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為什么?”
在車子開出地下停車場后,他拋出的第一句話以問號來呈現。
直到見了她,盧歙才明白,原來自己對她有這么生氣。
劉若依苦笑。她不想給他正確答案,因為傷口已經縫了線封起,她不愿意硬生生再劃開,何況依他的道德感,若是讓他知道真正原因,他怎會乖乖待在劉家,替曜林百貨撐大局?
她和那個劉家已經沒有關系,何必去做那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
沉吟須更,她避重就輕。“我媽咪出車禍了,我沒有心情回信。”
她說的是“回信”而不是“寫信”,所以她明知他寫過幾百封信,卻是硬起心腸,連丟給他“我很好”三個字都不愿意?
盧歙追問:“阿姨為什么出車禍?什么時候出的車禍?傷得嚴重嗎?”
車禍……源自于她的任性。那夜她全身濕透,蜷縮在手術室外頭,一次次對媽咪說:“對不起!我錯了。”更向媽咪承諾,也對上天承諾,如果媽咪可以活著,她愿意當個好小孩,乖乖聽話,和不舍徹底切割,她會把愛恨通通埋得深深的,好好的過日子。
老天似乎聽見她的承諾,把媽咪從鬼門關前放回來了。
那天,心急如焚的周叔比舅舅更早一步到醫院,他抱著她,一口一聲說:“依依不怕,周叔在!
媽咪住院五個月,周叔結束營業留在醫院照顧,那時他們都不知道她會不會變成植物人,可周叔斬釘截鐵地說:“太輕易放棄的人,不會得到幸福!
于是她和周叔一起在媽咪病房邊說笑、聊天,周叔時常喊著媽咪的名字,好像媽咪始終有加入他們的交談。
后來,是周叔牽著她的手,帶她去大學注冊,也是周叔挽起袖子親手幫她整理宿舍,她的眼睛紅了。
那時周叔溫和地摸摸她的頭,笑說:“傻孩子,我一直希望能夠親自為女兒做這個!
那天,她喊了周叔一聲爸爸,然后她看見周叔的淚水。
她超修很多學分,想早點畢業、早點賺錢奉養媽咪,她的課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排得滿滿,因此必須加倍用功。
而她忘不了那個深夜,凌晨兩點三十七,當手機響起,周叔語帶哽咽說:“依依,你媽咪醒了!彪娫掃@頭的她淚水翻滾。
她拿起了外套、奢侈一回,從臺北坐計程車奔回臺中,一路上,她無法停止哭泣,因為淚水己在心中狠狠地累積五個月,她死命咬住下唇,再次向上蒼保證,她會乖、她會聽話、她永遠不和盧歙再續……
當媽咪清醒,聽到周叔的第一句話是——“幼庭,請你嫁給我吧!庇谑,他們賣掉臺中的房子,舉家搬回臺北。兩年后,媽咪身體終于康復,周叔盤下一間店面,繼續開店,而媽咪當了賢妻良母。周叔用滿滿的愛化解了她們對她父親的恨,她與劉家全然切割,無恨不愛,再無分毫情感。
“阿姨為什么出車禍?什么時候出的車禍?傷得嚴重嗎?”
盧歙問的每句都是重點,如果她照實回答,他會聽出端倪。
因此她再度避重就輕,淡然回應,“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里,我失去我深愛的媽咪。”
他蹙起濃眉,口氣凝重,目光凝結在她的身上,一瞬不瞬地問:“為什么不告訴我?”
怎么能說?他是車禍的導火線之一……劉若依緩慢搖頭。“對不起,那個時候我心力交瘁,沒有力氣負荷多余情緒,每天,我腦子里面只想著同一件事,什么時候老天會把媽咪還給我,或者什么時候,我將成為孤女?”
“所以我成了累贅,所以你不要我?多扯的理由!你有沒有想過我會擔心、會難過、會寢食不安?有沒有想過,在你擔心會不會失去母親的同時,我也在擔心著自己會不會失去你?”
心一震,她無語。
是的、她知道他的擔憂,她看過他每封來信,字里行間全是憂郁,可是對不起……她已立下誓約,無法違背諾言、違背媽咪。于是她只能在輾轉難眠的深夜里,用被子蒙住,低聲哭泣。
“那個時候,我無法顧慮到你。”冷了聲音,她望向窗外,假裝對他的話無動于衷。
聽著她的話語,他握住方向盤的手指頭緊縮,指間捧出正片蒼白。
他火大、震怒,氣到想揪住她的雙肩狠力搖晃,但是……怎么舍得?她是他的依依啊,是他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女人。
十年了,他有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有滿腔的熱情想讓她接受,他為愛聽故事的依依準備了滿倉庫的故事,他是那樣熱切地等待這一天,怎舍得兇她、罵她、狠狠搖晃她?
