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雙肩猛然一縮地避開他,像閃躲一條毒蛇。
這個厭惡而防備的動作令他渾身僵凍,她看他的眼神寒冷如冰,單純熱情的柏千菡已從那雙眼中消失,他心若死灰,痛楚難言。
她想起來了,他又失去她了——
緊搗住柔唇的手悄悄擱下,她的神情復(fù)雜,眉心糾結(jié),晶瑩瞳眸中沒有怨憤,也沒有原諒,卻有朝露似的水光,凄楚地潤澤了眼眸,她哭了。
她的淚,令他震撼得身心顫然,他竟無法分辨,此刻落淚的是這四個月來與他朝夕相處的柏千菡,或是那個與他形同陌路的發(fā)妻?
她凝視他,眸光迷離。“出車禍時,你正在和我談離婚,對不對?”
接下來的一周,單南荻只能透過母親打探消息。他最擔(dān)心的,是柏千菡的身體狀況。
“她常常說頭痛、失眠,去醫(yī)院做了檢查,身體機能正常,至于記憶的部分……唉,醫(yī)師講了好多專有名詞,我也聽不懂,總之醫(yī)師估計她會完全復(fù)原,謝天謝地,我還怕她永遠都失憶呢!
那她有解釋為何搬出他們的家,和兩位母親同住嗎?
“她說你們吵架,細節(jié)不肯講,我以為她是怕我夾在中間為難,偷偷跟她媽打聽,結(jié)果她對自己的媽也只字不提。唉,你們兩個到底是怎么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累死我們兩個老媽子嗎……”
那么,她愿意見他嗎?
“一提到你,她馬上閉嘴不說話,要是再多問幾句,她就躲回房間去,現(xiàn)在我們都不敢問她了。幸好親家母明事理,說小夫妻難免吵架,沒怪你,可你知道我有多尷尬嗎?”單媽越說越氣!澳愕降自趺锤愕?連自己老婆也不會疼,開車開到出車禍,好不容易養(yǎng)好傷,又把她氣成這樣,你這猴死囝仔!到底干了什么好事,讓小千這么生氣?!”
老媽的罵聲響徹整層樓,柏千菡肯定也聽見了,但門扉始終緊閉,她仿佛要永遠對他關(guān)上心門。
兩位媽媽盼他去哄老婆,但他不敢貿(mào)然進門,柏千菡顯然還在生他的氣,他只能愁坐家中,想念隔著兩扇門的倩影。
沒了她每日勤勞的整理,他們的家就像他的心情,越來越混亂,唯一快樂的只有“悄悄話”,它在各種凌亂雜物間闖出一條條路徑,每天自得其樂地在其中探險玩耍,毫不在意傷心的女主人去了哪里,也不明白他這男主人的懊悔煩惱。
她離開他的強烈失落感,像是他的生命整個熄滅。
他究竟有多蠢,才會想要離婚?連她離開他幾天,他都受不了。
她的記憶恢復(fù)了多少?她是漸漸消了氣,或是認真在考慮跟他離婚?
凌晨四點想到這,單南荻再也無法入眠,有一股去按對面門鈴的沖動。他不愿再被動等待,又害怕聽見她親口說要永遠分開,他要怎么回答?
向她懺悔認錯,甚至下跪懇求,說他不愿與她離婚,說她始終是他最深愛的女子,他真摯的剖白能挽回她嗎?
失眠多日的柏千菡,不論白天黑夜都渾渾噩噩,面對兩位母親時,她佯裝平靜,獨自躲回房中時,淚水便毀滅了她的平靜。
她想起來了。那天,他提離婚時,她沒掉一滴淚,壓根兒沒想過會有另一個女人出現(xiàn),她震驚得忘了哭,痛心至極,反而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
“你想離婚?好,那就離吧……”
畢竟彼此已無視對方好幾年,這樣有名無實的婚姻,沒有維系的必要——自然也沒有忠貞的必要,所以才有了別人嗎?
她離家已七日,人就在離他幾步之遙,他不聞不問,這是他對于離婚的堅定表態(tài)嗎?
既然這么想甩掉她,車禍后何不放她自生自滅?這幾個月的溫柔,令遺忘一切的她再次為他心動,令她又一次愛他到無法自拔,他究竟有何用意?
她將臉埋在半濕的枕頭里,腫痛的眼眸已無淚,她的記憶陸續(xù)找回,但仍有些事想不起。她憶起他們的婚姻早已失和,卻記不得失和的原因,可是,是他先對她棄之不顧,她忘不了最后那幾年,他冷落她的種種——
他早就和她分房睡,對她的疏遠冷淡,讓她即使路過他的事務(wù)所也從不曾想要踏入;他借故加班應(yīng)酬,夜不歸營,即便在家,也是整晚不和她交談只字片語——是不是外頭早就有人給他安慰,所以他抽走了應(yīng)給她這妻子的一切,只留給她一個單太太的虛名?
