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將軍府,經過簡單的梳洗后,容四郎立刻找了間幽靜的廂房補眠去了,一點兒都不打算理會聚在廳堂里的那些人,任憑這宅邸的主子去進退應對,沒有半點分憂的心思。
正當容四郎好眠的時候,三夜未曾合眼的衛齊嵐在眾多朝中官員「洗塵」、「接風」的敬酒中,無法拒絕地被灌了個酩酊大醉。
只見他斜坐在主位上,高大的身軀幾乎挺不直,向來有神的雙眼此刻正醺醺然地瞅著面目模糊的官員們,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抱怨近年來朝中出現的「大患」——
「……紫將軍,你在同關多年,有所不知,這項少初非但淫亂宮廷,還仗著王上寵信,在朝中翻云覆雨,簡直就是一枚長在東陵國土上的大毒瘤啊……」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眾人的附和。
「不說別的,光說日前將軍下獄這件事,十之八九是那項少初在王上耳邊讒言云云,王上一時糊涂,才會冤枉了將軍,所幸將軍蒙天庇佑……」
此言再度引起眾官員義憤填膺地討論。
衛齊嵐歪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捉著酒杯,一只手撫著一匹官員們送來的上好賀綢。
此時一位官任鳳圖閣大學士的老臣憂國憂民道:
「今日他項少初膽敢誣陷紫將軍這等忠良,來日你我恐怕都要被扭送大旦寺問斬,狼子野心、狼子野心啊……」
一位尚未通過吏部試分發官職的候補官員正氣凜然地下了個結論:
「總而言之,只要項少初一日身在朝廷,我東陵就一日不能安定。這是個不得不除去的大患!」
此話一出,立即引來酒酣耳熱的眾人一陣鼓掌叫好。候補官員也頗為自己的膽識自得。
所以,這項少初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上自正一品的高官、貴臣,下至連正式宮職都尚未分放的新進官吏,全都得罪光了。衛齊嵐逐一細算這屋子里的大小官吏,最后決定再加上他自己。
畢竟,這些大官小官不都聲稱項少初誣陷他下獄?看來他也是其中一名受害者呀。
手中酒杯重重地摔擲在地,鏗鏘的聲響引來眾人的注目。
只見這名眼中已有些醉意的將軍突然虎虎生風地站了起來,大聲呼喝一名童仆為他提來御賜寶劍。
那名小童仆從沒拿過寶劍,一不小心竟將劍刀給脫出了手,只來得及緊緊抱住劍鞘。銀光閃閃的劍刃直直飛向身穿一身紫色御賜新服的將軍,眾官員們紛紛驚呼當心之際,將軍已旋臂握住劍柄。
他健臂一抖,銀蟠劍的寒芒就射進每個人的眼中。
接著便聽見這醉將軍忽然朗聲大笑道:「好個佞臣賊子,今日就讓我衛齊嵐去斬了這名東陵大患。」說笑間,便提著劍奔出了堂府。
眾人才剛追出廳堂,只見將軍提氣一躍,便輕輕躍上屋頂。
紫色身影直奔禮部侍郎府邸。
容四郎才剛剛睡醒,正尋著食物的香氣來到了宴客的廳堂,一邊捉起桌上酒肉,一邊喃道:「太沖動!太沖動嘍!」
在座竟無一人在回神后想到要去阻止這一樁即將發生的弒官慘劇。
甚至暗想:如果項少初就這么死在衛齊嵐的劍下……或許……也不錯。
。
御賜禮部侍郎府邸花園中。
劍尖直指男子眉心,一身酒氣的衛齊嵐問:「你是項少初?」
早春時節,杏花初放,身上仍披著保暖狐裘,漆發墨眼,坐在杏樹下的玄裳男子,手上捧著一杯剛剛才斟的溫熱香茶。
賞春興致正濃的項少初,對那致命的劍尖視若無睹,只輕抬眼眸,端詳著紫衫男子的面容,也許是看他臉上風霜,也許看他勃發英姿。
到最后,也不知他到底是看到了什么,總之,他笑了。
他一笑,一雙如墨的眼便像一池暈了墨的湖水。微風吹來,拂起一片白色花瓣,輕輕沾在他墨黑的發上。黑與白形成強烈的對比。
衛齊嵐忍不住問:「你笑什么呢?」
那微笑的唇回答:「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英雄的模樣,怎么能夠不笑?」
這回答太過于不著邊際,讓衛齊嵐有些不解。
「我的茶要冷了!鼓凶拥穆曇羟辶粮蓛。
衛齊嵐低頭一看,茶煙已經快要消散無蹤!负孟愕牟。」有一種令人熟悉的氣味。
「這是晉陽的鄉茶!
劍尖終于移開時,順道挑飛了男子發上的花瓣。
「我以前常喝!鼓窍阄犊偭钚l齊嵐魂縈夢牽。
「現在還喝嗎?」男子重倒了一杯茶,遞給他。茶煙裊裊。
「有三年多沒再喝過!菇舆^那只白玉瓷杯,杯里淡雅的香氣讓他心弦微微撼動。
晉陽鄉茶,大多是各家自制自焙,在外頭是買不到的。早些年他還沒成為將軍時,家里送來的包裹中經常放著一磚茶,他始終不確定是娘還是哪個家人焙的。而自從「她」死后……
「你的茶要冷了。」玄裳男子再次提醒。「冷茶苦澀,別糟蹋了!
