著栩栩往一家義式餐廳走去。
一路上,依依很固執,固執地不肯說上半句話,他知道她氣悶,但他就是不管她,她已經讓他悶了十年,很多事情他可以鼓吹自己放下,但偶爾,也該讓她受點懲罰。
披薩、義大利面送上來時,栩栩很沒有家教,什么都想吃一點,也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餐,劉若依瞪她,咬牙切齒擠出兩個字,“家規。”
聞言,噘起嘴,栩栩很哀怨地望向盧歙。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頭,有點刻意地對劉若依說:“沒關系,盧家的家規比較松!
然后他把自己餐盤里頭讓栩栩流口水的花枝叉起來,送進她嘴里,而栩栩滿足地把花枝咬得嘖嘖響、吞下去,再指指他的大蝦子,接著盧歙把蝦子剝了殼,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親密恩愛地把那只大蝦子分解到他們的肚子里。
這是挑釁,絕對是挑釁!
劉若依不滿,把自己的羅勒鮮蔬面挪開,楚河漢界,離他們遠遠的,假裝不在意兩個人的互動。
“栩栩,老師有沒有教小朋友要多吃蔬菜?”盧歙突如其來問了一句。
“有啊,老師說多吃蔬菜水果身體才會健康。”栩栩很配合,賊眼往依依的盤里一瞧。
見短短幾個鐘頭的相處下來,栩栩對盧歙死心塌地,劉若依明白自己對陽光笑臉沒有免疫力,現在想想,栩栩身上大概也有相同的基因,所以盧歙多笑幾下,她就被收服了。
“我們家栩栩真聰明。”說著,他的叉子橫過太平洋,降落在依依的盤子里,飛快一叉,叉來紅蘿卜和花椰菜。
她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他的動作,而盧歙無視于她眼,中幾乎噴火,把叉子伸到栩栩面前問:“你要紅色還是綠色的?”
“紅色!
“好。”他頭靠近,把叉子前面的花椰菜放進嘴里,再把胡蘿卜喂給栩栩。
忍耐不住了,她出聲,“你有沒有聽過公筷母匙?有沒有聽過B型肝炎?請你不要把這骯臟的習慣拿來教壞小孩!
“不會,栩栩這么乖,怎么會被教壞?你不要杞人憂天!陛p輕幾句把她堵了回去。
說不動大的,她恐嚇小的!拌蜩颍绻憷^續這樣,下次別想跟我出門!
“媽咪,你生氣了哦?”栩栩滿臉無辜地望向她。
“你說呢?”她偏過頭,臉色嚴厲。
“知道了!
見栩栩認錯低頭,劉若依松口氣。小孩子果然比較受教。
可是她高興不到三秒鐘,就聽栩栩偏頭對盧歙認真說:“叔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生理期?”
“我知道!彼话逡谎弁蜩驅Υ。
“那你知不知道,生理期的女生不可以惹,要體貼地照顧她,因為她身體很不舒服!彼目跉庖蝗缰暗恼J真。
“知道!北R歙氓唇,極力忍住笑意。這個小鬼靈精。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以為依依已經是聰明的極致品,沒想到她的女兒……他終于明白,為什么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會死在沙灘上。
“那我們……”栩栩朝劉若依點點頭,再和盧歙默契十足地同時把餐盤推到她面前。
“你想吃什么自己拿吧。”他畫蛇添足地補上一句,然后兩張璀璨笑臉同時向她湊近。
劉若依很生氣,氣到想不顧場合,把栩栩抓起來痛扁一頓,但兩個討好的表情……噗哧,她怒極反笑。
輸了!她始終無法對這樣的笑臉免疫。
見她笑開,栩栩馬上送上巴結一份!皨屵洌阈ζ饋碚嫫。”
“夠了哦。”她覷栩栩一眼。
“才不夠咧,都是因為媽咪太漂亮,才害我今天被揍!
栩栩跳下椅子,拉起她的七分褲,就見膝蓋上面有一塊擦傷。
“怎么回事?”劉若依皺眉,細瞧她的傷口。
“予奐啊,我們在比誰的媽咪更漂亮,比來比去都比不出結果,我就叫同學舉手,結果我第一名,予奐輸了很生氣,就揍我!
