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世珍簡直不敢相信!
只要他不說,她根本不會察覺他是個盲人。
大夫來過之后,替天衡開了藥方,她托人煎藥讓兒子服下,坐在床邊分了點心神看向坐在榻上不語的闌示廷。
方才,是她牽著他上樓的,他雖是臉露惱意,至少沒甩開她的手。
他……應該不是因為掉進河里才失明的,否則昨晚遇襲時,他的反應不可能恁地快,所以說他失明應該已有一段時間了,可他為何不說?
只要他說,她就可以理解他那尊貴的架子是打哪扛出來的。他要人喂,那是因為他根本看不見桌上的膳食,他幾乎只待在床上,那是因為他根本看不見這雅房擺設!可是,他看不見,卻出手救她,他看不見,卻試著帶天衡下樓……
她的心被他的舉動給塞得滿滿的,對他除了感激,還有更多的欣賞。
撫著兒子的額,確定他的熱度漸退,她松了口氣,余光瞥見桌上還擺著午膳,幾乎沒什么動到,她不禁微皺起眉。
“示廷,你和天衡都沒用午膳?”
闌示廷托著腮,不置一語。
她沒轍地道:“飯菜都涼了,我請小二再備些菜。”
“不用,我沒那般尊貴!
“那我喂你可好?”
“勞煩了。”
鐘世珍將飯菜端到榻邊小幾上,沒好氣地道:“喂你算是勞煩,那你三番兩次救了我和我兒子,我又該要怎么說?”
“我沒那么大的本事,沒能找到客棧的人差大夫!北M管惱意不散,飯菜香逼近,教他隨即張了口!靶〖一锏臓顩r好點了嗎?”
“他的熱度退了些!闭f著,她不禁搖頭嘆氣。“這小子在娘胎時就沒好生安胎,一出生身子骨就比常人還要弱,耗得我常抱著他幾夜不睡,近來有稍稍好轉,可還是風一吹就著涼!
“大夫沒說如何醫治?”
“在京城時,我找了大夫,大夫只說他的身子太弱,需要許多高價藥材補身,可偏偏他那時年紀太小,有些藥性太強,而我又阮囊羞澀得緊,所以就暫時先用其它藥材取代!崩咸焓潜扑粗劐X啊,不管在哪個時代,沒錢就是萬萬不行。
“什么藥材如此高價?”
“我也不知道,橫豎我現在努力地賺錢,就是想調好天衡的身子,但如果天衡的身子有所好轉的話,倒也不需要那些高價藥材,省得補身的同時也傷身!彼遣欢兴帲还茉鯓铀幨侨侄,她想盡可能地用食補的方式代替藥補。
闌示廷垂斂長睫,“你倒是挺辛苦的!
“不辛苦,自個兒的孩子,照顧是天經地義的,哪來的苦?”一想起兒子的撒嬌模樣,只會逼出她滿臉笑意,反倒是他——“示廷,你的雙眼不方便,怎么不跟我說上一聲?”
她真不敢相信這雙勾魂眼竟是看不見的,只能說他把這秘密藏得太成功了。
“因為我不想殺人滅口。”彷佛猜到她接下來的疑問,他口氣瞬間淡了下來。
一開始是因為不知道她的底細,對她自然有防心,而后盡管卸了防心,但這事能愈少人知道愈好,天曉得竟在今兒個破功。
“嗄?”這是他的幽默感嗎?好有殺氣啊,教她笑不出口。
像是察覺她的錯愕,他勉為其難地補上一句。“是個秘密。”
“這怎會算是秘密?你的眼睛不便,應該有人在身邊隨侍著!眴栔坏叵肫稹
“對了,你還沒跟我說為何會掉進河里,你身邊沒有人侍候嗎?”這事她是問過,可沒個答案。
總得問個仔細,才能確定這到底是一樁意外,還是……謀殺。
“自然是有人侍候著,可我的雙眼不便,那時船上到底發生什么事,我也不知情,只知道那船當時已經近雒陽了,可誰知道一陣天旋地轉,再醒來后,我已在連山鎮。”話是這么說,但他的心里是有底的。
有船逼近,撞上了他所搭乘的樓船,船體翻覆,他毫不掙扎地順流而下。浴佛河河面極寬,尤其近雒陽時,河面至少可以并行十數艘的大型樓船,沒道理會有兩船相撞的事發生。
而這事他并未放在心上,當時也沒打算求救,也許是他累了,不想再等了,心想這是個好時機,可以將他送到公孫身邊。
三年多了,公孫存活的機會微乎其微,他比誰都清楚,只是不愿承認,寧可作著美夢等著她歸來,哪怕不原諒他,哪怕一輩子恨他,他也要將她囚在身邊。
可惜,當他雙眼失明被揭穿的剎那,恍若一并戳破了他的美夢。
只有他活著,只有他苦著,只有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地殘存著!
