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著那個讓他有點想不透的女人,忽然聽見熟悉的聲音從公園傳來。這聲音……不就是那位美麗、愛做鬼臉的女廚子?
“……我說過我不付這筆錢!不付!聽不懂嗎?三十萬你們說要,我就得給嗎?我、不、給!你找誰來罵都沒關(guān)系,大舅舅、小阿姨,誰打來都一樣,我不付就不付!再煩我,我就把手機(jī)號碼、家用電話全換掉——
“外婆是我一個人的外婆嗎?憑什么要我付全部?反正你們不準(zhǔn)我回去,尸體發(fā)爛發(fā)臭,我眼不見為凈!三十萬,我一毛錢都不付!”
再過個轉(zhuǎn)角,走幾步路,古維瀚就能看見她,不過那激動的聲音與談話內(nèi)容,讓他停下腳步皺眉。接著他聽見手機(jī)被砸碎的聲音,然后是一聲氣憤又凄涼絕望的喊叫。
“啊~啊~啊~”
她的叫聲充滿怒氣,又彷佛充滿委屈。他眉頭攏了攏,走過轉(zhuǎn)角,看見一個直長發(fā)過肩的女子,坐在地上蜷成蝦狀,頭埋進(jìn)膝蓋,哭得很傷心。
她腳前有幾罐打開的狗罐頭,幾只在公園常駐的流浪狗窩在她腳邊,一只白底黑斑狗嗅嗅她的發(fā),用鼻子頂了頂哭泣的她,像是給予安慰。
哀哀低泣的她,抬頭抹淚的動作有些粗魯、有幾絲不甘,她哽咽地重復(fù)問著那只不會說話的花斑狗。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到底為什么……我做錯什么?他們以為我怕死、怕下地獄嗎?死就死、下地獄就下地獄!他們跟我要三十萬,我才不給!我不欠他們什么、不欠他們什么……”
古維瀚的心忽然一陣抽緊,因為她說“死就死、下地獄就下地獄”的語氣,有明顯的哀傷悲涼,以及深深委屈。
他不由得想起做鬼臉的她,那個她看起來挺快樂的,也順眼多了,眼前的她……他不喜歡。默默走到她身旁不遠(yuǎn)處,他坐下,拆開手上的便當(dāng),圍在她身邊的狗狗立即走過來,只有那只花斑狗仍然挨著她。
“吃飯嘍!彼吐曊泻艄饭。
哭得傷心的徐瑀玲倏地打住眼淚,抬頭看那個不識相打擾她哭泣的家伙。
從側(cè)面看,他的輪廓很深,有點眼熟。他穿得很隨興,腳上是俗得不能再更俗的藍(lán)白拖鞋,接著她瞥見地上裝便當(dāng)?shù)拇,竟是六本目的紙袋?br />
她用手背抹去淚,那家日本料理店貴得很,有回老板請事務(wù)所幾位同事吃過,他們十幾個人也沒吃什么,一頓飯結(jié)算下來竟要五萬多。
這家伙真怪!
好奇心一時贏過傷心,她用還哽咽著的聲音,問低頭喂狗的陌生男人。
“你買六本目的便當(dāng)?”
“嗯。”他應(yīng)聲,轉(zhuǎn)頭對上她的視線,映入眼中那張干凈的臉,讓他楞了幾秒。她臉上戴了副丑不拉幾的咖啡色塑料框眼鏡,整個人看起來呆呆蠢蠢的。
他萬萬沒想到卸妝后的她,樸素得讓人吃驚,比茉莉花還不起眼。
如果沒有那副笨重眼鏡遮去她大半張清秀的臉,應(yīng)該會好一些。這么想著,他忍不住伸手摘下她的眼鏡。
“你干么?還我眼鏡!”他剛轉(zhuǎn)頭看她,她才認(rèn)出他是古維瀚,人還震驚著,沒想到他又一把搶走她的眼鏡,讓她更驚嚇了。
古維瀚看她一會兒,才將眼鏡還給她。
“你戴隱形眼鏡比較好看!
“要你管!”這男人沒事干么裝平民?便宜的T恤、短褲、藍(lán)白拖,他是怕穿得太招搖被人搶嗎?也對啦,有錢人是該低調(diào)點。
不過,想低調(diào)應(yīng)該低調(diào)個夠啊,學(xué)她買一罐三十幾塊的狗罐頭,而不是拎著昂貴便當(dāng)?shù)焦珗@喂狗,真不懂有錢人在想什么。
“廚子小姐,你外婆過世了?”
“你偷聽我講手機(jī)?”她一臉指控。
“你講話太大聲,我想不聽都沒辦法!
徐瑀玲頓時沉默,就在古維瀚以為她不會回答時,她才開口。
“對,我外婆過世了。”
“如果你……需要三十萬,我可以借你。”說完,他自己都覺驚訝。
怎么會主動提議借她錢呢?
因為她哭得太凄慘?什么爛理由!
還是……死者為大?這理由,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可以說服他。
“我想,死者為大,我愿意借錢,讓你安葬你外婆!彼a(bǔ)充說明。
“我知道三十萬對熊掌先生來說是小錢,但我還不起,你的好意我心領(lǐng)了!”徐瑀玲丟給他一個白眼。真要借錢也不會找他借!
“如果還不起,不還也沒關(guān)系!彼摽谡f,又嚇了自己一回。
“你……”徐瑀玲開口說了一個字就打住,她很難將這“好心的”貴公子,跟今晚那個傲慢、挑嘴的龜毛古先生串在一起。
他們是同一個人吧?是吧?
