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張天順已經復健得差不多,可以活蹦亂跳之后,李剩卻倒下來了。
他的身子骨從小就差,加上早年辛苦操勞,中年之后開始大病小病不斷,每次生病又總是躲起來,怕張天順拖他去醫院花大錢,長年這么下來,才四十歲,人生的路便已走到盡頭了。
李剩彌留時,緊緊抓著張天順的手,口中不斷喃喃說著感謝的話。張天順氣得破口大罵——
“春仔(臺語剩余之意),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謝謝謝個不停,啊你是跳針哦!你又不是唱片,不要再跳針下去了啦。就剩這口氣了,說點有用的,聽到沒有!”
“順哥……你一生的提攜,我李家都會記得,以后有什么吩吋,就盡量使喚守田,他人雖然笨了點,但至少本份勤快……”
“好啦好啦!你放心,我張天順一定罩他一輩子!守田等于是我第二個兒子,你安心的走,就算我過幾年就去地下找你了,我也會交待我兒子、我孫子照顧你李家的子子孫孫,一定不教別人欺負他們!包在我身上!”
“不……不是……我……意思是……”
“不用不好意思啦!就這樣,你放心。”
然后,一切從此定案。張天順真的包了李守田一輩子。本來想出錢讓他開修車廠的,但李守田雖有很好的技術,卻不是當老板的料,他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婉拒了張家的照顧,乖乖的在別人的修車廠當工人,下班就到田里耕種。當張家買的田愈來愈多,多到他再也種不來之后,他便成了幫忙管里田產租賃事宜的負責人,在鄉下幫著張家看管田產,而張家在幾年之后舉家搬去臺北城當有錢人了。
直到張品曜與李想出生那一年,為了給張品曜供母奶,李家舉家搬進了臺北的張家,自此便住下來了。
雖然張家將李家當家人看,但李守田夫婦卻是以人家的下屬自居——畢竟拿著人家豐厚的薪水哪。
也不知道一切為什么會變成這個樣子。
起先是,李氏夫婦習慣性的幫張家做家事,李守田主動做粗活,張家人要出門時,他一定沖去當司機;而李守田的夫人,總是自動自發每天屋前屋后的清掃一番,儼然是個家務助理。
張家人無法勸止他們這種行為,萬般過意不去之下,于是只好強迫他們拿薪水。搞到后來,李家便是張家的員工兼家人了,身分不上不下的,幸好大家相處愉快,沒有什么抵觸情緒。張天順與張宏年更嚴格要求子女要將李守田夫婦當長輩尊重,絕對不可以有任何支使的行為,也不可以被他們服務。
李?陬^傳下的家訓,李守田也繼續對子女教誨著。不過時代不一樣了,他的三名子女,當然會對張家感恩,但卻不會做出犧牲奉獻的行為。他們的人生規畫,并不打算繞著張家人轉。然而即使如此,李想的姊姊李燕慧如今在張家投資的飯店里任職;李想的弟弟李南升在退伍之后,也是進入了張家的食品公司當資訊部門的工程師。只有李想,走的是與張家絕對沒有關系的路子。
說到底,到了第三代,李家的人還是被張家的人罩著。
這兩家人里,唯一對此適應不良的,就只有李想。
*
在張家大宅位于寸土寸金的天母高級住宅區。
說是寸土寸金,但是三十幾年前買的時候,以現在的眼光來說,其價格可以說是賤價到像是不用錢。所以曾經買這塊地買得超心痛的張天順父子,如今總是常常繞著自家這塊大面積的土地散步養身,享受著身價暴漲的快感。
在張家主宅的右側后方,有一幢三層樓的透天洋房,其風格與主宅相同都是巴洛克式的華麗,地坪有二十五坪,雖是張家主宅的四分之一,但也極之寬敞了。要知道,這個地段,一般中產階級還住不起呢。
李想一家子就是住在這幢小別墅里面,在她成長的歲月中,從不邀請同學來家里玩,因為她覺得這個家不是她家所有的,他們只是寄生在地主家的傭人。
顯然,這么想的只有她而已,所以當她看著姊姊與弟弟常常呼朋喚友來家里玩,使用著張家的游泳池、網球場,在張家的花園里玩耍時,都感到不可思議。
后來她找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來看,知道了自己是個自尊心與自卑心都特別敏感、將“自我”看得比任何東西都重的類型——說穿了就是心高氣傲偏又沒那個條件,才會對這一切如此水土不服。在別人眼中沒什么奇怪的事,都被她放大一百倍的挑剔著。
