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理完一天的庶務,方氏回到自己的院子,守門的丫鬟連忙打起了水紅色門簾,屋子里四角都用青花銅盆盛放了冰塊,貼身伺候的丫鬟也連忙取過扇子趕緊過來給方氏搧風。
方氏才坐下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一抹纖細的身影在婢女的簇擁之下進了院子,還不等守門的丫鬟通傳,直接進了花廳!改!」
沐婉娟身材高挑,窈窕婀娜,上身穿著一件湘妃色百花對襟褙子,下著十二幅的月華裙,梳著雙飛髻,髻上別無他物,只簡單插著一支翠玉長簪,雖然衣著素靜,卻透著一股優(yōu)雅。
剛才從府外歸家,她趕緊打理好自己,連喘口氣喝杯茶都沒有,便急匆匆地來到她娘的院子。
一見女兒,方氏原本因為暑氣而有些窒悶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她連忙起身將女兒給摟進了懷里,仔仔細細地瞧著,就怕她出去的這一天一夜哪里磕著、碰著了。
「有朱嬤嬤陪著,倒是沒怎么嚇著,只是一直擔憂著圣旨一事,夜里睡不著!广逋窬暌兄镉H撒嬌,聲音嬌滴滴的,宛若黃鶯出谷。
即便明知娘親能接自己回來,事情應該是解決了,可是沒有得到一個確實的答案,她仍舊憂心忡忡。
輕柔地來回撫著女兒的背脊,方氏自是知道女兒在憂心什么,連忙安撫道:「女兒啊,你就別再擔心了,這些日子你就安心的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準備明年的選秀,其他的事自然由母親處理!
聽到娘親肯定的語氣,沐婉娟知曉自己逃過了一劫,心下歡悅之際,免不了又想到那一樁隱憂,連忙又問道:「娘,我一回來便聽說了,沐修塵那丫頭成了咱們府里的嫡長女,還要依著圣旨嫁到西北的穆王府成為王妃,老夫人還答應照著我的分例替她準備嫁妝,娘就不怕她到時翅膀硬了……」
有些話沒說透,但方氏自是懂得女兒的意思,打從祖譜上的大爺夫妻走了之后,沐府雖然接回了沐修塵,卻奪了她沐家嫡長女的尊榮,將她圈在芳菲院,除了基本的吃穿用度之外,便放任她不管,這回推了她出去替嫁,但凡是人,面對這種狀況,沒有人心中會沒有怨氣的。
這一點方氏自然也考慮過,她淡淡一笑道:「以你的分例準備嫁妝那是給皇家的臉面,更何況這幾年關于穆王殘暴的消息可沒消停過,要知道前穆王妃可是沒撐過一年,那可也是個大家閨秀,琴棋書畫、針黹中饋,哪一樣不是好手,如此出色的姑娘,還不是就這樣死在了穆王府,你覺得就沐修塵那樣不知進退、怯怯懦懦的小白花真成了王妃,又能活多久?」她的語氣帶著森森的涼意,仿佛在她的心里,沐修塵就是一個即將不久于人世的人,沒有半絲的血脈親情。
面對娘親這樣的態(tài)度,沐婉娟絲毫不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因為她打心底討厭沐修塵。
不說她的存在占據了沐家嫡長女的位置,就說她那張精致的五官、清淡的氣質,還有對任何事都好似不在意的眼神,無一不教她嫉妒憤恨,尤其是那回她受傷醒來之后,就像換了個人似的,再也不對她惟命是從,讓她更加憎恨。
所以當她得知圣上竟然下旨將她賜婚給穆王,她便想出了李代桃僵的方法,讓娘親和姨娘幫著她完成。
她不僅要逃離皇上的賜婚,還要看著沐修塵陷入那萬劫不復的境地,沐修塵不是很喜歡搶她的東西嗎?這一回,她就讓她搶個徹底。
「但凡事總也有意外,若是她真的使出什么狐媚之術,勾得那穆王的心,又該怎么辦呢?」
見女兒考處事情周詳,連這種細微處都想到了,方氏很欣慰地拍了拍她那又白又嫩的手背,說道:「放心吧,母親怎會漏了這一節(jié),她這一嫁出去,許是說不上是刀光劍影,但是總有不大不小的坎兒在等著她!
