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黃昏,左府里院的書房內,左斯淵坐在紅木長桌后,蹙著濃眉,一手提著毛筆,而桌上的紙張,仍是一片空白。
這幾日,正是許多酒品準備送上船,運至南北各商行的交貨日期,所以,酒坊內是忙得不可開交,但他此刻在乎的竟是該如何擺平希兒的娘……
所以,這一次出貨,老是定不下心來的他,不得不放手由心思細膩的何昆去處理,自己則思索著,該怎么跟韓薰儀交手。
他不得不承認,她很獨特,他也欣賞她的膽識,雖然每回與她對峙,他都被逼迫得氣呼呼的離開,但這樣的感覺卻意外的過癮。
或許是男人的劣根性作祟,她堅持不當妾,拒絕他,讓他更覺得非要得到她不可。
他也許是自負狂傲的人,但是,她曾經屬于他,甚至癡等了七年,為何如今能這么簡單的說不要就不要?還是她已將他當成不堪回首的回憶,當垃圾處理了?
說來可笑,在他的記憶里,不曾為一個女人花上心思,可現在卻要與一個女人斗智,以感情征服她。想到這里,他的唇竟勾起一個上揚的弧度。
只要應允他的求親她就可以予取予求,但她不要;倔強難以說服,他卻享受與她對峙的樂趣?如果說,她狠狠的拒絕他,只為得到他的正視與注意,那她絕對成功了!
果然是攻心為上!但矛盾的是,他并不介意自己上了鉤,其實他甚至是上了癮、不時想著她,就連忙于事務時,也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她那張氣呼呼的純凈臉龐……
「心情很好嘛,笑成這副傻樣!」
書房門突然被打開,左尚霖像陣狂風似的大步走進來,表情難看。
左斯淵放下手上毛筆,慶幸自己想了半天,紙張上仍沒半點對付韓薰儀的戰略,不然,爺爺瞧見了,肯定又要叨念他好一陣。「爺爺,我在想重要的事!
「還有什么事比我要說的更重要?」左尚霖氣得吹胡子瞪眼,「我明明有個現成的曾孫,而你這個當爹的人卻放任他住在破屋子、吃穿都像乞兒,若不是老天有眼,我剛好過去找希兒,這會兒,他已經在外面流浪了!你舍得我這老頭子可舍不得。再說,這事要是傳出去,左家的臉要往哪兒放?絕對說你始亂終棄!」
爺爺又演過頭了,至少,左府送了不少吃的、用的,京城百姓們可都是有目共賭,要說到始亂終棄,未免太夸張了。
左斯淵在乎的只有「流浪」二字,正想問清楚,竟看到另一個更吸引他的小小身影。
「爹!箖扇艘暰一對上,左承希就笑容靦腆的走向他。
這段日子相處下來,除了是父子天性,再加上韓薰儀并未阻止兩人親近,父子倆已親密許多了。
左斯淵將兒子抱上膝蓋,笑看著他,「真是難得,我每回去找你娘,想帶你回來玩,再送你回去,你都不愿意跟,這回,怎么跟曾爺爺回來了?」
「因為有一個秘密,娘要我不能跟爹說,可那很重要,所以我就跟你的爺爺說,你的爺爺就要我一起回來,我就跟著回來了!贡蛔约旱牡е,左承希的臉是充滿喜悅的。
原來他聰明伶俐的希兒也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時候,左斯淵覺得好笑,再轉頭看向左尚霖,「爺爺,怎么回事?」
「有人想偷偷離開,但希兒被我搶先一步帶回來了,不管她再怎么費心安排,也都走不了了,哈哈哈!估先思铱傻靡饬恕
左承希濃眉突然一蹙,「這樣對嗎?爹還是知道娘的秘密了!」
「放心,爹會保密,何況,你的確沒跟爹說啊!棺笏箿Y揉揉兒子的頭,「所以,你跟曾爺爺回來,是打算跟爹一起。俊
他卻突然很認真的搖搖頭,「不是,爹跟娘,若要我選擇,我一定選擇娘,因為是她把我生出來,也是她養大我的!
左斯淵一挑濃眉,「這是她教你說的?」
「這是肺腑之言。」小男孩很認真的回答。
見兒子煞有其事的樣子,令左斯淵想笑,而左尚霖已經忍不住開口,「希兒懂什么叫肺腑之言?」
「我知道,娘說那叫真心話,如果爹也能掏出真心來說話,娘一定很好說話的,因為她是一個最善良、最溫柔、全天下最棒的女人了!棺蟪邢A圓亮亮的明眸直直看向他爹,似乎在指責他還不夠用心。
這感覺真詭異,一張跟他相似的臉龐不悅的瞪著自己,就像自己在指責自己。
左斯淵抿抿了唇,微微一笑,「好,那么,我的兒子有什么好建議,可以讓你的娘愿意留在爹的身邊?讓爹親身感受一下,何謂全天下最棒的女人?」
「簡單啊,我住下來,娘就會留下來了!棺蟪邢G纹さ恼f著。
「哈哈哈……我這曾孫怎么這么聰明啊!是天才呢!」左尚霖有曾孫萬事足,一臉引以為傲的得意神色。
左斯淵亦忍俊不住的笑了。不過,在韓薰儀的眼里,這小子算不算投奔敵營?
