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路上的薄冰都溶化了,于是流火走得更小心,棉鞋要是滲進(jìn)了水,可是冷得能凍死人的。
她站在路口往東和南兩個方向望望,不知二少爺已經(jīng)回了東院,還是仍在布莊?
望了幾眼,她莫名地感覺他應(yīng)該還留在布莊里,于是轉(zhuǎn)向南走。
一走進(jìn)祥泰布莊,一個戴著厚實的黑帽、穿著老羊棉襖的店伙計就滿面堆笑地跟她打招呼,“喲,流火姑娘,您來啦!”
流火懶得理他,穿過店堂,徑自轉(zhuǎn)上樓梯。
樓上是不做生意的,除了撥出一間房,專門供東家來查視鋪面時休息所用,其余全用來堆放貨品。
而此時,沈頤正和一位姓盧的老板在驗貨。
“二少爺,你再看這些——”盧老板巴結(jié)地又拿過一大把團(tuán)扇,以紫檀木做骨、白絹為面,這是我去江南收貨時順帶收回來的,你看這些線腳細(xì)膩,擬景造物栩栩如生,又是極好的雙面繡,再看這把,一面是滿園春色、一面是華堂春暖;還有這把,一面是碧波蓮藕、另一面是瑤池仙境……我老盧敢拍著胸脯保證它們實在算上等質(zhì)量!”
沈頤拿過幾把仔細(xì)看了看,笑著還給他,“繡工確實不錯,不過我這布莊只管賣布,從來不曾另外搭賣過其它的東西。”
“二少爺,這你就是太恪守成規(guī)了。”盧老板陪著笑道;“你想,來光顧你們祥泰和錦繡布莊的,有多少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女人家嘛,挑揀衣料的時候再買上幾把扇子,難道不是最正常的事?我原本還想著明年開春去南海收些珠子,一并賣給二少爺呢。”
他的話的確有道理。沈頤略一沉吟,便微笑著頷首,“盧老板果然是生意人,好,這些團(tuán)扇我就一并收下了!痹捯魟偮洌ь^看到流火走進(jìn)來,不覺感到詫異,“天寒地凍的,你怎么來了?”邊說邊去拿旁邊案臺上的白瓷茶杯。
流火心頭一熱,趕緊道:“少爺,我?guī)怼?br />
沈頤卻打斷她的話,把茶杯放了回去,“這茶涼了,流火,你幫我再去泡杯熱的來!睙o論冬夏,他一向不喜歡喝已經(jīng)冷了的茶。
“哦,好!彼缓孟劝褢牙锎Я艘宦返男“旁诎概_上,轉(zhuǎn)身下樓去泡茶。
而盧老板又轉(zhuǎn)身從一堆貨品中拿出一個迭得四四方方的包袱,當(dāng)寶貝似地捧著,湊近沈頤身邊壓低聲道:“二少爺,這是我特地帶來孝敬老夫人和你的!
沈頤好笑地看著他過分小心的樣子,“盧老板,這里面難道是偷來的東西?”
沒想到他咽了一口口水,說:“二少爺,不瞞你說,這還真可以算是‘偷’來的。”
“哦?”沈頤挑眉。
盧老板不說話了,只小心地解開包袱,原來里面是上下迭放的兩方淡綠色錦緞,不僅散發(fā)出奇異如寶石般的光澤,還有一股幽香撲鼻而來。
沈頤一見即吃驚地瞪大眼,“這不是前次采辦的那一批貢品?”沈家的布莊在整個江蘇是最出名的,所以前任和現(xiàn)任江蘇巡撫都把采選絹織貢品的事交給沈家去辦。
按本朝的律法,凡屬貢品者,尋常百姓家里是斷斷不可妄用的,否則有誅族之害。
盧老板變得更謹(jǐn)慎,左右望了望,才又涎著討好的嘴臉,“這正是二少爺上回要我采辦的天蠶絲貢品,這兩塊其實是我私扣下來的,原就準(zhǔn)備著等過冬時送給老夫人和二少爺!
