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悶熱的夏日夜里,皇上歸天了。
談豆豆跪在龍翔宮的寢殿里,呆呆地望向龍床那位蒙上白色方巾的老人,擠不出一滴眼淚。
「嗚嗚,萬歲爺,你怎么就走了……萬歲爺啊!」
她身邊的管娘娘哭得渾身發抖,賢妃和淑妃在此時也不忘較勁,賢妃拉高一個哭音,淑妃也跟著拔尖一個哀號,阿融則是低頭咬唇,握拳強抑內心悲痛,默默流淚。
每個人都很傷心哪。談豆豆眼眶濕濕的,但這仍然不是為皇上的逝去而哭,而是感染了周遭的悲傷氛圍所致。
她太不敬了,可她傷心不起來,她甚至懷疑床上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只見過他兩次面:一次進宮,一次死亡,他皆躺著昏睡;而她,是他名義上的妻子,既無情愛,更無交合,只靠一個封號維系他們的關系。
打從選妃后,她就有久居深宮的心理準備。她明白,若無意外,她一定比皇上活得長久,她今年十七,若能活到七十,那還有五十三年——
她心口一窒!宮中日月長,未來漫漫的五十年歲月里,她將局限在這塊高墻深苑里,即便備受禮遇,衣食優渥,她亦早有規畫她的孀居生涯,但她就是無法壓抑突如其來的窒息恐懼感。
那種感覺好似陷在井底,她只能見到白云藍天,卻無法爬出去一覽外頭更廣闊的大好天地……
她忙深深吸了一口氣,抹掉不知所以然掉下的淚珠,抬頭環視跪成一片的內眷,忽然發現到,跪在皇上床前的不是親生兒子阿融,也不是她這個皇后妻子,而是定王端木行健和平王端木驥兩父子。
她心頭大敲警鐘。天朝立國以來,不是沒有兄終弟及的例子,若由定王繼承皇位,將來再傳給那只木頭馬,既是名正言順,又合乎法統;或者省了這步驟,如大家所料,直接由端木驥接大位?
正在驚疑不定,端木行健一直握住皇上的手放開了,轉過了身子。
「大行皇帝已去,國不可一日無主!苟四拘薪∫话鸦ò缀诱戳颂闇I,哽咽地道:「先皇未立太子,此時該為我的老哥哥立嗣了!
「。俊固淇蘼曣┤恢兄,一雙雙哭得紅腫的眼睛全轉到跪得直挺挺的端木驥身上。
「老臣請問皇后娘娘的意見。」端木行健又道。
談豆豆陷入兩難。捫心自問,端木驥固然霸氣討人厭,但他文武兼備,又嫻熟政務,十足具備成為君王的條件;端木行健只是禮貌上詢問她,她最好無須回應,以保將來的富貴平安。
可阿融才是皇帝的兒子啊,雖說阿融勢單力薄,毫無希望,她也不敢直接講出阿融,免得端木驥記恨,將來對阿融不利;但她實在不愿意讓端木驥太輕而易舉當上皇帝,唯恐他越發得意忘形,成了昏君,不如還是召來大臣一起議定新君吧。
「本宮——」她才說兩個字,就被一個冷硬的聲音給截斷了。
「既然皇后娘娘不表示意見……」端木驥一開口,全場屏息,靜得連風吹燭火也像是北風狂吼。
他目光如炬,低沉的聲音傳遍整間寢殿,直直鉆入每個人的耳朵。
「依照天朝祖制,立嫡或立長,臣請立大行皇帝之長子端木融為帝,請嗣皇帝即赴金鑾殿登大位,接受百官朝拜。」
「嚇!」寢殿內一陣抽氣聲,似乎連老皇帝的覆面方巾也顫動了。
「什么?」端木融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茫茫然抬起頭。
「我的阿融?!」管娘娘驚嚇不已,臉色刷白。
「臣平王端木驥叩見皇上。」端木驥神色沉穩,說著就往端木融拜伏下去,朗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端木行健也跟著叩頭。
「!王……王爺……」端木融乍見叔叔和大堂兄拜他,如夢初醒,頓時嚇出一身冷汗,舌頭打成一團死結。「別、別……我不行……那個、那個……你們……」
「臣恭請皇上起駕,赴金鑾殿登基!苟四倔K口氣堅定強硬。
「可可……我、我想守著父皇……王爺你你去登、登……」
「皇上請起。」端木驥直接站起,大步一跨,來到端木融面前,振臂拉起整整矮他一個頭的少年新皇帝。
「阿融!」管娘娘哭了出來,好像兒子要被綁赴刑場了。
談豆豆猶在震驚之中,但她很快就接受事實;即使端木驥另有企圖,可他說的沒錯,祖制所定,帝位本來就該是阿融的,不容置疑。
話雖如此,且瞧瞧那個前恭后倨的毒龍潭,這是什么態度?!別說他老是膽敢搶皇后的話頭,現在簡直是在挾持天子了。
「平王爺!」她急道:「皇上哀慟難當,你慢慢來呀。」
端木驥「扶」著端木融,老鷹抓小雞似地帶他跌出了兩步,這才回過頭來,一雙黑眸直視著她,平靜地道:「請皇太后移步鳳輦,前往觀禮!