那個奪走她丈夫的女人是誰?
嫉妒的怨忿燒得她無法入眠,輾轉(zhuǎn)反側(cè),苦思丈夫出軌的蛛絲馬跡,此時,放在床頭的手機驟然響了,收到訊息。
她檢視,發(fā)現(xiàn)傳訊者是單南荻,心驀然一揪。他沉默了七天,終于有話要對她說了?她懷著怯怯的期待點開通訊軟體,他寄了一張照片過來,拍攝地點是他們的臥室,原本溫馨雅致的睡眠空間,已被他隨手亂扔的劣習(xí)改造成凌亂的儲藏室,慘不忍睹。
“我需要你!闭掌赂搅诉@低聲下氣的四個字。
她呆看這四個字,一把無名火起。他的意思是他欠個收拾打掃的黃臉婆嗎?
訊息發(fā)過去不到兩分鐘,就有了回應(yīng),是一行網(wǎng)址。原來她還醒著,單南荻很振奮,迫不及待點開來看——
是家事公司的網(wǎng)頁,網(wǎng)址之后附上無動于衷的四個字。
“你需要錢!币馑际撬羧比苏砑覄(wù),就花錢去雇,少煩她。
但他想表達的是求和,希望她觸景生情,念及他們過往的甜蜜,再給他一次機會。∷龝e意了!
他捧著手機,正煩惱該如何解釋,忽見枕畔原本屬于她的空位上,多了一團灰色毛球,“悄悄話”不知何時偷爬上床,鳩占鵲巢地霸了她的床位,睡到小肚皮朝天。
他拍下貓的睡姿傳給她,這次不敢附字,只攝入空蕩的床鋪與鼾睡的“悄悄話”,讓鏡頭替他說話——他現(xiàn)在夜夜獨眠,她能體會他對她的思念嗎?她愿收養(yǎng)無主的流浪貓,又怎忍心拋棄悔悟的他?
這次她讓他等了五分鐘才有回應(yīng),回訊沒有網(wǎng)址,卻也有一張照片,內(nèi)容是獸醫(yī)的名片,附上落落長的文字:“它已經(jīng)打過預(yù)防針,但它對打針有不良反應(yīng),會產(chǎn)生腫塊,要幫它揉一揉。醫(yī)師建議它要結(jié)扎……”
他不是要問她養(yǎng)貓的方法!他欲哭無淚地坐在床沿,挫敗得想抱頭大叫。“悄悄話”醒了,一如平日親熱地挨過來,跟他撒嬌。
“喵……”極其討好的甜柔叫聲,還倒在他身邊,蹭著他打滾,袒露軟綿綿的肚皮。他沒記錯的話,貓的打滾動作有挑逗異性的意味。
“滾開,gay貓!彼那閴蛟懔,一只性騷擾的貓更是火上加油!
他情緒惡劣,浮躁地抓著手機打字!澳悻F(xiàn)在到底想怎樣?”按下送出——不對,這話有殺氣,他正要營造誠心懺悔的形象,怎可如此咄咄逼人?而她回得更快更殺。
她回傳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的照片。
他只覺從頭到腳冷透,寒颼颼。她竟然早就準備好文件。
她不肯原諒他?這就是她想要的結(jié)局?連一個悔過彌補的機會也不給他?
而他只能接受嗎?
他咬牙盯著照片,再次輸入訊息。
“我們談一談,好嗎?”
五分鐘后,兩人在凌晨寂靜的走廊上,面對面。
單南荻默默凝視妻子,她秀顏憔悴、神色疲憊,原本瑩如水晶的眼眸變得浮腫……都是因為他。相對于七日前溫存繾綣,七日后,她遙遠疏冷的神情令他格外刻骨銘心。
他原本準備好一番懺悔,全都出不了口,他期待在她神情里看見一點原諒的可能,卻只看見他令她多么傷痛,他眸光一黯,愧然地沉默了。
“不是要和我談?怎么不說話?”柏千菡先沉不住氣。
他勉強另覓開場白!澳恪肫鸲嗌偈虑?”
“大學(xué)時代,新婚蜜月,我們已分房數(shù)年,中間幾年想不起來……家里的大型衣帽間,是我找人設(shè)計的,那些衣服是我為了填補內(nèi)心空虛,胡亂采購的結(jié)果……”不是他的疼愛,是她的自暴自棄。
“花的也不是你的錢,我對數(shù)字和金融很有天分,進股市廝殺比炒菜還快,而這樣口袋滿滿的我,其實比你更早就動了離婚的念頭!彼挠牡爻芭。“我們算是扯平了。我想起的夠不夠多?”