小恩是恩,大恩是仇。這種說法的實踐者指的大概就是她這種容易鉆牛角尖的人吧。如果有人被恩將仇報的傷害了,一定是她這一類的人干的。
這也是她總是對張品曜沒好臉色的緣故吧。
張品曜算是對她最好的人,但她卻總是修理他。會不會是因為她潛意識知道他是在意她的,所以才這么囂張?因為知道他即使今天被氣走了,明天還是會來。他在意她,她仗恃著他的在意而恣意打擊他,無時不將他的自信心給打落到地上,藉此得到變態的滿足感……
認真算起來,張品曜可以說是張家比較出色的孩子了,但她從小就習慣向他證明他很差,把他氣個半死。她書讀得好,體育也好,參加比賽總是得獎,不是她特別聰明,而是她下意識知道這些是她唯一能超越張品曜的地方,所以她非常努力。想來,真是虛榮哪。
她放任自己的仇富心態發酵,然而卻又知道,如果今天身分交換,她是張家的小姐,而張品曜是李家的兒子的話,她絕對做不到張家人的真誠與寬容。幸好,她沒投生成有錢人家的小姐。因為她無法想象自己是一個被欺負的對象,而被欺負的原因不在于她是壞人,而在于她家有錢……
張家四個孩子,她可以對另外三個有禮客氣,卻總是挑釁著張品曜,做不到將他當路人甲的超然。所有的修養都破功在他身上,真是冤孽。也不知道誰是誰的業,竟湊在一起互相折磨。
“唉……”
此刻,簡單化了個妝的李想,也換好了衣服,身上是一件非常淑女的連身洋裝,是姊姊的衣服。姊姊很會打扮,加上工作的性質讓她永遠走在時尚尖端,她買的每一件衣服,不一定貴,但穿起來總是非常有質感,將身材線條修飾得很美,讓人看起來精神而修長,實在可說是化腐朽為神奇
今天是個相親天,她從頭到腳的配件都是姊姊支援的,相親的地方甚至就在張家投資的飯店里的咖啡廳——真會做生意。
“大嫂說她那輛賓士車可以借給你壯場面,昨天已經讓洗車廠洗過了。如果你要用,鑰匙就放在大宅玄關柜上,你自己去拿!贝蠡垡呀洔蕚湟鲩T去上班,經過李想的房間時,轉進來順口提了下。
“不用了,我搭捷運就可以了!蹦禽v超夢幻的粉紅色Hello Kitty賓士車?免了吧。張家人都很熱情,不過謝了,心領就好。
“搭捷運也可以,好不容易把你打扮得美美的,你可別騎機車過去,會把你這一身給毀掉的!
“知道了。”
“知道就好!贝蠡圩叩綍琅,忍不住摸了摸放在桌子上的梳妝臺道:“這古鏡臺真不錯,很有質感,你看這紅木雕刻多精細,木質很亮!
“不是什么紅木,也不是古董,是仿的。便宜貨,八千塊的價值而已。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但這次我必須告訴你,你看走眼了。”李想笑道。
大慧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語氣有些怪怪道:
“哦,八千塊的古董?真好,哪買的?那個老板是做慈善事業的嗎?介縉給我認識怎樣?”
“不用介紹了,是王孝琳,我國中同學,你見過的。她現在在臺中開仿古家俱店,她的眼光錯得了嗎?她們家雖然因為投資股票失利,消失在商界,但她畢竟是古董商家庭出身,眼光精準得很!
“哦……就是那個唯一來過我們家的同學。”大慧想了一下,故做恍然地道:“哎啊,不是來我們家,是打算去品曜他家。那時品曜又感冒了,連續一星期的重感冒,那個王孝琳自告奮勇幫班長——也就是你,將課堂上的重點筆記送來家中給品曜,真是個勇敢追愛的小女生啊。想想也正常,那時品曜雖然體弱多病了點,但真是個白面俊俏黑狗兄,做人也熱情真誠,是那間貴族學校里的異數,也難怪人家傾心。當她到達品曜家之后,才猛然發現原來張家就是你家——”用很戲劇性的口吻說出某便利商店的招牌標語。
“姊——”李想沒好氣的看了她一眼,不予置評。
“好好!不提當年那些事了。說回這個梳妝臺吧。如果是王孝琳賣給你的,那我就不意外它是這個價錢了!贝蠡勐柭柤。
“什么意思?”李想不明白姊姊指的是什么,但聽得出來這話很有深意。
“你自己想。”大意才不想告訴她!皩α耍跣⒘宅F在過得怎樣?家里情況還好吧?”
