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個月后,雙月之約到期日。
西北乾兌門外,一群想要拉攏紫將的官員早已列席等候衛齊嵐的歸來。
這樣的陣子已經延續了好幾日。如今衛齊嵐最有可能是未來掌握十五萬大軍的上將,地位較之從前更勝一籌,因此稍微看出朝廷權力風向變化的人紛紛前來探聽虛實。
百里外,從駐扎風川的大軍中探得的大略消息,使有心人得知,衛齊嵐即將在近日回京赴命。但究竟是哪一天回京,卻沒有人清楚。因此只好連續幾天,都守在城門附近,以便在第一時間,拉攏這位位高權重的將領加入自己的陣營。
西北的乾兌門是大城門,一般高官貴人都由那里出入。
東南的坤澤門是小城門,一般的平民百姓都往這兒走居多。城墻上,也只有寥寥幾名守城的衛士們在守衛著,看起來一片風平浪靜。
而今日此時,東南城門外,靜候了一名玄裳青年。
青年一身玄衣素服,不甚引人注目地站在城門附近。
來來往往的人有販夫、走卒,有商賈、有旅客,就是沒有英姿煥發的將軍,更沒有衣冠楚楚的達官貴人。
天剛亮,這名青年就一人步行來到此地了。也不出城,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無聲無息。因為也不礙著人家,因此也沒有人特別理會他。
附近的茶樓里,說書人正加油添醋地說著當年紫衣將軍成名的那一役,將一個本是平民的男人無限地夸張到近乎神人的形象。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人在閑聊著宮廷里傳出來的的淫亂逸史,一個叫作項少初的妖人正是故事中的主角。
殊不知,這名主角正靜立在城門一隅,笑看這熙攘人間。
項少初站在城門旁,一臉似笑非笑地聽著眾人如何描述他的淫逸罪行,仿佛每個人都親眼見到他本人如何淫亂宮廷云云,同時也不免為民間人對紫衣將軍近乎英雄神人般的崇拜感到憂心。
這個國家有空間可以容許百姓如此崇拜一個不是君主的人嗎?
他低垂下頭,蹙眉思索。
即使身為君王寵信的臣子,但項少初明白自己的權力都來自于君王。衛齊嵐可知道,再這樣下去他將會把自己推入怎樣的一個險境之中?屆時那就不是再行一次「杯酒釋兵權」,帶著幾千兵士自我放逐邊關就能避開的了。
若是以前那個養在深閨的小女子,也許不會懂得三年前那名權傾一時的大將軍為何要放棄一切,獨守邊關。但三年后的項少初,歷練過,深能體會他的用意。
也許,當個人人稱贊的英雄,并未如一般人想象般光鮮。就如同做個人人唾棄的小人,也未必如一般人想象的,可以過癮地盡情使壞一樣吧。
好人與壞人,或許只有一線之隔哩。
「呵……」想著想著,忍不住自己笑了起來。為當前這復雜詭譎的處境……
「有什么好笑的嗎?」一個已經開始覺得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耳畔,項少初有些訝異地抬起頭,看向那個在他私心里認為不可能會等得到的男人。
過去,他不曾真正等到他的歸來……盡管是衛齊嵐主動向他訂下這個雙月之約的?扇粢勒者^去的經驗來看,他其實不真的認為他會遵守約定,如期回京。
吞下笑意,項少初定睛看著眼前這名一身平民裝束的藍衣男子。少去足以辨識他英雄身分的御賜紫袍,粗布衣裳下,其實也不過是一個極為平凡的男人。他見過他身上的傷痕,證明了他也會流血受傷。
他們從來不曾如此平等。
東陵的男子,一出生就占有絕對的優勢,他們可以去打仗,也可以進入學堂讀書。而這些都是東陵女子被嚴格禁止的事。
「剛剛,不知道你在笑什么呢?」衛齊嵐被項少初那抹笑所迷惑,因此執意追問。
項少初看著這名當今東陵的第一武將,不由得心生許多感觸。沒有正面回答他的疑問,他猜測衛齊嵐已經早早到達此地,可能還觀察了他一陣子,因此才會看見他的笑。
不得不承認,這男人,是個絕佳的對手。如果他們出生在敵對的陣營中的話,能與這樣的對手交鋒,肯定會非常有意思。
思及此,項少初又揚唇笑了。笑得仿佛只有他自己知道天底下那無人知曉的秘密一股,十分地神秘。
衛齊嵐忍不住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眼前這玄裳青年,滿身是謎,他從來不曾為誰如此迷惑過,甚至迫切地想知道有關他的所有秘密,想要揭穿他不動如山的平靜假象。
而他,項少初,毫不畏懼地迎視他專注的目光。
「恰恰兩個月!鬼椛俪跬蝗恍φf!敢惶觳徊钅,衛將軍!