皇太后?!誰呀?談豆豆突然全身一僵,阿融算是她的子輩,既然阿融當皇上了,那么她……
「也請皇上生母管太后同行!苟四倔K簡單兩句話,等同向眾人宣告,定下了兩個女人的尊貴名份。
「啊嚇!」管娘娘難以承受,身子搖了搖,談豆豆趕緊扶住了她。
她明白為什么父親會在早朝時昏倒了。她去年還只是個民女,當上寧妃就很了不起了,后來竟成了皇后,現在更變成全天下最至高無上的女人——皇太后?!
這不是她有本事,全是拜端木驥所賜,誰知他打什么主意呢。
嗚嗚,她真的想哭了。萬歲爺啊,為什么您要這么早走啊?!
。
一個月后。
君臣百姓服喪二十七日后,大行皇帝梓宮安奉祖陵,正式長眠。
初秋微風涼爽,吹淡了哀傷氣氛,帶來秋收的豐盛氣息:皇宮撤去白幡,皇親褪下哀服,恢復了日常的生活起居。
天色仍然漆黑,天朝皇太后談豆豆已經坐在龍翔宮,看侍衣太監為少年新帝系好朝帶,戴上金冠。
管太后也坐在一邊的凳子上,拿帕子輕輕地拭著眼角。
「皇帝啊……」管太后感慨地望著愛子,她萬萬沒想到,兒子竟然有當上皇帝的一天;她由原來的震駭、恐懼、不敢置信,到如今已習慣讓人家喊她為太后了。
「管姐姐,皇帝今天第一次正式上朝,妳應該開心才是。」談豆豆特地趕在早朝之前,前來為阿融打氣。
「我是開心得哭了。阿融好大的福氣,妾身好大的運氣喔!
端木融一身九龍黃袍朝服,雖是量身訂做,但那莊重的顏色和紋飾顯得十分厚重,無形中將他的身形壓得十分瘦小,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
他一臉憂色,苦惱地搓著手道:「我真的不行……」
「請皇上自稱朕!闺S侍的司禮太監提醒道。
「是是,朕不行!骨宄柯岳,端木融額頭卻滲出細汗!柑蟆⒛负,我還是退位吧,讓給平王爺……」
皇上老是「我」不離口,司禮太監也懶得提醒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啦,若是小皇帝做得亂七八糟,咱偉大的平王爺一舉廢掉他就是了。這樣一來,平王爺以平輩身分繼承皇位,合情合理,將來史官才不會亂寫。
「不行!」談豆豆就是怕阿融臨陣退縮,趕緊鼓勵道:「阿融,你要有信心,你這一個月來為大行皇帝治喪,做得很好啊!
「那是有禮官指點,我只要照做就行了。」說穿了,就像一個木偶任禮官擺布,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哭就哭,端木融越說臉色越白!缚山裉焓巧铣,我、我、我怕他!
他,當然是指端木驥了。
談豆豆哪會不知道外頭的傳言。他就是擺明了要拿阿融當傀儡皇帝,甚至在治喪期間,還拿了新刻的皇帝玉璽,直接代為擬旨、回復奏折,簡直目中無人到極點了。
「為什么你要怕那只……那個平王爺?」不問清楚不行了。
「我小時候被他打過屁股。」端木融偷瞄一眼竊笑的太監。
啥?!打皇子!果然是個惡劣人物啊,談豆豆氣紅了一張俏臉。
「他大你十幾歲耶,竟然欺負小孩!」
「唉。」管太后又要抹淚了!富实廴龤q在御花園玩耍,平王爺那時剛封為鎮邊大將軍,非常神氣,看到皇帝亂摘花,抓起來就打屁股!
「他打得很痛?」談豆豆一想到那只蒲扇般的大巴掌,屁股也火燒似地痛了。
「我忘記痛不痛了,可娘說我哭得好大聲,還吵到父皇……」一思及不是很喜歡他的父親,端木融紅了眼眶。
談豆豆憐惜不已?蓱z的孩子,從此烙下了黑暗的陰影。
「過去的事就忘了,要有什么事,有本宮幫你擋著。」她說得慷慨激昂,更加用力地鼓勵道:「你是皇帝耶!你說了算,不要怕他!
「可是……每回見到他,我就說不出話來。他也知道我的毛病,所以要我只管聽政,只管說『準奏』就好!
「皇帝,你就聽平王爺的話吧。」管太后心生膽怯,今日地位得來不易,不是她愛當太后,而是心疼愛兒力有未逮啊。
「管姐姐,不能這樣!」談豆豆緊張了!敢撬岢鰜y七八糟、給自己加官晉爵、甚至要皇帝傳位給他的議事,咱天朝可亂了!
「那怎么辦。!」管太后也跟著緊張,好怕平王爺要殺阿融喔。
談豆豆腦筋快轉。她要防止端木驥作怪,只有一個方法。
「管姐姐,咱兩宮太后一起垂簾聽政!