“嗯,還可以。孝琳和她的哥哥們都很努力工作還錢,說是再拼個三年,大概就可以把剩下的五百萬給還掉了。上次我跟她通電話,她正在越南幫客戶挑紅木家俱,生意很好的樣子。”
“那就好,看來她事業做得不錯。要不是她國三時家里出了事,搬到中部去的話,搞不好現在跟品曜會成為一對呢。”
“胡說什么!”李想不想聽到這個。
她當然知道在國中時期,有幾個女孩暗自對張品曜有著好感,其中最勇敢、最不懼人言的,就是王孝琳。那時許多自命貴族的人,將張家三兄弟當成暴發戶笑話在取笑著,覺得他們沒有格調。如果這時有人公開表示喜歡他們的話,是會被鄙夷的?,當時,家世算是很優的王孝琳偏偏就完全不避諱的接近張品曜,誰都看得出來她非常喜歡他。
當然,時過境遷,命運沒有給他們發展的機會。王孝琳年少時期對張品曜的好感,也就永遠定格在那一年,化成了酸甜的回憶……
“吃醋啦?”大慧揶揄地問。
“胡說什么,快去上班吧你!”李想趕人了。
“好啦,我走了。你也別忘了,你的第一攤相親是早上十點半,別遲到了。”
“不會遲到,放心吧!
大慧走到門邊,突然想到什么,回頭問道:
“對了,品曜知不知道你今天有四攤相親?”
“管他知不知道,這和他又沒關系!”她嚷。
“也是!彪m是這么說,但表情可是壞透了!澳阕钣憛捤耍也辉撎崞鸬。不過,大家都是一家人,關心一下也是應該的。我昨天聽伯母說好像也要幫品曜介紹對象,有幾個留學回來的優質美女正在聯絡中呢。你跟他不愧是難兄難妹,什么事情都是一塊兒遇到,太有緣了。”
說完,走人,沒興趣看妹妹僵硬的表情,很開心的上班去也。
*
李想不時看著擱在膝上的手提袋。不是里頭放著什么危險物品,當然,更不會是裝了金銀財寶。但她對自己的粗手粗腳實在沒信心,所以才會小心翼翼的隨時總要瞄向袋子確認一下。
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居然會把那面銅鏡給帶出來。當然,更不敢相信的是——那鏡子居然從梳妝臺上剝落下來。她以為銅鏡鑲嵌在梳妝臺上是不可能掉落的,明明卡得很牢不是嗎?但在她臨出門那一刻,它就是從梳妝臺上悄悄的滑落在書桌上了。
當她訝異的上前查看時,不小心碰到鏡面中心點,讓它開機成功,見到了鏡子里正在向她張望的姒水。
姒水聽說她要出門相親,當下懇求要一同出去見見世面。李想思及之前姒水很夠意思的帶著她暢游明淳國的風光,她也不能太小氣吧;再說了,反正銅鏡剝離了梳妝臺后,也不過是兩個巴掌大小,攜帶上毫無困難,也就同意了。
這也是她現在不時看著手袋的原因:姒水在鏡子里,鏡子在手袋里。而且她發現只要自己同意,姒水是可以透過她的眼,看到現在她所看到的每一個事物的。
所以姒水看到了她的世界。
當姒水的驚呼聲不斷的傳進她耳中時,李想知道這一切對姒水而言是無法置信的,不過她的承受力顯然變得強悍了,因為居然都沒昏倒呢。
“天界竟是這樣嗎?”姒水悄悄問。
不是。李想在心里回答,但沒有人可以聽見。眼下也管不著姒水的呼叫,因為她得打起精神應付眼前的相親男。
可是,顯然她要應付的事物比她所預期的多更多,因為當她喝完咖啡,正準備跟相親男說幾句場面話,然后不失禮的閃人時,眼光卻不意瞄到在不遠處靠窗的地方,張品曜正與一名美女相談甚歡。
轟!
她以為外頭在打雷,可下意識的看著這邊的窗外,今天晴空萬里,一片云也沒有,所以沒有打雷。那么,她聽到的那巨大聲響是打哪來的?
難道是……她不可置信的想著:難道是自己心中發出的?
李想不愿相信,雖不愿相信,但還是被自己的震驚與怒氣嚇呆了。
怎么會這樣?心中這熊熊火光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看到他和別人在喝咖啡而已啊……
沒有什么的,不是嗎?又不是開房間……呸,想哪去了!
當她心中屬于理智的那一方正努力在滅火時,屬于情緒的那一方卻拒絕接受。
因為,她可以“知道”張品曜曾經與別人交往過、有過心儀的女人,但是她不可以“看到”張品曜正在與別的女人笑、用專注的眼光去看別的女人!
這是什么心態?她不知道,也不想在此刻厘清,因為心中燒著的兩把火,已經將她的思考能力都燒成灰了!
一把火,氣張品曜居然去跟別人約會!
另一把火,氣自己竟然會因為看到他跟別人約會而氣成這樣!
她想,她已經精神分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