在眾多的怒氣背后,他真正想做的是包容,包容她所有過錯、包容她的拋棄、包容她忘記他的諄諄叮嚀……他想一笑眠恩仇,然后用太空梭般的飛快速度,把兩人帶回依依、不舍的承諾當中。
所以……盧歙緊閉上眼睛,吸氣吐氣,努力用過去的點點滴滴來鼓吹自己,咽下無益的憤怒。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就算依依有過錯,他也要全數原諒,因為緣分難求。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必須用體貼取代憤慨、用寬容代替怨恨,他要和她追求的是幸福,不是計算過去誰對誰不起。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那不是依依的錯,當年依依那么小,小到無力承擔母親的事,她忽略自己是理所當然。
他在心里對自己說:放下過去吧,與其執意憤怒,不如珍惜得來不易的相聚,倘若過去的分離是因為太年輕而犯下的錯誤,那么他該做的是彌補,而不是造就第二次分離。
所以現在,他最應該告訴她的話是——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對浪漫的定義,十年來,不管我在不在你身邊,眼里心里都只在乎你一個人。
在一段漫長的靜默過后,他終于開口,“阿姨呢,她還好嗎?”
“從開刀房出來后,她昏迷了五個月,因為骨折的右腿沒辦法做復健,因此有些萎縮,不過復健后已經看不出車禍痕跡!
“在阿姨康復后,你為什么沒想過和我聯絡?”
因為她必須對上天守信,但是這話她說不出口,只慘淡一笑,低頭。“我們只不過是朋友。”
只不過是朋友?
他的鼓吹、他拚命壓下的憤憊,因為這句話,再無法壓抑,他猛地踩住煞車,憤然轉身,額間青筋畢露、滿目驚怒轉為失望。
“我們只不過是朋友?你怎么可以這樣講,你忘記了嗎?那年在墾丁我們是怎么約定的?”
“我沒忘,我們約定,如果你回來,我身邊沒有男朋友,就交往吧。很可惜當時我身邊已經有別的男人,所以約定不算數。對不起,我還是堅持那句——我們只不過是朋友!
吞下喉間酸澀,她不敢迎視他深湛目光,怕一接觸,眼睛會出賣自己。
“所以那個男人在你作惡夢的時候待在你身邊?所以你不再需要我的安慰?所以你不在乎我的擔心、我的憂慮?”緩緩搖頭,他的眼底浮起深深悲涼。
說到底,從頭到尾只是他一廂情愿?
真是白癡呵!十年,他獨自遵守了十年的諾言,這何其可笑。
愚蠢至極!他想盡辦法尋找原諒她的理由,可人家根本不需要。
笨蛋!他謹慎維護、珍視無比的感情,對她而言,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友情。
苦笑著,他的嘴角處扯出一道生硬的曲線,似自諷又似自謗。
“不然呢?你在千里之外,我哭、我痛、我傷、我需要肩膀的時候,你能為我做什么?”
劉若依抬眸望向遠處。滿口謊言酸楚了她的心,她千百個不愿意但是,對不起,他們之間就只能是這樣了,不會再有下文,所以追不追出答案不重要,他們要做的,是把今日的重逢當成過眼云煙,從此各過各的生活、各自平安。
打開車門,她速速下車,逃難似的逃開他身邊。
盧歙怔怔看著她疾奔,喃喃自問:這才是真正的原因?所以她不回信、斷絕音訊、徹頭徹底把他忘記,就因為他遠在千里之外?
她可以說的啊,告訴他,她面臨困境,告訴他,她需要一個寬闊的肩膀,告訴他,她傷她痛、她需要力量支援。
那么,就算會因此讓父母大姊失望,他也要放棄一切跑回臺灣,但她怎么可以半句話不說,就把他否決掉?不公平……
理智當機,不知不覺間,盧歙下車,腳步加快速度,追逐她的腳步。
他不知道自己的舉動有什么意義,她已經把分手的理由和原因說分明,聰明的話他應該揚長而去,而不是巴巴地像只流浪狗,明知道已經被拋棄,還不肯死心。
可是……他身不由己。
盧歙并沒有追得太遠,就發現她停在一間幼稚園前面。
為什么她會來這個地方?疑問句在腦間形成,隨即他就看見一個粉嫩的小女生朝著她跑去,張著口大聲喊,“媽咪!”
倏地,全身血液抽離,說不出是驚愕還是絕望,心底似乎是壓了什么沉重的東西,令他窒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