“我們?yōu)槭裁捶址克脑,你也想起來了?”原來,她早就想離開他?他令她那么……難以面對嗎?他悵然,胸膛填滿失望的落寞。
“沒有。反正都要離婚了,睡在哪里也不重要!
所以,她并未想起最重要的關(guān)鍵,單南荻稍稍感到一絲寬心的慶幸。
“那個女人是誰?”思及那張猜測想像的面孔,柏千菡只覺渾身似火。
“她不重要,我和她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她問起我時,你也是這樣回答她嗎?”
他一時被逼問得口拙,是了,這才是真正的柏千菡,尊貴淡然、卻總是犀利地直攻要害的柏家小公主,他定定地直視她!拔液退_實結(jié)束了,而你,我永遠也不會放開你!
這話令她心窩泛起漣漪,但她神色毫無變化!澳闶裁磿r候和她結(jié)束的?”
“大約一周前,我和她談清楚了!彼麑κY棻很抱歉,但無論她如何吵鬧,他心意已決。
“一周前?”她幽喃。“所以車禍后這四個月,你時時刻刻、心心念念的,依然是和我離婚?”
當他悉心照顧傷后的她,講述他們相戀的情懷時,他真正想的都是如何擺脫她?甚至那晚與她親熱時,他想的其實是另一個女人?心碎得徹底,她滿懷破碎的感情,完全沒了追究的力氣。
連愛他的力氣都不再有,因為他連一點讓她留戀的勇氣,都不給她。
“不,我……”他狼狽!耙婚_始的確想過,但后來沒有……”這樣薄弱的辯解,跟承認沒有兩樣?匆娝鄣诇I花后,他噤聲,F(xiàn)在的解釋都是多余,都是在凌遲她。
“她哪里比我好?”似乎每個女人都會問這一句,她也無法不充滿妒意地問:“比我漂亮?比我有氣質(zhì)?她哪一點吸引你?她有什么我沒有的?”
“她……其實沒你漂亮,但那時我們的關(guān)系很緊張,我跟她相處輕松愉快、沒有壓力,所以——”
“所以我對你而言,只是個光鮮好看的負擔(dān)?你的感情早就不在我身上,是不是?你吻過那個女人嗎?你跟她上過床嗎?上過幾次?你跟她——”
“小千,你別鉆牛角尖,好嗎?”他上前,握住她雙肩,語氣哀求!拔易鲥e了,你絕對有權(quán)罵我、怪我、氣我,但你別追究那些細節(jié),這樣對事情沒有幫助——”
“怎會沒有幫助?這些讓我更加確定,我們?yōu)楹我x婚!
他倒抽口氣,執(zhí)拗道:“我不離婚!我還愛你——”
“你怎樣愛我?是一面和別的女人出軌、一面想我那樣的愛,還是這四個月來哄我和你同房,卻仍盤算著離婚的愛?”她輕聲笑了,像車禍前數(shù)分鐘,令他永生難忘的,諷刺而絕望的微笑。“你的愛,讓我惡心想吐!
他臉色蒼白,無話可說。
“你其實沒有失憶,對不對?”他對車禍經(jīng)過了然于胸,再對照他先前言行,事實已昭然若揭。
他無言搖頭。
又是一個欺騙。她只覺麻木,絕望疲困,已無心力追究。
“我只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你已經(jīng)和我提過離婚,那這四個月在拖延什么?是不是看失憶的我變得這么喜歡你,對你這么熱情,像小狗般黏著你的模樣很有趣,你想多欣賞幾天?”
“當然不是……”是省悟得太遲的強烈情感將他留在她身邊,但她尖銳的態(tài)度讓他一個字也無法表達。“要是我不假裝忘記,就再也沒有待在你身邊的借口了!
她眸光一顫,急促的呼吸變得更急促,卻也稍稍柔軟了。
“小千,你沒有完全想起過去,但這四個月來的每一天,你都是用自己的雙眼在看,都是親身在感受,我對你的感情……就沒有一點意義嗎?你真的無動于衷嗎?”
他神情懊悔,他懇求的眸光有割舍不了的深情,他哀求她再給他一次機會,她為此輕顫,怎會無動于衷?
她還記得那一夜,與他凝視彼此的感覺,她忘不了他柔情似水的凝睇,他呵護她的溫柔,她相信他當時是愛她的,她亦然……
美眸涌入刺痛的淚,兩度酸楚泫然都不是因為憤恨,是因為斷不了對他的情悸。
“但我絕不原諒?fù)庥,單南荻!彼p喃他名字的語氣,意味徹底決裂。
“我不離婚。”言語或懇求皆已無用,只剩執(zhí)著的戀給他勇氣,頑抗到底。
“我們會離婚的!彼岽綋P起不帶感情的微弧。她不哭,不在他面前哭,公主在傷痛至極時不會哭,她只會將傷痛化為反擊的力量。
“七天之內(nèi),你就會在我面前跪下來,求我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