他不等沈頤說話,又趕緊道:“我已經(jīng)命人繡好了圖樣,都是一等一的繡工,給老夫人的那塊繡了‘福瑞呈祥’,”說著,便把上面那一塊展了開來,他和沈頤各執(zhí)一端,“二少爺,你看,你這一塊繡了大幅的‘鴛鴦戲水’,用來做被面是最好的。嘖嘖,這樣的規(guī)格——我可是冒著掉腦袋的罪說一句,除了在圣上的寢宮,民間這算是獨有了。”
沈頤卻只淡淡一笑,“我尚未有婚事,要來何用?”
這時,流火端茶回來,一進(jìn)門便被那華美無比的絲緞吸引住了,只顧著看,沒留神腳下,快走到案臺旁時不慎腳底一滑,整個茶杯就向前飛了出去。
沈頤立刻閃身上前扶住了她,只聞“砰”的一聲,上好的白瓷茶杯便應(yīng)聲而碎,他也不管,只抱住她,皺起眉來,“怎么這么不小心?”也不知是怪她摔飛了杯子,還是讓自己滑了跤。
盧老板則嚇得立在一邊呆若木雞,等反應(yīng)過來,趕忙低頭檢視錦緞,萬幸,滴水未濺上。
這個瞎了眼的臭丫頭!他擦一把額上冒出的虛汗,立刻開罵,“臭丫頭,要是弄臟了這上等好貨,你有十條命也下夠賠!”
沈頤扶她站穩(wěn)了才放開她,聽他這么說,立刻沉下臉,“真是對不住,這丫頭總是這樣毛毛躁躁,盧老板沒被茶水濺到吧?”
“沒、沒,無大礙!北R老板擺擺手,笑得倒是一臉懇切。
流火搔搔頭,“少爺,我去找掃把來掃干凈!
“嗯!彼h首。
待她走出門,沈頤便寒著臉對盧老板說:“錦緞你就拿回去吧,連我家丫頭十條命都不夠賠的好貨,沈家怕也消受不起,我還有事,就不送了!
盧老板這才發(fā)覺自己眼拙,沒瞧出二少爺對那丫鬟非比尋常的關(guān)切,可為時已晚,馬屁拍到馬腿上的他只得摸摸鼻子乖乖走人。
等流火拿著掃把回來時,盧老板已經(jīng)走了,沈頤坐在一邊看她打掃,目光忽然落在案臺上的藍(lán)色碎花小包上,好奇地問:“流火,這是什么?”
“哦,這里面是我娘蒸的灰汁團(tuán),她特地讓我?guī)斫o二少爺嘗嘗!彼宦犓崞鹦“ぃ⒓捶畔聮甙,喜孜孜地過來解開,“我來的時候一路上都揣在懷里,還燙著呢!
他看了看那些淺灰色的面團(tuán)子,挑高眉,“你今天又私自回家了?”
呀,忘了這事!她只好裝傻地笑,“二少爺,你嘗幾個吧。”反正二少爺從來不會因此而責(zé)罰她,她早就有恃無恐了。
沈頤果然只是隨口一問,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隨手拿起一個咬了一口,頓覺一股清香傳進(jìn)咽喉,而且是他從不曾嘗過的,等咽下后,才問道:“你剛剛叫這東西什么?是用什么做的?”
“叫灰汁團(tuán)呀!彼ξ卣f:“我娘的老家在浙江寧波,這是他們鄉(xiāng)村的特色點心,有好多種呢。這些啊,是先把干稻草燒成灰,把灰浸在冷水里,等沉淀以后,再取上層的灰汁和白面混揉在一起,揉出來的面團(tuán)就是灰灰的啦,再揪成一個個湯團(tuán)大小的,上籠去蒸即可!
“拿灰浸汁揉面?”沈頤的臉色有些變了。
流火卻自顧自地解釋得開心,“對啊,所以面團(tuán)上會有灰的清香呢,而且燒不同東西的灰會有不同的香氣,眼下天冷就只有干稻草了,夏日的時候可以燒好多別的,我最喜歡南瓜藤燒的灰——”
出乎她的意料,沈頤突然站了起來,“你別說了!
