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在干什么,擺了這張兇神惡煞的臉想嚇誰?菩薩面前不得無禮,還不收斂你的脾氣,誠心地在佛前上柱香,求神明保佑你一生安泰、無病無災、百年富貴、娶個好妻子傳宗接代……”
由東華城一路快馬回到西映城,一入城門,面色冷沉的商別離馬不停蹄的穿越街道,直到門口擺上兩尊鎮宅石麒麟的商府。勒韁停馬翻身一躍,落地。
似有惡鬼在后頭追著,他沒理會身邊走過的下人屈身問安,緊抿的薄唇拉成一直線,直往內走,渾身散發冷得教人不敢逼近的寒氣,彷佛他經過的地方,四周事物皆凍結成冰。
但他不是回房,而是直接穿過回廊,走向母親清修的佛堂,吃早齋的她早晚念一回經文。
他懷著一股怒氣而來,腳步重得未進門佛堂內就都能聽得見。他一腳踹開半掩的烏木門板,過大的力道讓門撞到墻又彈回來,發出驚人的聲響,驚擾了正要念佛的商夫人。
“什么叫好妻子,你要我娶的好妻子是像可柔表妹這種的嗎?和你有姑侄關系,溫溫順順喊你一聲姑母,把你哄得菩薩在哪里也不曉得?”她倆的確感情好得沒話說,相處融洽,絕無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婆媳問題。
商夫人臉色一沉。
“你又在外頭聽了什么閑話、受了什么閑氣,一回府就把祖宗規矩忘得一干二凈,你還有把我這個娘親放在眼里嗎?”
不過讓他休了一個她不中意的妻子罷了,從那女人離府之后,這幾個月來他總是讓她不省心,每隔幾天就來鬧上一回,令她不勝其煩。
要不是她一直拘著他,以他命里犯煞為由不許再去見已被他休離的前妻,他早浩浩蕩蕩地尋人去,重新將人迎回府里。
她就是看不出安家丫頭哪里好,長了一副薄命相還生性嬌縱,不事公婆也就算了,還常常拿她和娘家的娘做比較,說親家母是真正的菩薩,人美心也美,而她這個做婆婆的口德不修,心無佛祖,念再多佛經也修不成佛,清修是假的,為哄騙菩薩保佑。
是可忍,孰不可忍,竟敢對她不敬!這樣口無遮攔的媳婦她要不起,也不敢要。
“娘,那日到慈航寺上香是不是你安排的?你堅持要我陪同,卻讓玉兒留在府里為你抄佛經,你私底下做了什么?”現在一回想,確實頗有蹊蹺,當時娘親的態度啟人疑竇。
聞言,商夫人眼皮一跳,握著檀木佛珠的手一緊。
“大人是我安排的,那一日是廟里佛祖開光日,我特意挑了吉時入廟祭拜,好保佑我們全家平安,媳婦來年生個胖孫子!
“為什么是可柔表妹?玉兒才是我的妻子,她更有資格陪在你身邊,同受佛香!彼钠拮硬攀且患胰耍鲇H表妹再親也是外人。
他當時沒想過為何不是妻子一起同往,娘的三言兩語化解他的疑惑,讓吵著要跟的妻子留下,反帶上已屆婚嫁年紀的表妹。
對于生性溫婉的可柔表妹他確實有幾分喜愛,也有意在元配生下嫡長子后納她為妾,男子妻妾成群實屬平常,妻子再吵再鬧也改變不了他廣納妾室的心意,可柔表妹是其一。
他亦有意收妻子身側的丫鬟胭脂、桃紅為通房,但是妾室一事未擺平,他不好再提收通房的事,就一直耽擱著,直到妻子下堂求去。
“你就為了這點小事踹門,質問我嗎?那天安家丫頭和廟里佛祖犯沖,不好前往,而柔兒是去問姻緣的,我能攔著不讓她去嗎?你這孩子腦子不清楚了,同樣的事要我再說一遍。”她怒喝,以不悅的神態掩住眼底的閃爍。
“那道士呢?真是不期而遇?”有些事若往細處去想,似乎有什么事要往上面一浮。
她哼了哼!默念阿彌陀佛。
“我能管住別人的腳嗎?佛門清凈地,他自個兒撞上來和我們攀談,我總不好拂了人家的好意。”
“若他并非真道士?”人可以是假的,道士袍一披,人人是得道高人。
她心口一驚,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你在胡說什么,道士還有分真假,瞧他把你的生平說得頭頭是道、分毫不差,還斷出你有災劫,這不是真人還能是半桶水的牛鼻子老道嗎?”