衛齊嵐仍然沒有移開視線,甚至更為專注地想要探究他眼神中所透露的含意。「聽大人的語氣,仿佛對我會準時赴約感到十分意外。難道項大人不認為衛某會守約?」
項少初輕描淡寫地說:「少初對將軍認識不深,談何意外?然而少初也曾經聽過這樣一個說法,邊關很多人傳說著,紫衣將軍是一頭狼,少初眼見為憑,十分欽敬,故此微笑!
衛齊嵐故意蹙起一對濃眉。通常,他的士兵在他擺出這表情時都會緊張地露出紕漏。但她不是他旗下的兵!改闶窃诟嬖V我,你認為我狡猾如狼?」
「正好相反,少初十分欽佩將軍的智謀無雙!
「這種恭維,不像是當今王上跟前紅人會說的話。你,真的是當今的禮部侍郎項少初嗎?」衛齊嵐故意靠近一步地問,想更加接近謎團的中心。
項侍郎彎起一弧微笑,語氣輕松地反問:「若我不是,那么我又會是誰呃?」
衛齊嵐打量著他,似想看穿他表面的偽裝。他不動聲色地順著他的話再拋出一問:「所以說,你真有可能不是項少初嘍?」
項少初愣了一下,但仍面不改色地換了個話題!笇④娺瘣坶_玩笑,我,不正是如假包換的我嗎?」他語帶雙關地說!覆贿^既然提到了王上,那么不知將軍這次回京是否已達成任務?」
衛齊嵐雙臂環在胸前,仔細觀察著項少初的身形與外貌。「不知項大人是指哪一樁任務?」表面上,王上派他暫時代理金虎軍的軍務;實際上卻是要敉平叛亂。看得清這一點的人,在朝中不知有多少人?
項少初忍不住贊賞地微笑起來。他看著衛齊嵐,突然明白了何以這個男人有辦法在許多年前以寡敵眾地擊敗北宸的大軍。
衛齊嵐有一項特質,那就是他非常地冷靜。如同此刻他看著他的眼神,也是克制而冷靜的。他像是一頭環伺在獵物身旁的狼,等待著可以見血封喉的機會,隨時出招。
可惜項少初并不打算成為他的獵物。不打啞謎,他開門見山地說:「既然將軍如此洞悉大局,那么我們何妨打開天窗說點亮話!
「正合我意!剐l齊嵐簡潔地表示。眼前光是推敲他的身分,就已經足以使人陷入五里霧中,能把事情攤開地談一談,正是他所需要的。
「少初斗膽猜測,將軍是獨身一人回來的吧?」他看著衛齊嵐,后者并不否認。于是他又繼續說:「想必金虎大軍的叛變已經順利平定了,既然如此,將軍又獨身回京,那么不出三天,金虎營中的副將軍金隸兒應該也會在容軍師的陪同下,帶著帥印進京,親自向王上宣誓忠誠吧?」
在項少初一句句準確無誤地說出自己的保命策略時,衛齊嵐不禁再次為眼前這人的機智所折服。不管他是誰,他都是一個眼睛雪亮的聰明人!刚娌粫缘锰斓紫逻有什么事情是大人猜不到的!