“真的,你不想還也沒關(guān)系!边@一次,驚嚇消失,取而代之是古維瀚想不明白、也不愿意想明白的堅定,他打定主意借她錢了。
不,是給她錢,她不還也沒關(guān)系,并且放棄追究,為什么他要對她如此仁慈?也許是她的好手藝討好了他,也或許是,他希望快樂能回到那張愛做怪表情的臉上……
“你吃飽沒事做嗎?隨隨便便給人三十萬,有錢也不必這樣花吧?”
“你若是缺三十萬買名牌包,我理都不會理你。我給你三十萬,讓你安葬你外婆,并不隨便!彼苷J(rèn)真解釋,可惜人家完全不感激。
她站起來,低頭望坐在地上的他,惡聲惡氣的說:“你不懂的事,不要插手!我的戶頭存款遠(yuǎn)遠(yuǎn)超過三十萬,我不是沒錢,而是不想花錢安葬我外婆,我是這世上最不孝、最壞心的女人,你懂了吧?!”
仰頭,古維瀚心平靜氣地看著她發(fā)怒,在她偽裝的張牙舞爪惡劣表情下,清楚看見她眼底有抹負(fù)傷的痛楚。
她說自己是世上最不孝、最壞心的女人,那一刻,她心里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不管她怎么想,他都相信她絕對不是她說的樣子,她并不壞心,因為他清清楚楚看見她眼里藏著沒說出的痛。他想,她只是一個有痛的人,不是真的心壞了,而是痛到必須使壞、假裝壞來掩飾痛苦。
看進(jìn)她的眼,古維瀚有一度錯覺,感覺她像過去他曾在鏡子里看見的自己。
“不懂!彼?fù)u頭,“我?guī)湍慊ㄈf,不要你還,你等于沒花錢,你不該拒絕我!毙飕r玲很生氣,氣老天爺連她想當(dāng)壞人都不讓她當(dāng)?shù)萌缫猓?br />
“我就要拒絕你!必你什么事?我家的事到底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你什么事……”她氣到狂吼,連吼十幾次“關(guān)你什么事”,吼得歇斯底里。
她氣自己爛命一條,該死不死,倒是活著害死一堆人,她氣到很想毀壞什么、氣到想揍人!迸維瀚站起來,本只是想抓住她的雙臂,穩(wěn)下她明顯過度激動的情緒,可不曉得為什么,他伸出的手卻抱住了她。
“深呼吸,乖,深呼吸!彼貌蝗葙|(zhì)疑的聲音,和了淡淡暖暖的溫柔命令。
突然被抱住的她,掙扎幾秒便放棄了,剛剛的狂吼,全變成不甘心的低語和啜泣。
“到底關(guān)你什么事……”
古維瀚拍著她的背,猶如哄著孩子,她身上散著淡淡乳香,奇妙地蠱惑了他。
世界像在這一秒安靜下來,他竟聽得到夜里微涼的風(fēng),讓公園的樹木輕輕搖曳的聲響,群樹上的葉子彷佛哼著旋律。
時間流去,徐瑀玲漸漸冷靜,可她仍靠在他胸前悶聲低語,毫無道理的耍任性。
“我不要你的三十萬,我要當(dāng)壞人、我要當(dāng)壞人……”
古維瀚嘆息,這女人擺明是負(fù)傷的任性,讓他想起過去的自己。
因為這樣,他才遲遲走不開吧?他一向不是愛管他人閑事的無聊份子。
“你家人或許對你很不好,不管你外婆做了什么讓你生氣、傷心,那些情緒都會過去,你若是因為一時憤怒就拒絕安葬你外婆,相信我,幾年后你會后悔的。”他忍不住開口勸她。
“不要說得你很懂的樣子,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古維瀚本想說自己懂,他是真的經(jīng)歷過,不過那種想解釋的沖動,一轉(zhuǎn)眼就過去了。
“要怎么樣你才肯收那三十萬安葬你外婆?”他有點氣自己,干么對她放心不下?干么不想讓她受他曾經(jīng)歷過的痛?一切都是她的選擇,他何必多事?!
徐瑀玲也氣,氣老天爺不讓她當(dāng)壞人、氣這個討人厭的古維瀚多事!她氣得要死、氣得喪失理智,氣到就是想跟老天爺作對、想讓古維瀚吃癟……童浩說過,古維瀚討厭女人纏他嘛!
多管閑事的傲慢家伙、自以為正義的狂人!他憑什么斷定她會后悔?憑什么用那種近乎諄諄教誨的口吻開導(dǎo)她?
“你這么想送佛,就要送上天!苞我上床、養(yǎng)我一年,讓我不愁吃穿一整年,我就收你的三十萬!你想當(dāng)好人,而我打定主意要當(dāng)壞女人,做不到,就別煩我!”
她推開他的擁抱,雖然那擁抱很溫暖、很安全、很……不,他的擁抱,根本沒什么好留戀!
“跟你上床、讓你不愁吃穿一整年,你就收三十萬,好好安葬你外婆?”
她大概是笨蛋吧?她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有魅力的女人?不知道她開的條件對他這種男人來說,壓根就是正中下懷?!
她身上的香氣是如此迷人,他干么不要?
何況這段關(guān)系,是干干脆脆的銀貨兩訖,沒糾纏,不要是笨蛋。
“對!沒辦法吧?再見,以后別聯(lián)絡(luò)!毙飕r玲很得意,轉(zhuǎn)身要走,卻被拉住。
“好,成交。我跟你上床、讓你不愁吃穿一整年。”聞言,她驚愕的猛轉(zhuǎn)回頭望他,世界頓時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