盧歙把栩栩抱到自己膝蓋上,看見她細皮白肉的腿上,出現一塊紅色擦傷,而讓人生氣的是,傷口竟然沒有處理。這間幼稚園在做什么?
他招手向侍者要來醫藥箱,替栩栩上藥,其間她痛得倒抽一口氣,擠眉弄眼,淚水汪汪的,快哭了似的。
“很痛嗎?”盧歙很心疼。
“痛!彼骞侔櫾谝粓F。
“那家伙輸不起嗎?明天我跟你到幼稚園,你把那個壞蛋給我叫出來,我來修理修理他,教會他做人道理!
栩栩聽見,眼里閃著光芒,滿臉感動,把盧歙當成英雄。
同樣的話聽進劉若依耳里,她忍不住翻白眼,酸他幾句,“還真是好家教啊,以暴制暴,了不起!彼挪幌嘈,修理人是正確的做人道理。
“不然呢?連老師都不敢處理,可見那家伙肯定有背景,要是我們家栩栩傷口發炎怎么辦?”愛屋及烏,他和栩栩培養出革命感情。
他會不會想得太嚴重啊?事情是發生在幼稚圍不是在商場,哪有那么多的爾虞我詐、背景勢力牽扯其中?
“那老師為什么不處理嗎?栩栩,你自己說,是不是沒有人敢讓老師知道?”
栩栩扁嘴,向她望去一眼,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后脖子垂得老低。
看吧!劉若依沒好氣問:“你的腳受傷,那予奐呢?他哪里受傷?”
“我咬他的屁股!
她不想講的,但依依的目光像掃瞄機一樣,她只好抬頭,乖乖吐出實話。
“咬得很用力嗎?”
“嗯。”她又勉強地點點頭。
盧歙看看栩栩又看看依依,最后盯著翎翎滿是委屈的小臉。她咬人家屁股?傷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厲害,有勇氣更有智謀,這孩子生錯了時代,如果在唐朝,肯定是一代女皇武則天。
劉若依沒有就此放過栩栩,繼續問:“像上次咬凱辛那么用力嗎?”
“還要再用力一點點……”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半公分大小的“一點點”,然后越發心虛地把頭埋低。
“說清楚,多大一點?”
她尾音翹起,關翔的半公分立刻往上調修為十公分。
“栩栩,你上次已經把凱辛咬瘀青了,這次要再更用力一點點,那予奐的肉不會就翻開了吧?”
“沒有、沒有,他白色的褲子,上面沒有血!辫蜩驑O力辯解。
聽到這里,盧歙再也忍不住笑意,他沒斥責栩栩,反而嘉獎似的拍了拍她的頭說:“這樣才對,我們家栩栩絕對不可以被別人欺負!
誰是他們家栩栩啊,這人會不會太自來熟?劉若依指著他怒道:“你想把她教成太妹嗎?聽清楚,不是人家欺負她,是她欺負人家!
“是嗎?栩栩,是他先推你,還是你先咬他的?”盧歙把栩栩翻抱過來,讓她仍坐在膝蓋上,卻變成面對他。
“是他先推我,我太痛了才會咬他的!辫蜩蜃郧,然后很委屈地把頭埋進他懷里。
盧歙翹起下巴,圈住栩栩的小身體,用“你看吧,明明是栩栩被欺負!”的表情看她。
劉若依無奈。這男人根本無法講道理!她改冷聲對栩栩說:“你給我下來,我們上次說好的,再咬人一次就帶你去拔牙!
栩栩連忙搖頭,兩只手緊緊捂住嘴巴,把頭往盧歙胸口埋得更深,而他連忙輕拍她的背,安慰她,絕對不會讓她變成無齒之徒。
“栩栩,你給我下來!”劉若依出聲恐嚇。
她在盧歙懷里拚命搖頭,無聲哀求:救我、救我。
“栩栩……”聲音滿是恐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