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月明星稀,空氣中帶了幾分綠葉和油桐花的清香味兒,讓人有種微醺的感覺。
沐修塵躺在窗臺前的美人榻上,從窗外送進來的徐徐輕風,掃去了溽暑的黏膩與不適。
她輕閉著雙眼,呼吸輕緩,彷佛睡著了,兩個伺候的丫鬟瞧見了,不由得面面相覷,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處置眼下的狀況。
若是不理會,只怕明日主子便要著涼,饒是大姑娘在鳳家再不受寵,可到底是個主子,若是主子有什么不妥,只怕她們這些伺候的人也落不著好。
想到這里,輕笑那豐潤的唇嘟了起來,一抹不滿就這么毫不掩飾地流露出來,她到底是倒了幾輩子的霉,竟會被派來伺候這個不受重視的主子。
明明她娘塞了許多銀子,幫她打點好了是要去伺候二小姐的,可也不知怎地竟然被分派來服侍大小姐,想到這里,她忍不住朝主子橫去一眼。
誰知就在這個時候,沐修塵的眼睛驀地睜開來,輕笑那一瞪眼,正好對上了一雙幽深不見底的眸子。
那銳利的眸光讓她的心驀地一突,雙膝差點兒一軟就要跪到地上為自己的不敬求饒,可她還沒來得及反應,沐修塵好似毫不在意她那輕慢的眼神,把目光移了開來。
「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
「回小姐的話,剛過了亥時,小姐明日還要早起上族學,是不是讓奴婢伺候你休息了?」
不同于輕笑的輕慢,紅殊向來是個實心眼的,總是盡心盡力地伺候著她,壓根不會計較什么權(quán)勢前程。
望著紅殊眸中那抹打自內(nèi)心散發(fā)出來的關(guān)切,沐修塵覺得心窩泛起一陣的暖意。
「不用了,我再看會兒書。」
現(xiàn)在躺下,若是那夢境為真,只怕也躺不了多久,就要被人叫醒了。
這幾天她琢磨了許久,卻始終分不清那是她因為傷重昏迷之下的南柯一夢,還是她真的曾經(jīng)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因為那些經(jīng)歷太過真實,所以她更傾向那是老天爺憐惜她日子過得太苦,再給她一次機會。
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
在醒來的那一瞬間,發(fā)現(xiàn)自己有重新再來的機會時,她便在心頭發(fā)誓,這輩子再不愿像前生那樣渾渾噩噩的度過悲哀的一生。
她明明是嫡女,卻活得像是個需要仰人鼻息的庶女,這樣處處折腰的日子,她是不想再過的了,她要改變!
聽了主子的話,輕笑暗地里又撇了撇嘴,那渾身的不滿就像是再也掩不住似的,倒是紅殊雖然心里有些不贊同,卻仍盡責地挑亮了燈,又張羅著茶點,好讓主子可以舒舒服服地看書。
可是她都還沒忙完,門外便響起了一陣嘈雜聲。
那聲音驚得紅殊與輕笑面面相覷,畢竟以沐家這樣的世家大族,規(guī)矩向來是最嚴謹?shù),如今早已過了落鎖的時間,若不是后院出了什么大事,必不會有這樣大的動靜。
輕笑的性子向來輕浮,遇到這種事,想也沒想的就走向門邊,想要開門探看。
望著輕笑急躁的行止,沐修塵微微搖了搖頭,以前的她到底要有多愚蠢,才會認為輕笑是個對她忠心耿耿的人?
她在輕笑的手放在簾子上時,打破了沉默,「在這種深宅大院里,有時知道得太多可是一道催命符。
這不是警告,若今日只有輕笑在場,她倒是不介意讓人為她除去輕笑這個旁人放在她身邊的釘子,可惜紅殊也在,若是由著輕笑開了門,見證了這向來禮儀傳家的沐家的恥辱,紅殊只怕也活不了了,所以她才會開口阻止。
聞言,輕笑霍地回過頭來,有些不敢置信的問道:「小姐,你不好奇嗎?」
深夜出了這樣的動靜,府里只怕發(fā)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大小姐這個主子竟然愚蠢到不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要知在這深宅大院里,知道得愈多,才能好好的為自己謀劃出一條好的出路,可偏偏她這個主子最近不知怎地,竟對窗外事一律不管不顧,自然更讓她覺得自家主子是團扶不上墻的爛泥。
「好奇心其實是最要不得的,若是因為好奇,知道了自己不該知道的事,只怕就要交代自己的一條命了!广逍迚m語氣冷涼,卻很是平靜的說道。
這樣的大小姐,讓輕笑的背脊突生一股莫名的涼意。
這段日子以來,她總覺得大小姐有些變了,以往總是天真好哄的大小姐,如今壓根哄不了,一雙眸子幽幽的,總讓人瞧不清她的喜怒哀樂。
雖然心頭有些害怕,但是想起了二夫人的交代和許諾,輕笑還是大著膽子調(diào)唆道:「大小姐可不能總是這么靜靜的待在自個兒的院子,對外頭萬事不理,您可是孤身一人待在沐家,到時若是被人算計去了,又有誰能為您出頭呢?」
「我倒不曉得不去打探外頭的事還有這么嚴重的后果,還以為我一個閨閣姑娘,就該本本分分地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管好自己的言行舉止!广逍迚m的語氣帶著濃濃的譏誚。
但外頭的響動就像是貓爪一般不斷撓著輕笑的心,讓她沒有聽出言下之意,只急切的想著要趕快弄清楚外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沐修塵含笑瞧著她那模樣,卻是不作聲,而后悄悄向紅殊使了個眼色,讓她退下去休息。
紅殊向來是個忠心的,見著了輕笑那輕浮的模樣自然也是眉頭緊皺,正想開口說幾句,卻瞥見主子的眼色,頓時不語,但臉上盡是未褪的憤怒。
見了她的氣怒,沐修塵倒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又朝她擺了擺手。
若是一個人上趕著要往死路走,她又何必拉著呢?