“哦!彼怨缘亻]了嘴。
“你、你再去給我倒杯茶來,要快,不放茶葉也行!”他煩躁地捂住了胸口。
流火不明白他怎么了,但也只好匆匆又下樓去倒茶。為了求快,她還真倒了一杯熱水就上來,沈頤也一口氣就全喝了下去,喝完后才長長吐了一口氣,神情漸漸和緩。
“二少爺,你怎么啦?是灰汁團(tuán)噎了你的喉嚨?”她看著他狐疑地問。
“沒有!彼銖姅D出一抹笑意,心想他哪好意思說用灰汁揉面有點兒不衛(wèi)生,便擺著手道;“我只是突然覺得口渴!
流火站的地方靠近窗邊,忽然雙眼發(fā)亮,幸災(zāi)樂禍地笑了出來,“二少爺你快看,樓下大街上有個人在冰上滑倒了,從布莊前一直滑到前面米行才摔下去呢!”說著,她干脆把琉璃窗打了開來,好讓少東家看得更清楚,但也立時把外頭的冷風(fēng)帶了進(jìn)來,呼呼地吹痛人的耳朵。
他走過去只看了一眼就重新關(guān)上窗,“這有什么好看?”不輕不重地數(shù)落了一聲,然后拿過擱在旁邊的那件雪白色狐裘。
“少爺,你要回去了嗎?”她問。
沈頤搖搖頭,“我不回去,是你該回去了,這裹也沒意思,你還是回院裹縮著吧!闭f完,他把狐裘披在她身上,柔聲開口!按┥纤托N易尷纤务{車送你回去。”
二少爺干么老對她這么好?
“瞬間,流火只覺得自己的頭皮發(fā)麻,一顆心更是怦怦亂跳,垂下眼,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成!毕氚押妹摰,但二少爺?shù)氖诌按在她的肩上。
她垂眼羞怯的模樣讓沈頤看得入迷,也覺得好笑。這丫頭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最乖巧。
“好了,”他放開手,“你下樓去吧,狐裘可不許脫下來。”
誰知流火剛走到樓梯口,就見樓下走上來一行人,最前面的是守在樓下鋪子里的老掌柜,他邊邁步邊轉(zhuǎn)頭叮嚀,“巡撫大人走好,從外頭進(jìn)來的人鞋底都沾了水,把階梯弄滑了,您扶著點兒!
通往二樓的樓梯不大,平時上上下下僅能容兩人,眼下天冷,大家都穿得跟粽子似的,一個抵兩個,流火只好先等在一邊,打算等他們上來后她再下去。
沈頤在里面見她站著不動,走出去才發(fā)現(xiàn)樓梯上走來的人,“巡撫大人!彼泵φ泻。
趁著他們轉(zhuǎn)過彎,流火偷偷地問:“二少爺,上來的是什么人?”
沈頤還來不及回答,新任才半年的江蘇巡撫宓謙已走了上來,見到沈頤身旁的小丫頭,神情有些不悅,撫著須冷冷一瞥,“賢侄,這是誰?”
沒等少東家開口,流火就大著膽子自己答,“我是二少爺身邊的丫頭,你又是誰?”
“放肆!”兩個隨行的衙役異口同聲地喝斥。
她嚇得一縮脖子,情不自禁地挨近了沈頤。
“哼!”宓謙倨傲地微仰起只剩下幾根胡須的下巴,“居然連本撫都不識得!
旁邊的老掌柜嚇得快跳起來,沈頤只是皺緊眉,看了一眼靠在身邊的小丫頭,轉(zhuǎn)而拱手對宓謙道;“巡撫大人莫怪,她不懂規(guī)矩,我日后定當(dāng)調(diào)教!
宓謙斂下怒氣,徑自步入內(nèi)室,兩個衙役也跟了進(jìn)去。
沈頤看著流火,低聲交待,“你先別回去,不過也不方便在這待著!彼砸怀烈鳎斑@樣吧,你先去旁邊‘五福樓’上等我,肚子餓的話就點東西吃,讓陸掌柜記在我的帳上!