但不管如何,他是越來越愛這個聰穎可愛的兒子了!
不怎么意外的,在夕陽西下時,韓薰儀怒不可遏的上左府來要人。
她怕自己帶著希兒一起離開會引人注意,特地分開行動,沒想到卻遲遲等不到修賢哥帶著孩子來到碼頭跟她會合,只得再回胡同看看發生什么事,沒想到,回家路上就有人好心的跟她說孩子被左府的老太爺帶走了……
剛進入金碧輝煌的大廳,一看到左斯淵,她就氣得大叫,「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說好絕對不暗中搞鬼的,可我一回胡同,就聽到有人說你請出老太爺,不管希兒怎么哭鬧掙扎,硬是將他粗暴的丟進馬車帶走,凄慘的哭叫聲,讓街坊鄰居都聽見了,你怎么可以這么狠心?」
「你到底在胡說什么?」左斯淵給了下人一個眼神,該名小廝立即明白的退下去沏茶。
「我胡說?你這個沒有風度的小人,不是說要我當一個可敬的對手,那自己怎么來陰的?」她真的快氣炸心肺了,「把他還給我,快把希兒還給我!」
「我為什么該還?」他也被她惹火了,「希兒跟在你身邊已有六年,這一年,他會住在我這里!拐媸堑,若不是答應希兒不說,他還真想反問是誰來陰的,想收拾包袱帶著兒子搭船走人!
小廝很快的端上了茶水,見兩人怒目相對,很會看臉色的退了出去。
她看著小廝退下后,才繼續質問:「住在你這一年?少作夢了!希兒呢?你將他軟禁了?」
「天地良心,希兒是自愿留下的,而且,是他親口說要跟我住!
他慢條斯理的拿起茶杯,態度從容的喝著茶,不意外的看到她聽見他的話后,頓時怔愣住了。
她難以置信的喃喃低語,「怎么可能……」
他放下茶杯,眼角余光不經意的看到門后有一個藍色身影,他微笑起身,走到廳門后,將不知何時跑來的兒子牽了過來。
韓薰儀看著兒子眼中蓄滿淚水,看來惹人疼惜。
她連忙跑過去,左承希也飛撲過來,緊緊的抱著她,哭叫著,「娘,對不起,我真的好想爹,就忍不住自己跑過來,對不起……嗚嗚嗚……」
她的心頓時抽痛,「你真的這么想跟爹在一起嗎?」
「想,可是希兒也想跟娘在一起,就算希兒心里再怎么想爹,也不舍得離開娘,真的,我可以跟娘一起走!剐∧泻⒑苈斆,知道娘親最容易心軟。
希兒是多么貼心的孩子。∷郎I眼朦朧,稍微放開了他,卻見兒子那雙眼仍不時眷戀的看向左斯淵,這令她更加不忍,她無法自私……
「好,我們留下來,住個幾天再離開,可是離開的事是秘密,不能跟爹說,好嗎?」她幾乎是貼靠在兒子的耳畔說的,就怕讓左斯淵聽到了。
糟了個糕,爹已經知道了,不過,他真的沒跟爹說啊……「好,我不說,那我們真的可以留下?真的?」左承希圓潤的淚眼熠熠發亮,一看到娘點點頭,他就又跳又叫的轉身沖向左斯淵,緊緊的抱住他說:「娘跟我要留下了,我們要一起留下了!」
「呵呵……太好了,希兒!挂粋低沉蒼老的嗓音來自門廊外。
韓薰儀一愣,順著聲音來處看過去,就見一名身著綾羅綢緞的老人家,笑得闔不攏嘴的走進來。
左承希一看到他,立即迎上前去,還嘴甜的喊了一聲,「曾爺爺!
「呃——老太爺。」韓薰儀聰敏的意會,連忙行禮。
老太爺?有沒有喊錯?左尚霖沒好氣的瞟了左斯淵一眼,卻見他搖頭。
他這才沒糾正她,神情古怪的打量這個在他眼中,勉強稱得上是美人的孫媳婦,瞧她臉上連點脂粉也沒有、沒首飾、衣服更是寒酸,再瞧那雙破鞋,越看越受不了。
左斯淵突然一個箭步上前,擋在韓薰儀身前,護衛的意思明顯,又給了他爺爺一個別為難她的眼神。
呋!有了媳婦忘了爺爺!左尚霖不怎么高興的撇撇嘴角,嘟嚷著,「把咱們爺孫倆弄得一個頭兩個大,卻什么也不能說?我怎么從沒見你對我這么包容過?」
老人家低聲啐念著,韓薰儀聽不太懂,但對左斯淵快速擋在她前面,讓她少點尷尬與不自在,她是感激的。
「好好好,啥也不能說是吧……丫頭,咱們終于見到面了,你可別再鬧別扭了啊!棺笊辛亟o孫子面子,但還是忍不住的又叨念一句,指指她一身的衣飾,「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處在什么位置就該穿得像什么樣子,懂嗎?」
「是!姑鎸﹂L輩,她也只能點頭。但她在什么位置?左爺的小妾嗎?她苦笑著。
「我叫下人備晚膳吧,我餓了,希兒呢?」看著曾孫,左尚霖的火氣就全沒了。
韓薰儀看著老太爺以寵溺的眼神看著兒子,思緒更加復雜。
左承希仰頭微笑看著他,「曾爺爺,我也餓慘了呢!