話沒有說得很仔細,但方氏能在沐家這種名門望族里坐穩(wěn)掌中饋的位置,她的心思和手段自然是縝密的,反正那個孤女本就是無人護著的,就算她遠在千里之遙,若是她敢生出任何心思,她都有把握能置她于地,再說了,穆王府的老王妃可也不是好惹的人!
「娘,若她真敢生了旁的心思,就要毫不留情地掐死她,若不是她那不要臉的爹娘,她也不能占了女兒嫡長女的身分!广逋窬暝厩妍惖拿嫒,驀地添了幾許陰狠。
但凡是她的東西,從來不容許旁人染指,沐修塵既然想做沐家嫡長女,她就要她因沐家嫡長女這個身分而死。
夜半。
一聲悶雷在黑漆的夜空響起,沐修塵一驚,猛地睜開了眼睛,入耳的是瀟瀟雨聲,她久久不能回神。
守夜的紅殊也醒了,她手腳麻利地披了外衣,跋了鞋子,把微啟的窗給關上了。
沐修塵從幔帳中探出頭去,問道:「什么時辰了?」
紅殊聞聲,趕忙幾步走到了榻旁,笑道:「姑娘,奴婢也是聽著落雨了才起來關窗,現在還迷迷糊糊的不知時辰,不過瞧著這天色,應是快到寅時了吧!」
心里頭有事,再加上方才已經歇了一覺,沐修塵現在覺得思緒清明,倒是半點兒睡意都沒有。
打從在那個夢境中醒來之后,她便很少有睡不著的時候,今日的失眠應該與昨日鎮(zhèn)國公府的長女蔣又玫下帖給她有關吧。
皇上賜婚的消息傳開了,她的存在在豪門貴胄之間引起了一陣波瀾,也因為她從來不曾出門和其他千金貴女交際,所以總有好事才會好奇她的模樣,又或者想知道這個即將在西北穆王府香消玉殞的可憐姑娘到底是何模樣,所以這兩日遞來指名給她的帖子總共有一整摞。
當然,這些帖子最后都到了沐老夫人的手里,在他們眼中,她還是那個任由他們捏圓捏扁的受氣包,不過沐家的一切對她來說早已不再重要,她既不視他們?yōu)檠H,自然不在乎他們對她的種種冷遇。
捏著手中那張沐老夫人已經應下的請?zhí),沐修塵原本百思不得其解,她與鎮(zhèn)國公府的人素來不相識,蔣家小姐及笄這種盛事又怎么可能給她下帖子呢?但后來她腦中精光一閃,心頭不由得泛起了一陣希冀。
是他嗎?
若是她記得沒錯,蔣家大小姐的兄長蔣家三郎向來與楚元辰有著好交情,莫非這張?zhí)邮撬耐鯛斀柚宜偷剿掷锏模克胍娝龁幔?br />
想到這里,沐修塵的心跳驀地亂了節(jié)奏。
自從在那場夢境之中轉醒過來,沐修塵雖然外表看起來安安靜靜的,其實每每夜深人靜之時,她都忍不住扳著手指數著日子。
她很想很想見他!
所以,當她發(fā)現這張鎮(zhèn)國公府的帖子送到她的手上可能有他的手筆之后,她原本平靜的心就再也平靜不下來,不僅無法再安然入睡,反而捏著帖子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邊看著,一邊想著那讓她眷戀不已的過往——
以前的她個性膽小怯懦,再加上沐婉娟幾次找來,說著穆王有多么的殘暴,做了多少人神共憤、令人發(fā)指的壞事,讓她更是宛若驚弓之鳥,等她千里遠嫁,才進了穆王府,王府中的老王妃步步進逼,而那毀了顏面的楚元辰雖有心相幫,可她一瞧見他那帶疤的臉,就想起沐婉娟所說的話,心生驚懼又無法收拾情緒,一來二去,夫妻感情便漸漸清淡如水了。
若非最后他拼著力,期望為她求得一條生路,她也不看出那個表面上兇惡不羈的男人,其實有一番最柔軟的心思。
所以,她在被逼死的最后一刻,腦袋里唯一的念頭,就是若能夠重來一次,她必不再辜負他的一片真心,結果老天爺當真開眼,讓她重生回到出嫁前。
想著想著,沐修塵眼眶一熱,距離她可以到他身邊的日子愈來愈近了,她的腦海中浮現了他那張帶著猙獰疤痕的臉龐,只要一想起他,她的心窩便是一陣陣的熱,她眷戀地撫著親手繡的鴛意錦被套,仿佛溫柔地描繪著他的眉、他的唇……若那真是他的意思,那么她便不必帶著愈發(fā)深濃的期盼數著日子了。
她傻愣愣的想著,直到紅殊起身的動靜驚醒了她,她這才發(fā)現從乍醒到現在,自己竟然已經發(fā)愣了兩個多時辰,她不由得苦笑,倒還真是傻了,竟然魔怔似的想著他。
但…魔怔又如何,她樂意!