五福樓也是沈家的產(chǎn)業(yè),目前掌管的仍是那位不諳經(jīng)商之道的三爺,這樣的大酒樓沈家在蘇州就有兩間,在江寧、揚州和淮安又各有一間,窺一斑見全豹,足見沈家的殷富。
當(dāng)下流火應(yīng)了一聲,就氣悶地下樓去了。
哼!什么破大人,不認(rèn)識他有什么大罪嗎?他又不像說書、算命的,滿大街上設(shè)攤,任何長了眼珠子的都能認(rèn)出來,一個成天縮在衙門里頭的宮老爺,不認(rèn)識有啥稀奇?
而內(nèi)室之中,宓謙已回復(fù)了臉色,笑瞇瞇地?fù)嶂,“聽鄭老弟說,賢侄家中有一幅宋人李公麟的‘西園雅集圖’?”
沈頤略一遲疑,點頭道:“鄭大人說得沒錯,此畫的確在沈府中,乃是家父十五年前在外地向一位老先生重金求購而得!
“果是真跡?”宓謙的兩只小眼睛里發(fā)出光。
沈頤有些失笑,他知道這位巡撫大人本身對字畫沒有興趣,此番特意來問,必是又想“向上討好”,遂回答,“那是自然。巡撫大人若有雅興,改日我稟明家父,可派人將此畫送去府上,任憑大人細(xì)觀!
果然,待樓下的一個小伙計上來奉過茶后,宓謙就嘆了一口氣,坐回檀木椅子上,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賢侄啊,不瞞你說,眼看著這大過年的,本撫卻不得不提心吊膽起來。
“你也知道,按我朝慣例,各省官員一向都是開春后才去邑州面圣,但五日前吏部卻特別下了詔文,說江蘇三品以上官員提前去都城。唉!有些事我就不便跟你說了,本撫已知道這次上報我上任半年的績效事小,而蕭家的那起命案才是重點!
“也怪本撫處置不周,那蕭家也不知哪里還跑出一個遠(yuǎn)房親戚,竟然透過關(guān)系輾轉(zhuǎn)告了御狀,圣上發(fā)了脾氣,這次遠(yuǎn)去邑州怕是逃不過了。還好制臺大人提點本撫去求洛相,這事圣意若要徹查,負(fù)責(zé)的即是洛相,唉!”他又是一聲長嘆。
“這真是要了本撫老命,蕭家那案子面上小,暗地真卻牽涉甚廣,牽一發(fā)即動全身,當(dāng)時本撫又有什么辦法?”
關(guān)于蕭家那起案子,沈頤有聽聞過,那已是兩個月前的事了。案發(fā)在常州,蕭氏一家上下二十七口一夜之間遭人全部殺害,殺人者還縱火毀屋,當(dāng)時在整個江蘇傳得沸沸揚揚,最后卻被座上這位巡撫大人以“兇手逃匿、原告無人”為由草草結(jié)案。
宓謙說了這一大堆,喝口茶,又繼續(xù)道:“偏偏當(dāng)朝洛相的清廉又是天下出了名的,在賢侄這里本撫就開誠布公地說,若送去真金白銀,他定然不肯收,本撫思來想去,聽聞洛相對字畫最是喜愛,”說到這里,他故作慨嘆貌,“到底是風(fēng)雅中人啊——”
這意思已很明顯了。沈頤淡淡一笑,“大人的心情在下自可體會,那幅‘西園雅集圖’乃是家父的至愛,還請讓我回去告知家父,需得他老人家的首肯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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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火悶悶地走入五福樓,姓陸的老掌柜認(rèn)得她,抽空親自過來詢問,“流火姑浪,二少爺呢?可是二少爺讓你先過來點菜?”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樓下大堂坐滿了人,老掌柜就陪著她上了二樓雅座,她隨意揀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托著腮悶悶地回答,“二少爺不來吃東西,他只讓我在這兒等他!