對此贊美,項少初只是微微一哂,知道衛齊嵐已間接地承認了他先前的臆測。為此,他也不由得松了口氣?磥磉@位將軍的人頭暫時是保住了。
說不準自己是否在擔心著這件事……好吧,他的確是掛念著這件事的。早在知曉王上派他去金虎軍營時,他就很難不掛念他的安危,畢竟他曾是……啊。
只身闖入一支即將叛亂的軍隊中,身為君王御史的他,極有可能在剛抵達的時候就慘遭毒手。更不用談能順利完成任務,回京赴命了。
衛齊嵐長年戍守邊關,對朝中的變局所知有限,稍一不慎就可能落入萬劫不復的境地。既欣賞他的機智,就很難看他泥足深陷。而如今看來,大將軍又安然脫身了……說實在話,他很是佩服他。
而且跟他斗智,也實在很有趣。倘若今天他們兩人原本毫無瓜葛的話,那么應該會變成朋友吧……可惜……可惜他是……啊。
項少初看著衛齊嵐的眼神忍不住透露出些許遺憾,想想,他又是笑、又是搖頭。這能算是命運弄人嗎?如果當年他不離開,能夠在三年后看見自己丈夫的這一面嗎?過去,他總是掛慮太多,以致于錯失了了解自己所適之人的機會。沖動下,一把火燒了他的家,也燒去所有的過去,下定決心重新找回自己,結果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如今,他是君王的寵臣,有著自己的目標,也因此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在項少初心中百感交集的時候,衛齊嵐擰著眉看著他,眼中神色也是復雜難解。他在想……這么聰穎的一個人……項少初,他……有可能會是他的妻子嗎?
其實他大清早就進城了,只是一直站在角落里,以便項少初出現時,能先觀察他。項少初不諳武藝,因此沒有察覺到他的存在。
而從一進城見到他起,他的記憶便漸漸地歸了位。
所以……很像,他很像他的妻子……但記憶中,妻子模糊的面貌卻使他不能立刻斷定他們是同一人。
但衛齊嵐老早注意到項少初肩膀的單薄,與他沒有喉結的頸項,這不是一個男子應有的特征。
事情擺在眼前啊,怎么他會如此地盲目?強迫自己不可莽撞地揭穿眼前這名……女扮男裝的女子的身分。內心在煎熬。
衛齊嵐幾乎是著了魔地看著這個儼然是個清秀干凈的男子樣態的女子……
他專注地比對著項少初與他記憶中妻子的相似點,越找,就看出越多相似之處,比方說,容貌方面……然而,在其他方面,項少初與他的妻之間仍有著明顯的不同,正是因為這份不同,所以他才沒有在一開始就認出……是她。
眼前這名喬裝后的女子,她現在的表情與過去的她完全不一樣。
這不是一個東陵傳統教養下的女子所能擁有的容顏,而是一個有為的青年亟欲施展抱負的堅毅面容。所以他認不出她。甚至懷疑自己應該認出她。
返回鳳天的路上,他不斷在想:若他確實是他的妻,那么三年前,她為何要以一把火燒去他們的聯系?娘親謝世后,她是他僅存的家人,即使只是名義上的——他們沒有圓房——一開始是因為她太小,后來則是因為他沒有回家。當時的他,心中想的不是傳宗接代這些事,更不用說當時他視她為妹,而非妻。
但無論如何,她仍是他的家人。是否她真對他如此失望,以至于當她覺得委屈的時候,沒有先想辦法讓他把話聽進耳朵里,而是選擇轉身離開?
另外他也想知道,在她用一把火燒去自己的身分背景后,她是用了什么方式,或者付出了多少代價,才換得今日的地位?
眼前這個她,那雙深沉而平靜的黑色眼眸中,有著一股令人忍不住為之尊敬的堅毅。他不禁發自內心地想要去敬重她。
他想知道,她究竟打算用這新的身分在東陵的朝廷中做些什么?
她會希望自己被認出來嗎?
在眾人眼中,她是個禍國殃民的奸臣。而他這個人人口中的英雄將軍卻猜不透她真正的心思。
就算再遲鈍的人,也察覺得出衛齊嵐的異狀。項少初醒神過來。「將軍,你為何這樣看著我?」今天的衛齊嵐看他的表情與之前似乎有些不同,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一般。
衛齊嵐回神過來!覆唬瑳]什么。我只是……」
「只是怎樣?」
猶豫地,他說:「……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哦,什么人?」項少初好奇地挑起眉頭。
衛齊嵐一時語塞,竟無法決定該怎生處理這件事。光是考慮要不要認他、認出自己的妻子,就比在戰場上征戰還要棘手。
而項少初,他回視的雙目炯炯有神,眼波流轉如星。這人身上有著一份連男子也難以匹敵的執著與勇氣。
當下,衛齊嵐了解到,這個人已經不可能是他的妻了。他不能認。
在項少初質疑的目光下,衛齊嵐搖搖頭道;「沒什么,可能是我記錯了!