鐘世珍瞅著他沉痛的眉眼,誤將他的心痛視作他恐是遭人暗算,甚至對方極可能是他的隨侍或家人來著。
“示廷,天無絕人之路,既然咱們相遇了,你就像是我的家人,回京后,你不如就先到我府上作客吧!敝辽傧劝阉麕Щ丶,至于他家中的事,等她騰出時間替他查辦后,再做打算。
闌示廷緩緩抬眼,哪怕張開雙眼什么也瞧不見,他的眼眸依舊精準地望向她。
她被他的目光給瞧得心頭莫名地發軟,試探性地握住他的手。
“沒事,有我在!倍嘁浑p碗筷而已,一點都不難!俺韵愫壤保┙鸫縻y是比較不可能啦,但只要我有一口飯吃,你也一定有一口,如果你不覺得寒傖了些,回京之后,務必請你隨我——”
話未完,她已經被一股力道給強迫帶進他的懷里。
瞬地,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不,不只一拍,是好幾拍,她莫名地感到緊張,甚至好像有一點點難為情?伤y為情什么啊?他應該是因為暫得一份依靠,覺得人間處處有溫情,所以感動得擁抱了下而已,大氣一點,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正打算大氣地回抱他時,頓覺他的手不知何時爬上她的臉,教她的心狠狠地停住,意會的同時才又恢復了跳動。
瞧她想到哪去了,人家看不見,所以用手代替眼睛摸索她臉的輪廓而已,呿。暗噓自己,可一對上他那雙什么都瞧不見的眸,這下子心跳不是停了,而是成了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大概是跑得過快,體內過熱,所以她的臉跟著很燙很燙。
“這是……”長指停在她的額間。
“啊,那是疤痕,之前受了點傷!彼剡^神,不住地調勻呼吸。
“疤痕挺大的!鳖~上約莫兩三指寬的疤痕,傷在此處,可以想見當時的狀況應該危急生命。
“是啊,不過也還好,靜養了幾個月就好了!碑斈晁恢幘绕饡r,聽說昏迷了幾日,好不容易將她救醒,依照她的看法,她認為原主大概是因為額傷死去,她剛好趕來填補了空缺。
說來,她還能健康地到處奔走,全都是知瑤的功勞,不但救了她還照顧她,甚至替她弄了戶帖,才能讓她出入京城,所以只要她能做到的,她絕無二話,但知瑤卻很在意沒辦法替她去疤,直說她破了相。
人活著才是最重要的,破了相又如何?當了媽,她都能接受了,區區破相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疼嗎?”
“怎會疼,都三年多前的事了。”
“是嗎?”他輕喃著,繼續摸索,就在他摸索完眼鼻之后,略顯粗糙的長指停在她的唇上,教她瞬間忘了呼吸。
他的眼猶如最漆黑的夜,噙著教人心憐的悲傷,教她不住地凝睇,直到那和昨晚一樣柔軟的觸感覆上她的唇。
她瞠圓了杏眼,不只是心跳停止了,彷佛就連時間也跟著停止了。
……現在是怎樣?親她……為什么親她?她現在可是扮男人啊!不解的瞬間,一道靈光乍現——他喜男色呀!
不對,她現在該怎么辦?他不是癡情得要命嗎,怎么轉眼就對她出手?他的癡情難道都是假的?!等等!舌頭不要伸進來!