“哦,那你準(zhǔn)備干等呢,還是點些菜邊吃邊等?”老掌柜笑瞇瞇地問。
相較于直接效命的東家三爺,老掌柜對沈家兩位少爺?shù)臑槿烁鼮闅J佩,也愛屋及烏,每回看到二少爺身邊的這小丫頭就份外和善。
一說起吃的,流火的肚子倒也真餓了,立即雙眼發(fā)亮,“老掌柜,我還要喝上回那道云霧酸辣羹!嗯……還要燴雙冬。最好再來一盤蜜汁小湯包!
“好。一老掌柜笑呵呵地記下,轉(zhuǎn)身下了樓。
“大盆熱騰騰的云霧酸辣羹很快就端上來,誘得流火兩眼都瞇成了一條線,皺著鼻子一個勁兒享受地嗅啊嗅。
也算她今日倒霉,才剛嘗了一口,樓下又嘻嘻哈哈地上來幾個人,為首的一個有著白瘦的臉,細(xì)而無神的眼睛,穿著一身上好的皮裘,一看即是不會正經(jīng)干事的公子哥兒,他看到流火就瞪大眼,“咦,這兒哪來這么俊俏的小妞兒?”
這時恰好燴雙冬也送上來了,流火夾起一筷,轉(zhuǎn)過頭徑自嚼起來。
可那人居然不客氣地在她對面落座,笑嘻嘻地道:“喂,小姑娘,我看你穿得不賴,長得又好看,怎么一個人在這樓上悶頭吃東西啊?”
“用不著你管!”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兒來這么討厭的瘦皮猴,快滾開!
旁邊的人卻立時起哄,那人就笑得愈加放肆,打量流火的目光也更邪氣,“誰說不用我管?我們倆今日遇上那是緣分,說不準(zhǔn)過些日子你就要做我老婆啦!”
“放屁!”她氣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嘖嘖,老五,你看她怎么兇成這樣?不好調(diào)教!”有人趁機取笑。
那人完全不在意,反而笑得下流,“你們真是沒見過世面,去過川中沒有?那兒的東西可是愈辣的吃起來才愈香!哈哈,你們等著,看本少爺日后收服了她,保管這妞兒服服帖帖的。”
“那倒是,”又有人拍馬屁,“五少爺馴服一個嫩丫頭,不就跟吃菜似的,動動筷子就成!”
眼看著一伙人開始互相吹捧起來,流火東西也吃不下去了,她冷笑著站起來,大聲喝斥,“讓開,別擋著本姑娘的路!”
“喲,別急著走啊,我們還沒套好關(guān)系呢!”那人立即抓住了流火的一只手,兩只細(xì)長的眼睛凈閃著淫邪的光,更可惡的是,其余那四五個人也跟著把她圍了起來。
“放開我,你這丑八怪!”流火差點氣歪嘴。
那人斂下一半笑意,故作正經(jīng)樣,“不成!我現(xiàn)在放你走了,日后怎么上你家去提親,怎么娶你做老婆。俊
“呸!少作白日夢!”她死命想掙脫他的手,“我死也不會跟你這種人沾上關(guān)系!”
“那可說不準(zhǔn),哈哈!”有人插話。
還有人拍拍那人的肩,嘲弄道:“老五,這小辣椒太嗆了,我可替你吃不消!
“誰說我吃不消?”那人又狂肆地笑起來,“本少爺現(xiàn)在就吃給你看看。來,我未來的小娘子,當(dāng)著幾個哥哥的面,跟你相公香一個——”他說著就要湊嘴去吻她的臉。
王八蛋!流火不知哪兒來的氣力,也顧不得燙,居然用單手就端起桌上的大湯盆,把滿滿一盆羹都朝那只瘦皮猴潑了過去。
這下猴子可成了豬,當(dāng)即發(fā)出了殺豬般的慘叫聲。
樓上頓時像炸了鍋一樣,吵嚷開來。
老掌柜帶著一幫伙計匆匆上來一看。喲,這可不得了啦!正在慘叫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江蘇巡撫大人的第五個弟弟,也是最小的一個。
燙到了巡撫大人家的五爺,這可怎么是好?