「哦?傳言下都說將軍記憶極佳,過目不忘?」項少初正眼凝視著她的丈夫。這么猶豫不決,不像是他的脾性。他猜想衛齊嵐或許已經認出他的身分。
看著項少初直視不諱的眼神,衛齊嵐不禁想起他的妻子從來沒敢正眼瞧過他。過去,每每他返家時,她總是遠遠地躲著他,仿佛剛自戰場殺人后返家的他是可怕的魔鬼一般。她從不曾主動接近他。
而眼前這玄裳青年,他的目光中沒有絲毫的畏懼。
他們真的會是同一個人馮?
衛齊嵐掙扎地看著眼前這名據說是君王枕邊人的青年,知道自己終究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終歸必須確認,而這過程,絕對不會太愉快。
「不知大人今年貴庚?」他勉強問道。
「二十有三!鬼椛俪跽\實地說,不覺得有必要隱瞞自己的年歲。
「那我虛長你四歲!顾龤q時,娶她為妻。當時她九歲。
「少初知道,將軍今年二十有七!购茈y忘記他的年歲。畢竟她過去的生命理,有泰半歲月都在等待這個男人回眸看她一眼。
「那大人可知道,我在十三歲那年娶了一房妻室?」衛齊嵐忍不住再次試探。
項少初噙起唇角。「這就是將軍回絕了先王許婚的原因嗎?很少聽人提起過這件事,我想朝廷中知道將軍已娶妻的人恐怕不多吧!怪两,她仍然不知道,究竟在當年的衛齊嵐心中,「他的妻子」這角色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項大人!顾哪挲g跟他的妻子完全符合。
「衛將軍!顾p聲地回應,不想引起旁人的側目。兩個男人大清早站在城門邊交談已經夠詭異的了。他不是沒聽過有關東陵男風的傳言。
「你說你祖籍晉陽,可否請教你一件事!
「將軍但問無妨!鬼椛俪跄曋l齊嵐的表情,將他臉上的每一分掙扎都看進眼底。
衛齊嵐定定地看了項少初好半晌,才謹慎地問:「你可曾聽說過……秦瀟君這個名字?」
當那久違的名自他口中說出時,項少初并沒有太訝異。衛齊嵐畢竟不是傻子,遲早他會想起來的。畢竟,一來,他沒有易容;二來,他也不想否認。唯一讓他比較訝異的是,他沒想到他還會記得那個名字,過去在他們幾次短暫的接觸中,他從來沒有喊過她的名。
說來諷刺,這還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
「我聽過!箮缀鯖]有絲毫猶豫的,項少初淡淡說出。
是她,不會有錯了。衛齊嵐得雙手握拳,握得死緊,才不會失控地扳住她的肩膀,問她為什么要燒掉他們的老家,化名逃走。她可知道,依照東陵的律法,只要他指認她是他的妻子,那么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將不再算數。
項少初這個人也將消失,她會再一次被困在他的身邊。
「那妳——」
在他開口之前,項少初打斷他的話。「將軍想一直站在這里嗎?你應該也知道的,東陵男風日盛,我們若一直站在這里講話,遲早會有人看見,并且認出來。你希望你的名字跟我這個奸臣以不恰當的方式并排在一起嗎?」
衛齊嵐這才留意到,已經有些路人注意起他們了!肝覀兙退奶幾咦!顾笫忠怀觯狡鹚氖志妥。老天,帶兵打仗都沒有這么令他心緒翻騰。
項少初微微一笑,有點訝異他竟然捉住他的手,仿佛她是需要人帶路的三歲孩童!改呛冒,今天我本來打算去一個地方,離這里不遠,將軍一道來吧!拐f著,反過來帶著他走向自己系馬的地方。
看著項少初毫不遲疑的背影,當下,衛齊嵐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這輩子,他都將終身跟隨著這樣堅毅而穩定的腳步,但是他再也追不上她。
她不在乎他已經認出她了嗎?聰明如她,他想她應該已經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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