闌示廷豈會知道鐘世珍內心的哀叫,親吻他,只因他說話的口吻和公孫太相似,忘情地想要更多,是因為他的觸感竟是恁地酷似公孫,生硬得不懂回應,渾身緊繃著像是未解人事的公孫……
他想要他,哪怕是個男人,只要能夠暫時撫慰他,都好。
鐘世珍被他的吻震懾住,更無法解釋的是,在他加深了吻之后,她竟開始響應,彷佛她多么習慣承受他的吻,多么習慣他的碰觸,習慣得彷佛她被鬼遮了眼,就這樣被牽引著,直到他的手撫上她的腰,直到鐘天衡發出難受的嬌軟泣聲,才教她從一團迷障里清醒,二話不說地將他推開。
闌示廷沒料到自己竟會被推開,氣息還紊亂著,但身前的人已起身離去,他回頭想抓,卻只是抓到一把空虛,一如公孫令甩開了他的手,教他滿腹惱怒難解。
“爹爹……”鐘天衡抽抽噎噎地低泣著。
鐘世珍坐在床邊輕拍著他的胸口!疤旌,沒事了,爹爹就在這兒!彼_口,聲音還是微顫,滿嘴都是屬于另一個人的氣息,教她難以置信極了。
她從沒想過自個兒一身的正義之氣底下,竟是個浪女……可是問題是,她雖然喜歡用雙眼欣賞男人,但一向都是純欣賞而已,雖說知瑤老說她愛盯著男人瞧,早晚瞧出問題來,但她有自信,因為欣賞是不需要身體力行的。
可是,就在剛剛,她破功了!
天啊,她應該要推開他的,她可以推開他的,但她沒有,她甚至是享受起他的吻,彷佛他倆早已吻過千百回……暗忖著,她臉上的熱度幾乎可以和鐘天衡相比了。
拜托,她早就過了作夢的年紀,哪可能因為一個吻就覺得像是找到前世注定的戀人?她一向不是個浪漫的人,可偏偏她真的有這種感覺,彷佛他們曾經愛過……
可問題是,他們喜好是一樣的——都愛男人!
他把她當男人,但她是假男人!
“世珍!
“嚇!”她嚇了跳,猛地回頭,不知他何時走到身后。
敏感地察覺她的驚嚇,他眉頭微攏,低聲道,“小家伙的狀況如何?”
“喔,天衡的熱度退了些,一身都是汗!彼贸龇浇聿蛔〉夭潦苗娞旌獾哪樅皖i項。
“那就代表這帖藥是合用的,多帶幾帖藥上路,咱們最好在掌燈之前上船!
“對喔,我差點把這事給忘了,我已經讓農家把貨送到渡口,這當頭大概也已經送上貨船了!辩娛勒湔D心神,想了下道:“好,待會我請掌柜的備些干糧,咱們就可以上路了。”
“抱歉,我幫不了什么忙!
“說那什么話,你已經幫了我很大的忙了。”當然,那個意亂情迷的吻不算。
她想,也許她應該跟他把話說清楚,不過,也許他只是一時起心動念,也許他只是把那份癡情投射到她身上,她要是把話說白了,說不定他就不肯接受她的好意,這么一來好像有點自找麻煩。
所以,還是暫且別說吧,且戰且走!
近掌燈時分,把鐘天衡喚醒,用過膳喝了藥后,鐘世珍就決定啟程。
鐘天衡是讓闌示廷抱在懷里,而她則負責握著他的手,引導著他一步步地下樓。樓下,掌柜的已經備妥了干糧,而且要小二幫她提到渡口,教她感激不盡。
“鐘爺千萬別跟我客氣,實則我從鐘爺身上得到的更多!闭乒褚宦犓乐x,心里就更羞窘了。
“不,掌柜的相助,我都銘記在心了!焙驼乒耠S口攀談兩句,正要告辭時,卻見掌柜不住打量著闌示廷,不禁問:“怎么了?”
“昵……這位爺是不是和鐘爺是親戚?”
“怎會這么說?”
“因為這位爺和小公子有幾分相似啊!
“咦?”她回頭望去,就見兒子把臉偎在他的頸間,雙眼緊閉著,而闌示廷則是一貫地低斂長睫,乍看之下,好像有幾分像,可是好像也沒那么像。“是親戚,所以有幾分相似!
既然掌柜都這么猜,她就順著應,反正下次要再見到面,大概也要半年后了。
“而且這位爺的面貌很像誰,可我這腦袋一時想不起來……”掌柜皺起老臉,用力地回想。
闌示廷聞言,低聲道:“世珍,時候差不多了!
鐘世珍應了聲!罢乒竦模蹅冓s著搭船,就不跟你閑聊了!
“也是,不該延遲了鐘爺的時間!闭乒袷栈啬抗猓呀泴⒏杉Z都打理好的小二喊著,“記得替鐘爺給搬到船上,知不!
鐘世珍再三道謝,牽著闌示廷上馬車后,不消兩刻鐘的時間便來到渡口。這手一放一牽的,其實也沒什么,她不過是抱持著助人為快樂之本的原則行善罷了,可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牽著他,總教她感到熟悉。
她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