大冬天的老掌柜卻嚇出了冷汗,總算急中生智,想起來派人去隔壁布莊請二少爺。
按理說,沈家的幾間大酒樓真正管事的是那位三爺,可他這陣子嫌天冷,跑到嶺南享福去了,幾個掌柜的碰上該決斷的大事兒,還得找大少爺或二少爺來作主。
只見才半盞茶的工夫,沈頤就趕了過來。
流火知道自己又闖了禍,看到他也不敢走過去,但沈頤卻朝她招招手,“流火,你先過來!钡人叩阶约荷磉叄爬淅涞貙Ρ娙税l(fā)問,“怎么回事?”
“沈二少爺,她可是你的丫頭?”那群鬧事的人都認(rèn)得沈頤,氣焰不禁先滅了半截,“這妞兒拿滾燙的云霧羹潑了五爺!”
流火氣憤地嚷道;“那是他活該!誰讓他發(fā)昏,想占我便宜!”
“不就是親個小臉嗎,有什么大不了?你身上的肉就這么矜貴?”有人還嘻皮笑臉地插話,可一收到沈頤冷冷的眼神就忙不迭地閉了嘴。
這時,巡撫大人也已步上了樓,“宓敏,你這混賬在這里做什么?”
“大哥,你要為我做主!”宓敏一見大靠山來了,也顧不得臉上身上一團(tuán)臟,立刻哭嚷起來,“這丫頭下手太毒了,你一定要把她帶回衙門——不!這事兒用不著堂堂二品巡撫,你讓鄭知府把她抓回去就成,要狠狠地打一頓,打她個半死才能消我心頭之恨!”
“放肆!本撫豈要你來管教?”宓嘩一甩袖,拉長了臉。
真是家丑不可外揚!都怪老爹風(fēng)流無度,想他自己都近花甲之年了,這個不成器的五弟居然才二十出頭,說是兄弟,前后相差了三十余年,說出去真是荒唐至極。
“大哥————”宓敏骨頭一軟,眼淚鼻涕齊飛地爬過去抱住他的腿,“你可是巡撫,是一省之主、堂堂的封疆大吏啊,難道還怕這么一個野丫頭不成?”
沒料到宓謙一腳踢開他,不耐煩地朝身后兩個衙役一勾指頭,“把這小畜生帶回去!
頓時,只剩下那四五個人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再也不敢出頭了。
宓謙轉(zhuǎn)身卻早已緩下一張老臉,撫著須對沈頤道:“賢侄,讓你見笑了。唉,那不成器的小畜生總是四處給本撫添麻煩!
沈頤卻在心里苦笑,如此一折騰,那幅“西園雅集圖”他想不給都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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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后,除夕夜。
沈頤喝得醉醺醺地才回到東院。
流火原本縮在自己的房里抱著暖爐打瞌睡,一見到他回來就抱怨,“二少爺,你倒好,自己一個人在外面吃喝玩樂,我要回家你又不讓,還扔下我一個人在這里!
“別鬧,我這會兒頭痛得厲害,”他撫著額找了把椅子坐下,“你先給我倒杯醒酒茶來!
流火趁著他不清醒,又瞪了他一眼,才去倒茶。
“喏,茶來了。”她雙手捧著遞給他。
沈頤不去接,反而先從袖中掏出一樣?xùn)|西,有絲線懸著,拿在她面前輕輕晃蕩,“你看,我醉歸醉,可沒忘了帶禮物給你!
她頓時驚喜地睜大眼,“吉祥如意蛋?”
