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仰不太有綁架良家婦女的經驗,因此他不確定正常的良家婦女被綁架會有什么反應,不過肯定不是眼前這種——
她未免冷靜得過分。
清晨,客棧房間,一張方桌,四人圍桌而坐一一巧兒一早拉著他咬耳朵,自告奮勇要負責套話,云仰便由得她去。
“這位姑娘,你家住何處?叫什么名字?噢,你放心,我們不是壞人。這位是我的大師兄叫云仰,就是他把你紿‘友善的’帶回來的;這位是我二師姊叫云詠,漂亮吧?美麗吧?功夫更好哦!我叫云巧兒,大家都叫我巧兒,我們是清虛派的弟子。姑娘看起來不像是武林中人吧?那你應該沒有聽過清虛派。沒聽過沒關系,我們清虛派就在赤省境內。對了,姑娘看起來就是挺有錢的樣子,想必是個富家千金。我們清虛派可窮死了,窮到都快廢派了,想想真是讓人煩惱不已——”
“咳!痹蒲鲚p咳一聲。
“師妹,你真是好會套話!痹圃伾钌钯潎@。
“啊?”好像她自己先把底招光了。巧兒搔搔腦袋,笑得有點尷尬。
面紗忽然飄出一聲淡淡的輕笑一是的,沒錯,她依然戴著面紗。
話說師兄咋天送了她回來,自然是把她放在師妹倆的房內;谀信谑懿挥H,女女可能也授受不親,所以兩姊妹都沒有人動她,她也就保持原樣的睡去、保持原樣的醒來。
“我這身衣服穿了一宿,甚是不清爽,云詠姑娘和我的身形相仿,可否借一套衣衫讓我換洗一番?待得梳洗妥當,再喝茶閑談也不遲!
云仰自識得她以來,這是她講話最長的一次,而且語氣幾乎是和藹可親,完全不像咋天那種木頭人似的。
云詠點了點頭!肮媚镎堧S我來。師兄,借你客房一用!
待兩道娉婷的身影移出門外,巧兒立刻迫不及待的移坐到大師兄旁邊。
“師兄,你看這姑娘神秘兮兮……噢!”被修理了。巧兒哭喪著臉抱著頭。
“不錯啊,連我們快要廢派都迫不及待四處宣揚。清虛派若是沒有收掉,豈不辜負你的一番心意?”云仰收回敲她爆栗的手,悠然喝茶。
“人家就想刺激一下她的同情心、同理心兼羞恥心嘛!說不定她聽了心有所感,就給點銀錢補償你的救命之恩了!
云仰聽了,氣得都想笑出來。
“!別打別打!”她抱頭快躲!皫熜,我看她身段玲瓏,手又膩又白,跟水蔥一樣。等她的面紗拿掉,一定是個不下于咱師姊的大美人!”
“那又怎地?”云仰對女人的相貌著實不感興趣。
雙眸亮晶晶的巧兒還想說什么,廊上已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從步履聽來,那位姑娘確實不諳內力,不若云詠的輕悄無聲。云仰心想。
巧兒把握機會飛快道:“師兄,這個姑娘一定很美,家里一定很有錢,心里一定很感激你。你大展神威救了她,她一顆芳心一定系在你身上。待會兒你看到她的真面目,就會發現她原來有多么的……其貌不揚呃啊啊。 睉K呼。
面紗姑娘站門口對她淺淺一笑。
當然,此時她已不再戴著面紗了。
巧兒真正是大失所望!
這姑娘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小,五官組合起來實在不怎么樣。一張臉皮雖然不黑,卻透著一股糙黃的色澤,怎么看都不健康。
她的美人呢?她的美人配英雄呢?她的有錢美人配英雄、然后讓英雄也變得很有錢呢?雖然師父有教,不可以貌取人,但是他們家師兄總得配個長相還過得去的吧?
巧兒失魂落魄地跌坐回位子上,整個人都蔫了。
雖然她師兄不是那么膚淺的人,可是她是啊!