“包括我有雙妻命,庚子年寅時出生,名字中有柔的女子,平妻入門能為我擋煞?”若非為了平妻這名頭,玉兒怎會跟他鬧,堅持不與可柔平起平坐。
在這之前他有意無意地提起納表妹為妾,試探妻子的口風,當時的她是小鬧了幾天,但是也有軟化的意思,只要妾大不過妻,她是默許的。
后來會鬧大便是道士所言的雙妻,她怎么也不肯妥協,揚言再迎一妻便沒有她,兩妻地位相當絕無可能。
他認為她無夫妻之情,在丈夫有難時不愿退讓,當時娘親提出以休妻一事逼她點頭,氣極的他不假思索地同意,把寫好但未落印的休書丟到她臉上,以為她會就此退一步。
誰知她給他的回復是一頭往堅實的書柜撞去,以死明志,當初血流如注的駭住了他,也絕了休離的念頭,趕緊抱起她找大夫醫治。
其實他是有愧在心的,始終不敢回房看一息尚存的妻子,若非她拿著和離書到他面前,用言語激他,逼他和離,他們仍然會是同枕而眠的夫妻,而且也圓房了。
“娶雙妻有什么不好,是你平白撿來的福氣,別忘了當年可是用了沖喜才撿回你一條命,不然你還能站在這里沖著我大呼小叫嗎?”娶個媳婦不懂事,連帶著兒子也犯糊涂了,敢對她拍桌叫囂。
“既然如此,不是可柔表妹也無妨吧!我讓胡管事去找個八字符合的女子,擇日迎娶!鄙虅e離冷笑著,行險招作為試探。
果然——
“不許你任意妄為,什么不三不四的女人全給我帶進府,除了柔兒,我誰也不認,她才是我要的商府媳婦。”人美、嘴甜、懂進退、知書達禮,她娘家教出的娃兒不比安家女兒差。
“娘終于說出心底話了,五年內不準圓房也是你胡謅的吧!你為了你的心意,讓玉兒獨守空房多年!彼行┬暮瑢δ赣H的敬意一絲絲剝離。
臥病期間的前三年他的確心有余而力不足,雖然有行房的氣力卻容易疲累,因此他只抱著妻子同睡,再無肢體糾纏。
而后是娘親的耳提面命,一再叮囑是道長的囑咐,他一定要忍,切勿因一時的沖動而斷送一生。
他一忍再忍,忍得只能分房而居,以免他忍不下去撲向妻子,讓沖喜破煞化為烏有。
而這時喻可柔又來長住,無法與妻子親近的他和她越走越近,有幾次差點做了夫妻之事,他摸過、吻過她的瑩白身軀,她不嫁給他還能嫁給誰,女子名節已毀在他手中。
“誰……誰說是我胡謅的,老夫人都聽見了,道長的吩咐誰敢不從。”她說得心虛,不若適才理直氣壯。
其實白胡道長的說法是三年內房事不宜過劇,適可而止,過后則無須節制,任憑小兒小女折騰,因為死煞已過。
偏袒自家侄女的商夫人背著婆婆胡謅成五年,甚至變本加厲地連夫妻敦倫都禁止,用意是讓媳婦無子,好讓兒子有理由再迎新婦。
五年期滿,老夫人過世,商夫人又編出命娶雙妻的謊言讓小兩口漸行漸遠,又有喻可柔從中作梗,分房的兩人竟再無同床的機會,夫怨妻不貼心,妻恨夫薄幸,從此生惡,互生隙嫌。
“娘敢找道長對質嗎?或是找出當日說我有雙妻命的道士?”看到娘閃躲他眼神的模樣,他心里忽地清明了,了解到她做了什么。
商夫人壓下心中的惱怒,拉著兒子的手輕拍。
“云游四方的道長哪那么容易找到,你也別去打擾他們的清修,早早把柔兒娶進門,娘也好早點抱孫子!