見她高興,他的臉上也綻出一抹滿意的笑容,一手接過茶杯,一手把如意蛋交到她手中,“你仔細(xì)看看,這上頭的一叢臘梅和兩句詩都是我親手描上去的,那幾個字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全認(rèn)得了。”
流火拿著蛋湊至燈下,只見小小的蛋殼上,那一叢梅花畫得極其漂亮,老枝橫糾,花瓣嫣然,那兩句詩也全認(rèn)得,寫的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不過究其意境,她可就一竅不通了。
他看她的神情就知道她只認(rèn)得字、不識得詩,便解釋道:“這是林和靖‘山園小梅’中的名句,我既然畫了梅花,就順帶添上這兩句詩來應(yīng)景!闭f完,他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進(jìn)內(nèi)室。
“二少爺,你當(dāng)心些!”流火急忙提醒他。
可惜她仍是提醒得晚了,話音剛落,沈頤腳底下不知被什么東西一絆,居然咚的一下跌倒在桌腳邊,一掃平素溫文爾雅的風(fēng)范。流火忍不住幸災(zāi)樂禍地笑,“我早叫你當(dāng)心的。”
這丫頭!他苦笑著朝她招招手,“快扶我起來。”
她放下如意蛋,走過去攙住他的一只手臂,使了半天勁卻發(fā)覺他根本沒有要站起來的意思,奇怪地問:“二少爺,你怎么啦,難道撞得不能動啦?”她轉(zhuǎn)頭一問才發(fā)現(xiàn)他一直瞧著自己,神情似笑非笑,古怪得很,臉上立時一陣發(fā)燙,怔怔地放開手,“你老看著我干什么?”
沈頤仍舍不得轉(zhuǎn)開眼,“流火,你過來,”他朝她招手,有些失笑,“別退得那么遠(yuǎn)。”
“我不,二少爺要是沒事我就不過去了!彼龍(zhí)拗地站在原地。
他只好道:“好,我不看你了,你還是過來扶我一把吧。”
聽了這話,她才又半信半疑地走近,蹲下重新去攙他的手臂,“這回你可要站起來,別又光是我——”她還沒說完,突然“呀”的一聲,被抱了個滿懷。
活像一股火苗竄起,流火一張俊俏靈氣的小臉頓時燙得不象話,她不自覺地抬跟去看,卻望進(jìn)了兩潭極深的水里,沈頤那雙炯炯有神的黑眸烏亮,幽幽若海,能讓人著迷得忘了一切。
她只覺腦袋昏沉沉的,眼前的潭水似乎移近,然后她嚇得閉住眼,恍恍惚惚間,唇瓣上似乎傳來濡濕溫?zé)岬母杏X……
也下知過了多久,她猛然清醒過來,大力地伸手一推,只聽又是咚的一聲,比前回還響,沈頤被她推的第二次撞到桌角上,疼得有些清醒了。
“你這丫頭,出手還是這么沒分寸!彼[著眼,揉著后腦勺抱怨。
她也沒好氣,“誰、誰讓二少爺你輕薄我!”她邊說著,胸脯還在不停地起伏,長長的睫毛忽閃著,微嘟起的小嘴紅潤若花,更讓人覺得可愛可憐。
沈頤的心里流過一陣柔情,目光變得更為深幽,緩緩地道;“我不是輕薄,人秉七情,若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便是自然。”
他講這些大道理,她并不能全部聽懂,只聽見“發(fā)自內(nèi)心”半句,嚇得心頭一慌,趕忙說:“我才不管什么人餅面餅,要是二少爺再敢占我便宜,我、我就拿骷髏來嚇你!”
他苦笑著搖頭,然后自己支撐著站了起來,“好好,我以后再也不敢占你的便宜了,你那些骷髏老兄還是請它們安靜地待在它們的地方吧!
見他站起來,流火又嚇得逃開一大步,扔下一句“我要睡了”就一溜煙跑進(jìn)自己的房里,砰的一聲關(guān)上門。
沈頤站在原地沒有動,背負(fù)著雙手,臉上的苦笑加深。
對他來說,這丫頭就像一只小兔子,膽大生氣的時候連老鷹都敢蹬上一腳,膽怯起來卻只會跑回自己的小窩里,躲著一動也不敢動。
面對這樣純真懵懂的丫頭,他怕是要再多加把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