“姑娘請坐!痹蒲錾焓质疽狻
“勞各位久等了!蹦切〗闶┦┤蛔哌^來。
走在她身后的云詠目光和師兄對上,微微往臉上做了個手勢。
云仰心頭一動。
清虛派有一門功夫叫“觀心術”,當然不是真正能觀得旁人的心思在想什么,而是觀察別人的眼睛、神情,乃至于一絲一發的拂動,都有其意義。觀心術練得精琛之后,可由旁人一些不自覺的肢體動作或視線移動,猜測出他們的意向行事,達到料敵機先之實。
師父嫌這門功夫華而不實,花極多的時間收到的成效卻是極低,于是并沒有特別囑咐他們修練;倒是云詠個性沉靜,對這門看人觀心的功夫很感興趣,于是三人之中她對觀心術最有心得。
方才云詠的那個動作是在告訴他,這位姑娘的臉上有問題。
他們見到的,只怕依然不是她的真實相貌。
云仰暗暗冷哼。這般藏頭縮尾,是在耍什么心機呢?
他不動聲色地為嬌客倒了一杯茶,推至她面前。
“這位姑娘,我們小師妹不懂事,言行多有失禮了!
“幾位別姑娘、姑娘地叫了,多么見外。我姓柳,單名一個沁字,還沒謝過公子救命之恩。”柳沁抱手一拱,甚是文雅秀氣。
“柳姑娘!彼匾砸灰。
“諸位用過早膳沒有?”
師兄妹互望一眼,巧兒的肚皮立刻不爭氣地咕嚕嚕響,云詠真正是恨鐵不成鋼。
“我們在房里用過干糧了,姑娘若是肚子餓了,只管叫小二送些早點上來便是!痹蒲錾裆蛔兊鼗卮稹G蓛旱哪樕D為哀怨。
柳沁的眸中漾出一絲笑意!拔矣袀習慣,不能一人吃飯。要是一個人吃飯我是吃不下的,三位若還有些胃口,不妨陪我再吃一頓,就當是幫小女子一個忙!
瞧瞧,這話說得多么貼心啊!巧兒一時心有所感:“姑娘,你人雖不美,心腸卻好!
“……”云仰決定暫時裝做不認識她。
“……”云詠決定學師兄的做法。
柳沁一笑,走到門口喚來小二。
不多久,菜肴一樣樣送上來,清粥、燒餅、油條、互漿、醬鴨醬菜,著實不少樣。
“不管接下來會不會上街要飯,起碼今天先當個飽鬼。”巧兒歡呼一聲。
“……”師妹,平時真有餓著你嗎?
她唏哩呼嚕,左右開弓不客氣地吃了起來。
柳泌舉起筷子,一樣文秀優雅地細細進食。
她的臉上雖然戴了面具,雙眼卻是遮不住。云仰見她雙眸閃爍,靈動異常,顯是心計復雜之人,后頭定然還有話說。
他不急不躁,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來。
三人自上路以來一直都是吃簡單的干糧食水,難得有這么多熱食,一時吃得心滿意足。
待小二進來收抬桌上的殘局,童新換上一壺新茶和幾樣細點,云仰為所有人倒了一杯茶水,以不變應萬變,瞧她接下來要說什么。
“云公子!
來了。云仰心頭一凜。
“姑娘有事?”他一拱手。
“感謝公子救命之恩,就此別過!绷哒玖似饋。
咦?
她不是裝模作樣,她真的就開始往門外走。
云仰忍不住和二師妹交換了一個視線,兩人眼中都露出訝異不解之色。
“姑娘,且慢!彼r站起來。
“公子還有事?”柳沁的前腳已跨過門坎,回眸一望。
到底是吃人嘴軟,他良心過意不去。
“眼下雖然世道太平,行路上難免遇到波折,姑娘沒有人護送,自身又不會武藝,若是再遇到其它劫匪該如何是好?”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柳沁淡淡地道。
“這鎮子雖然不大,或許有些走鏢的營生,不如在下陪姑娘去雇幾位鏢師護送你回家?”
“我之前買了個婢女要陪我一起回家,后來死了,公子不是挺怪我的嗎?”