他把嘴角一揚,笑得極冷。
“娘忘了我今年犯煞嗎?得娶雙妻才能破煞,等我把玉兒接回來重新拜堂,再考慮她的事!
喻可柔千般算計就為了進商府門,殊不知趕走了元配卻遲遲進不了門,非妻非妾的連個名分也沒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已是商大少的女人,即使仍是完璧也無人相信,自斷了姻緣路。
“什么,你還要她回府?!”好不容易才把人逼走,她怎么能容許她再回來和柔兒爭寵。
“糟糠妻不下堂,何況她一點也不糟,對我、對商府有天大的恩惠,有恩不報枉為人!彼鲥e了一件事,而他要彌補。
商夫人一聽,慌了手腳。
“可她不事翁姑呀!不請安、不問候,每日睡到中午才起身,廚房事一竅不通,人情世故一概不理……”
“這些不是重點,為了報恩,供著當菩薩也是理所當然,因為她你才有我這個活生生的兒子,就算她什么都不會有什么關系?她是來享福的,而非受人白眼,報恩成報仇是不是太可笑了!彼麄兌际菐蛢。
“你……你……”她急得說不出話來,拼命地轉動手上的佛珠。
“娘,玉兒是長房長媳的地位不變,日后這個家是她當家作主,府里一切全交由她調度,就算我再娶可柔表妹為平妻,仍是玉兒為大她為小,凡事玉兒說了算,她無開口余地!彼缭摪言捳f清楚,省得娘親一番計較。
“……”那她的柔兒不就什么都沒了,和個小妾沒二樣?!
商夫人暗暗著急著,眼看說完話的兒子大步地走出佛堂,彷佛大事已定,絕無轉圜余地,他愿娶雙妻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對娶表妹入門并無太大的意愿。
商別離走后沒多久,喻可柔也匆匆趕到,被狠狠甩在后頭的她也急得不得了,不住命馬車夫抽鞭趕路,遲了一刻鐘才回到商府。
同樣地,她第一個去的地方非自己閨房,一樣是佛堂,表情慌張的撲向起身相迎的姑母,眼眶蓄淚幾乎快哭出聲。
“怎么辦,怎么辦,姑姑,表哥起了疑心,他猜到是我們暗中搞鬼,他不會原諒我的,我……我嫁不了他……嗚嗚……”若是他反悔不娶她,名節有損的她還有誰敢娶?這時才感到后悔的喻可柔哭喪著臉,全身因驚慌而抖個不停。
“別慌,別慌,靜下心來,有姑姑為你做主不用怕,離兒不會不娶你!鄙谭蛉藵M臉疼惜地拍拍自家侄女,輕拭她驚出的汗。
“我也不想慌,可是那個人他……他說了一些話,表哥的臉色就變得很可怕,他不理我,一個人走了,我怎么追也追不上……”他走得好快,全然不理會她在身后叫喚。喻可柔怕了,后悔為和心愛的表哥在一起而不擇手段,把正妻趕出府。
“瞧你嚇得臉都白了,那個人是誰,膽敢在你表哥面前胡言亂語,我叫人封了他的嘴!眽娜艘鼍墪坏煤盟,十輩子娶不到老婆。
“……一個大夫。”想起那張風華絕代的如玉容顏。她面頰無端地暈紅了。
“哼!不過是個大夫能撐得起天嗎?盡會興風作浪,你大可把心放寬,別自己嚇自己,姑姑疼你,誰也欺不到你頭上。”商夫人仗著夫家財勢,瞧不起小大夫。
“可是他擋著表哥的面向表嫂求親了,還說什么一世一雙人,把表哥氣得都想殺人了!彼匆姳砀绲碾p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浮動,似要與人一拼生死。
“什么,居然有這種事?”她微驚。
安丫頭的容貌不俗,讓人看上眼并不意外,但是她沒想到會這么快,才幾個月就有人提出婚配。
“表哥相當氣惱,一度想出手打人,但被攔下了,那個人似乎對表嫂很好,眼里滿是憐惜和疼寵。”看得她好羨慕,恨不得是他溫潤指尖撫摸的那名女子。