從方才那毫不遮掩的喧鬧到現(xiàn)在,也有不少時間了,若是她料得沒錯,只怕該有人上門來了。
就在輕笑不知道第幾次轉(zhuǎn)過頭來瞧她的時候,她那在手背上輕敲的纖指停了,然后朝著她頷了頷首。
也就是這么巧,輕笑才踏向院子門想偷聽外頭的響動沒一會兒,幾個管事嬤嬤便毫無預警的從園子的另一頭走了進來。
幾個嬤嬤一見在園子里頭探頭探腦的輕笑,朝著身后那些五大三粗的仆婦們點點頭,原本還在云里霧里的輕笑便被那些仆婦們扯住,拉著就要帶走。
「嬤嬤……婢子做錯了什么?」
「都已經(jīng)落鎖了,不好好的在自個兒的屋里歇著,竟然還在外頭游蕩打探,想來你手頭上必然有些亂七八糟的事,我身為管事嬤嬤,自然要將你帶下去問清楚!
也不知道這丫頭打探到了什么,反正照著老夫人的意思,今夜里知道這件事的人都得想法子讓她們閉上嘴,所以她是寧可錯殺,也不愿放過。
「我可是大小姐的大丫鬟!挂姽苁聥邒甙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輕笑暗叫聲不好,連忙抬出自家主子,雖說此舉只怕也無法讓她全身而退,但不管怎樣她總得試上一試,興許能鎮(zhèn)住這個老嬤嬤。
「大姑娘那兒,老奴自會去解釋,不勞你這個丫頭提醒!
管事嬤嬤說完,朝著那些婆子一頷首,幾個人便捂住了輕笑的嘴,連拖帶拉的將她給帶走了。
瞧著自己離芳菲院愈來愈遠,輕笑心急萬分,希冀自己那脾性軟和的主子能出來救自己一命,所以她拼了命地掙扎、大喊,試圖將動靜鬧得大些,可是芳菲院主屋的門還是緊緊的關(guān)著,彷佛壓根沒有人發(fā)現(xiàn)院子里少了一個她。
就算旁人不知,可是她方才出門明明是主子允許的,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呢?莫非……
突然間,輕笑停止了掙扎,難怪方才小姐一直不讓自己出門察看,直到紅殊退下去睡了,小姐這才讓自己出門。
這是要借刀殺人!
只怕自己和二夫人私下做的好事,主子早就一清二楚,她不好自己出面處置,就借著自己那要命的好奇心將自己推上了絕路。
可是那個傻傻笨笨、心軟得跟水似的主子,什么時候竟然有了這樣的心計和手段?
是因為那一回受傷瀕臨死亡之后嗎?