「好好好,我們走,我帶你先去吃點東西!
老人家刻意帶著曾孫走人,為的也是讓這對男女好好談談。
夜色已變得深濃,仆人們安靜的點了燈后,又靜靜退下,在溫暖的燈火下,氣氛莫名的有些尷尬,一向針鋒相對的兩人,處在這樣柔和靜謐的氛圍,都有些不習慣。
「我帶你四處走走!顾刃型庾。
「不用——」她直覺的就拒絕了。
左斯淵倏地停下腳步,回頭問:「怎么?因為打算只住幾天就偷偷跑掉?」他壞心的故意問。
她不禁心虛,但還是嘴硬搖頭,「當然沒有。」
「那最好!要當個可敬的對手,絕不能臨陣脫逃,對吧?」這一句可是有弦外之音。
她也只能尷尬再點頭,不得不跟著他走。
月光如水,兩人并肩走在富麗堂皇的左府,卻沒再交談,但韓薰儀的表情越來越僵硬,因為她的心情越來越低落。
在左府內,隨即可見即將辦喜事的跡象,到處都布置得喜氣洋洋的,尤其越是他所住的別院,里頭的亭臺樓閣美輪美奐、華麗而不失典雅,再進到屋里,有些家俱一看就是新購置的,精雕細琢造型相當雅致。
這陣子,她在京城里除了聽到她的事情被傳來傳去外,她也聽聞左斯淵的未婚妻是個很愛挑剔的王府千金,在霞帔嫁衣上,要求由一流的裁縫師制作,對鳳冠上要鑲嵌的珠寶更是計較,采買的一些喜宴用品務求精致,燈飾紅彩的擺掛位置,也得符合她的要求,還有其他一些相關的事都相當挑剔,甚至言明了,一切都符合她所需后,她才愿意上花轎,姿態擺得極高。
就連在外見到左家奴仆,也會教訓個幾句,儼然已以當家主母自居。
所以,傳言也說,要討這樣的妻子很不簡單,但就她所聽到的,左斯淵對這些種種都沒有意見。
可見,他是疼愛未婚妻的,婚事上才會皆由她作主,但除此之外,凌茵茵能如此恣意妄為的主因是,她出身皇家,精通琴棋書畫,更擁有傾城之貌、身材傲人。
這一些,她好像都沒有……韓薰儀心里有一股深沉的痛,一直緩緩的抽痛著。
「左爺,呃——」一名小廝過來,拱手喊了左斯淵,卻不知該怎么喊小少爺的娘。是二奶奶?還是……
「叫她韓姑娘便行!顾偷。
「是!左爺、韓姑娘,老太爺請你們前去用膳!
「知道了,退下!顾粗屯讼潞,轉頭看著一直沉默的她,「怎么了?臉色很蒼白!
她搖搖頭,勉強振作起精神,「沒什么,我們去吃飯吧!
兩人前往左家用餐的廳堂,廳堂的前后都有美麗的庭園,再加上點燃燭火的燈籠擺設,以及半卷的竹簾隨著夜風微微晃動,甚是風雅。
但即便是一桌的山珍海味,她卻沒什么胃口,還是兒子笑瞇瞇的勸她吃這個又夾那個的,她才勉強吃了幾口菜。
左尚霖在孫子的目光下,大多是跟曾孫說笑,盡量不去談一些破壞胃口的事,像是小妾這樣的話題。
左斯淵則不時的看著她。他習慣了充滿力量與他戰斗的韓薰儀,可此刻,她眼眸里卻有掩飾不了的傷痛與空洞,讓她整個人甚是更為脆弱,這樣的她,他不喜歡卻也感到不忍,甚至涌起一股想要為她抹去哀傷的莫名沖動……
「等會兒怎么睡?」左尚霖放下碗筷,看似隨口問問,但意有所指的眼神可直往孫子那兒瞧,提醒他要把握今宵。夫妻嘛,床頭吵、床尾和。
天真!左斯淵對爺爺傳遞的訊息感到又好氣又好笑,但尚未開口——
「我跟希兒睡客房就好!鬼n薰儀已放下碗筷,連忙申明。
左斯淵沒說什么,但不是沒意見。其實這問題不必討論,他已經跟希兒打過勾勾,約好要一起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