任由紅殊伺候梳洗,更衣梳頭,這才妝點好自己,耳邊已經響起了陣陣的腳步聲。
紅殊也是個機靈的,連忙幾步搶至門簾外,揚聲朝著沐婉娟一福請安。
來得倒是快,沐修塵再次轉向鏡子,瞧著了眸底還來不及褪去的烏青,也不急著掩飾,只是微微抬頭,看向讓丫鬟婆子簇擁著進門的沐婉娟。
望著那渾身上下散發(fā)出雍容華貴氣勢的沐婉娟,雖然那賽天仙的臉上閃著殷切的笑容,可沐修塵卻沒有絲毫被蠱惑。
當年,沐娩娟的笑容比如今的更盛百倍、千倍,但笑容后頭的刀子可沒少往她的身上刺。
「姊姊,瞧你臉色怎么不太好呢?」
她獨居在芳菲院這幾年,沐婉娟肯紆尊降貴地踏進芳菲院的次數,只怕一只手都數得出來,如個,她看著沐婉娟眸中揚起的興奮,就知道她是一心來給自己添堵的,過去的自己就是在她那名為關心的恐嚇給嚇得六神無主。
面上不動聲色,沐修塵急急地起身迎上前去,嘴里還細聲細氣地說道:「大小姐怎么來了,快請坐吧!」宛若沒聽到沐婉娟那聲細細的姊姊兩字,沐修塵對沐婉娟的稱呼一如既往。
沐婉娟也不覺得尷尬,假裝熱情地步上前去,曲膝就朝沐修塵一福!告㈡⒋蠖,以后莫要喊妹妹什么大小姐的,姊姊可是沐家嫡長女,如今喊我這一聲大小姐,若是傳了出去,沒得惹人笑話。」
「大小姐……你這是做什么?」沐修塵像是被她的舉動嚇著了,結結巴巴地囁嚅道,雙手還不忘連忙扶起沐婉娟。
「姊姊,說了別喊我大小姐了,要是讓人聽了傳出去,只怕會為沐家惹來滅頂之災!鼓樕弦廊粠еΓ逋窬甑恼Z氣已經帶了點不耐煩。
若不是她娘讓她在沐修塵岀嫁前,稍微改善一下關系,她真的很不想來芳菲院,也不知怎地,沐修塵的性子變了,總是這樣清清淡淡的,讓人抓不住心緒,她一瞧著她那大大方方的模樣,就覺得心里一陣煩躁。
她只能靠著想像沐修塵在成為穆王妃后要吃的苦頭,像沐修塵這種沒有強而有力的娘家支持的女人家,一旦嫁進王府,只怕不出一年就會被吃得連渣都不剩,她才能夠繼續(xù)維持笑容,與沐修塵做岀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樣。
「這……」沐修塵露出一抹有些不知所措的尷尬笑容,一雙手仿佛不知該任由沐婉娟握著,還是該收回來。
瞧著她那局促的模樣,沐婉娟長嘆了一口氣,狀似憂心萬分的說道:「瞧瞧你那綿軟的性子,這樣我又怎么放心讓你只身一人嫁到穆王底呢?」望著兩人交握的手,眸心快速閃過一絲嫌惡。
若非主沐修塵對沐婉娟有著很深刻的了解,只怕也會被她臉上那暖暖的笑容和關心的言詞給糊弄過去。
但她不動聲色地隨著沐婉娟的拉扯,兩人坐到了暖炕上,由于中間隔著一張小幾,所以交握的手也隨之松開。
等到紅殊上了茶,沐婉娟只是一個眼神,就讓那些垂手侍立在下的丫鬟仆婦們退得一干二凈,只剩紅殊還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等著聽自家主子吩咐。
本來就有些不耐的沐婉娟見沐修塵遲遲沒有把紅殊遣離,她閉了閉眼,試了半晌,好不空易稍微平復對沐修塵的不耐煩,才溫柔地開口道:「姊姊,妹妹今天來是想和你說些掏心話呢,你看……」
當沐婉娟的眼神落在紅殊的身上,沐修塵這才如夢初醒般,揮手將紅殊遣了下去。
「瞧瞧,又生分了不是,你該喊我妹妹的!