若是她記得沒錯,打自那一回主子傷了頭,差點命喪黃泉之后,性子便有些變了,再想起方才她那毫無情緒、讓人害怕的眼神,輕笑的心如墜冰窖一般,她很清楚,以老夫人和二夫人的心狠,自己只怕沒有活路了。
前廳里,氣氛很詭異,沐家那些除了逢年過節(jié)才能聚得齊全的老爺、夫人們,難得齊聚一堂。
原本態(tài)度強勢,幾乎是在沐府里說一不二的二夫人方氏,如今正滿臉是淚的哭倒在沐二爺?shù)膽牙,哪里還有半點高門主母的氣勢。
「老爺……這可怎么辦才好?」
突然間,趴擦一聲的脆裂聲響起,一個景德鎮(zhèn)的青花磁碗便成了地上的碎片,熱燙的茶水也潑上了方氏的鞋面。
方氏的哭聲頓時止住,她有些愕然地瞧著自己腳邊的那些碎片,再順著往前一看,便見老夫人正眸光幽幽的瞪著她,她嚇得脖子一縮,用紅腫的雙眸怯怯地瞧著老夫人。
「你倒是還有臉哭!」
「老夫人,我……」
「你什么你?好端端一個大家閨秀竟然敢逃婚,逃的還是皇上指的婚,這就是你平素千嬌百寵的掌上明珠?你還好意思在這兒哭?!」
「老夫人,娟丫頭只是嚇壞了,她素來就是個單純的,突然被皇上的指婚嚇著了,才會做出逃婚這樣的傻事,老夫人,媳婦求你了,娟丫頭如今只帶著兩個貼身的丫鬟就離了府,指不定會遇著什么樣的事情,咱們……」
方氏不但能攏著沐老夫人的心,也將沐家的后院打理得井然有序,整治通房小妾的手段更是十足十,持家有道這四個字放在她身上,絕對是適合的,然而她對一雙兒女卻是溺愛至極,只要他們開口,任何想要的東西都能到手,縱使做錯了事,也不曾真正得到懲罰,兩人都被養(yǎng)得十分嬌貴。
尤其是女兒,更是在沐府中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便連沐家那個被皇上納為貴妃的姑奶奶,都是極疼愛這對兒女的。
「跑……跑就有用嗎?這是圣旨,圣旨既然已經(jīng)下了,就萬萬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你以為貴妃舍得將娟丫頭嫁給那個王爺嗎?可皇上都開了口,她又能如何?現(xiàn)在娟丫頭跑了,咱們沐家人人都是欺君之罪,你以為她真能逃得了嗎?」沐老夫人一邊說,一邊氣得用手中的拐杖用力敲擊地面。
那重重的撞擊聲,聲聲敲進了沐家眾人的心窩里。
原本還樂得看戲的沐三爺和沐四爺,連同他們的夫人聽到這里,不免也都開始發(fā)慌了。
「娘……其實也未必有這般嚴重,娟丫頭不過是個剛剛及笄的小姑娘,跑不遠,只要咱們多派點人手,悄悄的找著,應該是能找著人的!广迦隣斠娎戏蛉松鷼,連忙出言緩頰,雖然他與兄長之間總有些利益之爭,卻也知道此時不是袖手旁觀看笑話的時候。
誰都知道沐家的老夫人就是沐家的定海神針,她年輕時足智多謀,屢屢獻計助自己的夫君一路從小官一步步地入了閣,還讓自己的女兒進了宮,為自己的夫君和兒孫鋪路。
所以在沐家,老夫人的話宛若圣旨,從來沒人敢拂逆。
「找著了以后呢?若是娟丫頭還是不愿意嫁,不一樣是欺君嗎?」輕輕地撂下這句話,沐老夫人便半瞇著眼抿著唇不再說話,若不仔細看著,還以為她老人家走了神。
原本微微松了口氣的方氏,聽到這話,才稍稍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來。
做為沐家的媳婦那么久了,她很清楚,別瞧著老夫人總是樂呵呵的像尊彌勒佛,可其實是個心最硬的人,任何人,只要危及沐家的利益,便是平日再得老夫人的寵愛,那寵愛也會在片刻之間灰飛煙滅。
想到這里,方氏的心一緊,連忙鳳眼兒微挑,看向伺候在一旁的貴姨娘。
貴姨娘輕輕頷首,卻是沉吟了一會兒后,才怯生生地朝著老夫人說道:「老夫人,卑妾其實覺得這件事倒也不難。」
聽到那嬌弱的嗓音,沐老夫人原本半闔的眼倏地瞪大,渾身更是散發(fā)出一股逼人的氣勢,顯然對于一個姨娘能出現(xiàn)在她的廳里,很是不悅。
知道沐老夫人向來最重視規(guī)矩,貴姨娘自然也知道以自己的身分不該在這個當口出現(xiàn)在這兒,可她卻不能不來承受這樣的怒氣,她雙膝一跪,連忙開口請罪,「卑妾自知身分低微,可是一聽姑娘不見了,心里著急,又想著多一個人許能多一分頭緒,這才悄悄跟著二夫人來了,請老夫人恕罪!
沐老夫人其實也沒多大心思在這種時候去為難一個上不了臺面的人,只是瞧著她好一會兒,說道:「你方才說這事不難,你倒是給我說說,怎么個不難法?」
「其實皇上的圣旨只說了將沐家的姑娘嫁給穆王,可又沒說是哪一位姑娘!
此話一出,幾個爺們頓時面露喜色,果真女人的心思就是比男人細膩許多,男人又怎會注意到圣旨上竟有這樣細微的漏洞。
其實這一點沐老夫人早就注意到了,可偏偏目前沐家嫡出的小姐也就只有一位,她本還以為貴姨娘能說出什么好主意,誰知這主意竟是個餿的,她冷笑道:「還以為你真有什么法子,可你就沒想到圣旨上就算沒有指明是誰,可誰不知道沐家的嫡出小姐只有一位,難不成你還想讓那些庶出的姑娘去嫁給堂堂一個王爺?這樣倒是沒有抗旨,卻是大大地打了皇上的臉,你覺得皇上會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