“憐惜和疼寵……”商夫人眼中的憤意一轉,微露出一絲冷意。
“柔兒,為了你的終身幸福著想,咱們不能心軟,既然那丫頭身邊已經有人,那么我就幫上一幫,讓有情人早日成眷屬……”
她的聲音越說越低,喻可柔的表情也越來古怪,甚至倒抽口冷氣,手按著胸口壓下駭思。
“……夫人,你絕對不能放過胭脂啦!她實在太過分了,引狼入室,明明商家人在遠遠的攤子挑瓷器,正準備進酒樓用餐,她非要像見到雞的黃鼠狼往人家身邊鉆,嘰里咕嚕不知說了什么,商大少才一臉怒氣沖沖的沖進藥鋪,劈頭一陣氣死人的臭罵……”
就說人在鋪子里,怎會禍從天上來,原來是出了內奸,把新主子出賣給舊主,不然好端端地坐在藥鋪的最里間,后頭經過的人怎會瞧見里面的人是誰。
胭脂心底不壞,也小有善心,但是野心大,想兩面討好,取巧地引來商別離,讓他“湊巧”地碰上巫青墨,好給自己尋個機會。
不管是誰占了上風她都有好處,通風報信會得賞,加深在商別離心里的印象,若是她多在他面前晃幾次,說不定有幸抬舉為姨娘,她這一輩子也就不用愁了。
反之,安玉兒若被帶回商府,那么巫青墨便形單影只,她適時地送茶、煮個湯、噓寒問暖,神仙一半的郎君不就是她的,雖然給不了富貴也是位夫人,夠她虛榮好些年。
所以她不是背叛,只是比較會為自己著想,一個主子總不能配兩個男人嘛!她吃不了肉,喝喝湯也好,拾點殘羹剩飯也好過被人使喚。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誰愿意當個永遠翻不了身的下人,主人賞根簪子就高興得快要升天。
“……他推我推得好用力,害我撞到柱子,胭脂不僅不幫我還落井下石,捉著我胳臂不讓我靠近夫人,存心要讓你難做人,她也不想想看她是誰,也敢對夫人有二心……”
“嗯、嗯!”這天氣是不是有點熱了,薄衫遮不住暑氣,有些昏昏欲睡。
“……夫人,你不管不行,再縱容她無法無天,哪天她把咱們賣了可就欲哭無淚,她的可惡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我……夫人、夫人,你有沒有聽見我說什么,別打盹了……”桃紅伸手搖著自家夫人。厚!她說得口干舌燥,一肚子火氣,夫人卻像沒事人一般,托著腮打瞌睡。
“!發生什么事,誰搖我,地牛翻身了嗎?”不會又要把她搖回現代吧!她好不容易適應現在悠閑的生活,凡事不用自己動手,有丫鬟代勞。
面有怨氣的桃紅噘著嘴,一臉委屈的咕噥。
“夫人不能再懶散下去了,奴才都快欺到主子頭上了,你再不整治,咱們莊子要變天了!
眨了眨困意十足的眼,安璽玉好笑地看著“惡婢”拿起她的參茶,一口氣咕嚕喝個見底。
“胭脂呢?又死到哪去了,夫人我腰酸,叫她來捶捶!
一提到叛主的胭脂,桃紅又有話說了。
“還能到哪去,準又是到巫大夫宅子跑腿了,跟前跟后好像是他家的奴才,完全忘了夫人才是她主子,一天到晚盡在跟前獻殷勤!
她一頓,托著腮幫子的皓腕滑了一下。
“你是指我們認識的巫大夫,他讓人留下了?”
“天曉得,她一出莊便大半天不見人影,一回來又滿臉喜孜孜的,抱著不知哪來的男人衣袍吃吃偷笑,小聲叫她還不應,大聲點又回頭瞪人!标庩柟謿獾模钏瓢l春的野貓。
“真有這回事?”瞌睡蟲全跑光了,安璽玉一個坐正,目光似磨亮的刀劍。
“當然,奴婢從沒騙過夫人!彼钪倚牧,一心護著主子。
安璽玉心中悶得慌,也察覺一絲不對勁,似乎從回春堂藥鋪回來后,他便少來走動。
“桃紅,咱們閑著也是閑著,就過去瞧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