「是……妹妹!辜热蝗思覉猿,沐修塵又怎么好意思不遵從呢?更何況,她知道自己一聲妹妹,能讓沐婉娟惡心個半天,既然她自個兒送上門來,她不惡心惡心她,實在對不起自己。
果真,聽到了那聲妹妹,沐婉娟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僵硬,還得深吸了口氣,這才能穩(wěn)下心情,繼續(xù)假裝情深意切地說道:「姊姊,這回也是難為你了,那穆王雖然位居高位,可個性一向殘暴瀑,如今又是續(xù)弦,若不是祖母執(zhí)意,妹妹又怕祖母太過憂心于我傷了歲壽,這才只能委屈你了,不過你放心,祖母和爹娘已經答應我了,這次給你陪嫁的嫁妝一定豐厚,必不至于委屈了你。」
「嗯,多謝妹妹!沟拖骂^,沐修塵輕應了一聲,便又像是個鋸了嘴的葫蘆,什么都沒說。
「姊姊若是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盡管告訴妹妹,妹妹一定會為你完成的。」
沐修塵心中嗤笑,但仍是低著頭,囁嚅地說道:「姊姊只怕去了穆王府丟了咱們沐家的臉,祖母不總說我只是占了嫡長女的名分,卻沒有絲毫做大姊的風范嗎?」
「怎么會,那是祖母氣糊涂時說的話,姊姊莫要放在心上,若是姊姊真的憂心,不如妹妹將芳連給姊姊……」說到這兒,沐婉娟將芳連喚了進來,接著又道:「芳連向來是個知事的,若是由她陪著姊姊去王府,定能幫助姊姊在王府站穩(wěn)腳跟的!
此話一出,原本垂手恭立的芳連驀地一僵,但隨即又釋然,想起昨日沐婉娟交代她的話,芳連對這個前主子再也沒有半絲的依戀。
「這怎么能行,芳連可是妹妹用慣了的,這么給了我,祖母和二嬸母只怕要不高興的!广逍迚m有些受寵若驚地急急推卻。
沐婉娟在沐家素來集萬千寵受于一身,說一不二,少有人敢拂逆她的意思,父母、祖母也多疼寵她,也少有不依著她的時候,所以聽到沐修塵不識相拒絕,她的語氣不免變得有些生硬,「怎么就不能行了,這事我自會稟告祖母和母親的,你瞧,我這都將芳連的賣身契給姊姊帶來了,妹妹當真是一心希望姊姊能在王府里過得好些,一筆總寫不出兩個沐字,咱們是姊妹,自該互相幫襯的!
沐修塵狀似因為沐婉娟這番情深意切的話而有些愣住,吶吶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見狀,沐婉娟在心中嗤笑,不愿再與她多做糾纏,便將那身契一股腦的塞進她的手中,嘴里還急急的說道:「咱們就這么說定了,姊姊若是再推辭,就是沒有真心將妹妹當做至親了,又或者你這是擔心芳連只對我忠心?」
「姊姊哪能這么想,既然拒絕會惹得妹妹這樣不快,那……好吧!」沐修塵很是盛情難卻地收下了身契,既然人家這么迫不及待的送個人來給她使喚,她若不收,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沐婉媚笑得意味深長,眼見自己終于達成了此行的目的,她也不欲在這個簡陋的院子多留,便借口等會兒沐修塵還要出門、不多打擾的體貼話話,便頭也不回的揚長而去。
而望著眼前的芳連,沐修塵并未多說什么,逕自步入了里間,芳連乖覺地跟了上去。
讓紅殊和芳連伺候著自己換了身衣裳,沐修塵便去了沐老夫人的院子請安,畢竟今兒個是她頭一回出府參加別府的宴會,而且鎮(zhèn)國公府只邀了她,并沒有邀請沐婉娟,所以她相信沐老夫人應該有很話想要敲打敲打她。
想到那個高高在上的祖母,沐修塵淡淡的一笑,一點也沒有以往那種惶惶不安,心頭是一片平靜。
現在起,她要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個看似殘暴不仁,但其實最是溫柔的他。
這一回,她要抬頭挺胸,驕傲的與他并肩,任何想為難他的人就是她的敵人,而過去的經驗告訴她,對付敵人,從來不需要手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