云仰霎時啞口。
“唔,那位小婢女并不是喪生在姑娘的手下,我怎么會怪你?”他清了清喉嚨。
“總之,求人不如求己,謝謝公子關心。”她轉頭又一副要走了的樣子。
“雇鏢師是要紿錢的嗎?”巧兒突然蹦出話來。
“自然!痹蒲隹此谎。
“多少錢?”巧兒熱切地問。
“不少錢!痹圃伜鋈晃⑿ζ饋。
不對,云仰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師兄,我說,你干脆送這位姑娘回家吧?”巧兒甜甜地捱過來!拔覀兛偛荒茏屗粋不會武功的姑娘家孤身上路。你好不容易救了她回來,難道要功虧一簣,讓她再被人砍死在半路上嗎?”
“師妹莫要胡說,世界上哪有這么多壞人?”他輕咳一聲。
“巧兒,我們手邊還有師父交代的事要辦……”云詠悠然開口。
“沒錯!”他松了口氣,感謝二師妹救援成功。
“所以,帖子我們負責拿,師兄盡管送柳姑娘回去,不用擔憂!痹掞L急轉直下。
云仰向來就覺得他這二師妹沒有那么簡單!
“云公子俠義過人,豈能以銅錢俗物來衡量他的一身武藝?柳沁雖是女流之輩,也萬萬不敢對公子如此輕慢!绷吣樕系拿婢咧鴮嵕,當她微笑時,連表情都會跟著一起改變。
巧兒急了起來:“可是……”
“倘若云公子愿意好人做到底,護送小女子一程,柳沁除了承擔途中所有花費,事后愿意送上五百兩銀子,讓云公子代為救貧濟苦、行俠仗義!
巧兒喜出望外:“我們就很貧!我們就很苦……”
啪!她的大嘴巴馬上被她師姊一把撝住。
“柳姑娘真是蕙質蘭心。”云詠微微一笑。
“五百兩很多嗎?”即使嘴巴被撝住,巧兒依然要奮勇地殺出話來。
“不多,就差不多夠咱們清虛派幾年的開銷!痹圃伆踩坏。
幾年?幾年?用“年”來算的?巧兒被撝住的嘴巴張不了,眼珠子已瞪得老大。
“烏庸、烏庸!”師兄、師兄!
云仰長袖一振,哪里能當那送貨走鏢的鏢師呢?正要開口拒絕,巧兒眼光一轉,對著桌上那些精致的茶點,露出好可憐好可憐好可憐的樣子一—家里沒錢了。
師妹餓肚子了。
難得能吃一頓好。
如果有錢就天天能吃很好很好了……
片刻前,兩位師妹心滿意足的神情回到他的心田。
五百兩雖不能用一輩子,卻能解得一時的燃眉之急。他身為清虛派首徒,師門有難,兩位師妹的期待,教他如何袖手旁觀?
云仰長嘆一聲。原來為五斗米折腰,就是這種感覺。
“承蒙柳姑娘不棄,就讓在下護送姑娘一程吧!”他無奈地拱手一揖。
“耶!成功了!有錢了!”巧兒高舉雙手歡呼。
柳泌非?犊靥嫠麄兘Y清了兩間房錢。
上路前,云仰一遍又一遍的叮嚀,在哪里打尖,在什么地方留記號,到了北山幫應該找誰,他何時去和她們會合等等。
要他放著這兩人自己上路,他實在是不放心!幸得云詠心細,不像巧兒那樣莽莽撞撞的。這一路去北山幫的路并不復雜,想來是不會出事。
對吧?
“師兄,你自己一路上小心,莫讓柳姑娘有什么閃失。”云詠細心囑咐。“不然錢就收不到了!
“是啊,師兄,快拿了銀子來贖我們!鼻蓛弘x情依依。
為什么他覺得這兩人關心錢比關心他們要分開的事多?
云仰站在街上,望著兩位師妹遠去的背影,一時間竟然有些心酸。
這不只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出門,也是他第一次讓她們自己上路啊!
“云公子,我們也上路了嗎?”他身后響起一個悠然的響音。
他慢慢回過頭。
一回頭又是那個剛正少俠的臉,和師妹面前的老母雞臉相距甚遠。柳泌不禁覺得好笑。
她戴回了她的紗笠,身上依然穿著云詠的淡藍夏衫。領口與面紗之間露出一小段白皙的頸頂。
巧兒說的沒錯,從身段看來,她確實是個美人胚子。云仰不由得好奇起那張人皮面具下是怎生相貌,不過這個念頭一閃而逝。
“姑娘家在何處?”
“我要往白省去。”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