*
金鑾殿里,端木驥瞪住那一塊長約七尺、寬約五尺、擺放在龍椅左側的黑檀木綴明黃綢紗屏風,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呵!垂簾聽政?為了擺放這塊勞什子簾子,硬是將早朝延后半個時辰。后宮干政到這種天怒人怨的地步,他都可以借口廢帝廢太后了。
不過呢,嘿,他竟是心癢難耐,很想知道小太后要如何干政。
「皇上,戶部擬撥款三萬兩銀子疏浚大江,定于明年春汛前完工。」
他還是站在老位置,以輔政王爺的姿態主理朝政,只是多了一道可有可無的奏請皇帝程序。
「準奏。」端木融僵坐龍椅,兩眼呆滯,千篇一律地回答。
「吏部勾選八名候補縣令,名冊在此,請皇上明日接見訓勉!
「準奏!
「南海國進貢二十斛珍珠,請賞賜后宮各院及朝廷命婦!
「準奏!
「北方五縣今夏接連遭受旱潦之災,三千戶村民無家可歸,請準予免稅,并由朝廷支借銀子協助重整房子和田地。」
「準……」
「等等!箣傻蔚蔚纳ひ魪暮熥雍髠鱽怼
來了!皇太后干政了!群臣暗自興奮,睜大眼睛準備看好戲。這么稚嫩的聲音當然不是那位怕事的管太后,而是十七歲的皇太后了。
談圖禹則是躲到胖胖的周大人后面,閉上眼睛,掩起耳朵。
「請問皇太后有何指教?想加稅嗎?」端木驥望進了黃紗簾后的嬌小影子,涼涼地問道。
加你的頭啦!談豆豆感覺到那雙透射進來的銳利眸光,也冷著聲音道:「老百姓都無家可歸了,還跟朝廷借錢蓋房子?」
「朝廷財力有限,無法完全照顧到所有百姓的需求!
「那么,剛才那二十斛珍珠來得正是時候!拐劧苟股ひ魦纱,毫不遲疑地道:「不如就不要賞賜下去了,既是進貢給朝廷,就由朝廷捐出義賣,將所得補貼受災百姓蓋房子。」
若在從前,聽到這種「悲天憫人」的政令,群臣早就一片「仁德圣慈」、「萬民之!鬼炠澛暡唤^于耳了,可是如今下令的是皇太后啊……大家的目光不約而同放在面無表情的平王爺身上。
「太后娘娘高見,令臣感佩萬分!苟四倔K勾起他的招牌微笑!覆贿^呢,還不知道要找誰來買這二十斛珍珠?」
「大臣們你捐十兩,我捐五兩,應該夠了吧!
嗚哼!群臣心中立刻響遍咒罵聲,本以為可以拿回賞賜的珍珠討老婆歡心,如今竟要花錢買!搞不好還得再捐出去賣呢。
端木驥一眼掃過騷動不安的群臣,又轉身面對那張簾子,不疾不徐地道:「皇太后何不拋磚引玉,以行動證明您慈悲的心腸呢?」
挑釁?談豆豆反倒不以為意。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應該的。
她開口就要捐出一百兩銀子,卻是心頭一驚,硬生生吞了回去。
雖說皇太后一年有二千兩的用度,但今年就快結束了,她可支用的銀子也不過三百多兩,其中她假托名義送出二百兩給管太后,讓過去生活拮據的管姐姐添購當太后的行頭,剩下的錢還得撐到年底,她又不想預支,白白給端木驥落了自不量力的口實……
「娘娘……」管太后不安地拉著她的手,微微搖頭。
她笑著拍拍老姐姐的手背。又不是做什么禍國殃民的事,怕什么?
「本宮捐出簪子一支!顾舐曅嫉。
「咦?」大臣們不知該怎么說了,捐了還不是要他們出錢買!
端木驥始終凝目在紗簾后的忙碌身形,眼見她抬手拔簪,他突然有一種荒謬好笑的感覺——該不會拿出來的是一支狼毫小楷吧?
太監恭敬捧出,不是毛筆,是一支再簡單不過的白玉簪子,柔亮的色澤揉和著晨光,仿若少女晶瑩剔透的美麗膚色。
簾子后面的管太后似乎也要脫她的鐲子,卻讓小太后給制止,然后那雙小手又很忙碌地在耳朵邊摸來摸去。
太監又呈上一對翡翠墜珠耳環,綠玉深潤,明珠圓大,掛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莫不沉重了些?
端木驥端詳片刻,深沉的目光再度對上簾后那雙大眼睛。
「皇上心地純仁至孝,愛民如子,誠乃我天朝之幸!顾事暤溃骸赋季枞賰摄y子響應,以謝皇恩浩蕩。」
「平王爺英明!」群臣們爆出歡呼。不用他們捐那么多錢了吧?
「臣請皇上改旨,義賣進貢珍珠做為賑災所用。」
端木融被晾在龍椅上許久,正低頭扯袍帶上的穗子,被連續兩聲的皇上嚇得急忙正襟危坐,眼睛不知往哪兒看,只得急道:「是是……準奏。」
臣子們不忍卒睹。唉!明明坐在上面的應該是器宇軒昂的平王爺,怎會換上那個傻不愣登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