衛齊嵐默默將茶飲盡!改阋彩菚x陽人?」
各自再替兩人新斟一杯茶水,動作不曾遲疑!肝矣幸幻彐,世居晉陽!
當衛齊嵐喝下第二杯時,他才問:「如何?這茶比起你家中焙的,味道如何?」
回味著唇齒間的甘甜,衛齊嵐只感到無比的熟悉。這茶、這男子,都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
他定定看著眼前這名男子,眼中完全沒有醉意!改愕降资钦l?」
「我也經常問自己這個問題。」目光從他的臉轉向他的劍。「啊,這就是那把名聞天下的銀蟠劍?能否借我瞧瞧?」
男子突兀的要求與眼中的渴望,讓衛齊嵐不由自主地將手中寶劍交給他。
只見他慎重地賞玩著寶劍,頻頻對著閃動著銀光的劍刀發出贊嘆的聲音。
難以置信,這個人會是……
「你是項少初!顾隙ǖ卣f出。
盡管心中明明白白,但就是有點難以相信,眼前這個質如清水的男子就是百宮口中的東陵罪人。而且,他竟然如此令人眼熟。他到底在哪里見過他?
將寶劍交還給衛齊嵐。「紫將軍,」項少初微笑道:「我不能說初次見面,只能說『幸會』!
「你陷害我下獄?」他口氣轉為險峻地問。
「可以這么說!顾Z氣輕快地回答。
「你在朝廷里沒什么人緣。」竟還敢承認?他劍眉一挑。
「我得到王上的寵愛,自然沒有人緣!拐f得理所當然。
衛齊嵐看著這名應對沉著的男子,沉聲道:「我剛剛原本要殺了你!
「殺死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那不是蓋世英雄的作風!沟托χ,突然頓了頓,項少初笑看著他道:「更何況,你醉了!
衛齊嵐眼中泛著幾乎難以察覺的笑意!肝易砹藛幔俊闺y道這項少初連他佯裝酒醉,在眾人面前留下一個莽夫醉漢印象的用意都看得穿?
「你又醉又累,剛好我府中有許多空房,將軍大人,你要不要借?」
早在飛奔前來侍郎府中的同時,衛齊嵐便已瀏覽過這宅邸大觀。
「這侍郎府,似乎寬敞得不合正式規制!挂话愎僬遣荒苌w得像一座小型王宮的。這樣會不會太招搖了點?
「這是王上御賜的。」項少初大方承認,同時舉步走向屋舍。「隨我來吧,客房已經為將軍備好了!
衛齊嵐跟隨在項少初身后,先前他坐在樹下,沒看仔細,現在他走在他前頭,他才發現這名官拜禮部侍郎的年輕男子身形并不非常強壯,他的身高甚至只比一般女子稍微高挑而已。
看他身上披著的保暖狐裘,恐怕這名權臣并非北境之人。若非他身上透著一股連男子都少見的英氣,或許會輕易地被當成一名女子吧?那些官員說,除了在朝中弄權外,他也淫亂內廷,難道說傳聞是真的……
「在想什么?」項少初突然轉過身來,與他四目交對。
衛齊嵐細瞧他的眉眼,而后緩緩地說;「答案!
「那得勞煩將軍自己去找了!鬼椛俪醭练笑說:「少初這里只提供住宿!
要他為他解謎?那多無趣!衛齊嵐若只有這番本事,也太枉費他一番算計。
衛齊嵐聞言后,隨即朗朗笑開!赶氡啬阋膊粫嬖V我,十丈外的那名衛士到底會不會一箭射穿我的心肺嘍?」
衛士?項少初瞇起雙眼。不該意外的,景禾向來是他的影子,護衛他的安全。衛齊嵐到底是威震四方的武將,武藝高強,會察覺到景禾的存在也不該令人意外。
只是……仍是覺得有些懊惱。可在衛齊嵐專注的目光下,他忽而感到一陣興奮。未來有他在朝,事情會變得很有趣吧。
在對手的審視下,項少初終于真正看清自己所選的路。為此,他回以一笑。
「會,他會射穿你的心!顾f,「如果我死在你的劍下,他會這么做的——不過既然我還好好的站在這里,那么將軍大可放寬心。」
沒料到這樣的回答,衛齊嵐再次感到訝異。
他說,如果他死在他的劍下……意思是他若不是早料到事情的發展,就是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是嗎?項少初會是這樣一名不畏死的人嗎?
衛齊嵐第一次遇到像他這樣的人。而他的直覺告訴他,眼前這名年輕男子不會令他失望。不再憑空臆測,決定自己一步步去找出答案。
他的心中有太多的謎團,而他相信,眼前這名謎樣的男子便是他問題的答案。
目前他只能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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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很難相信他就在這里,在他的屋檐下,而不是在一個遙遠到曾經讓他無法想象的地方。他終究是回來了。然而這還是第一次,他真真切切有了一種他終于回來的感覺。
項少初習慣為自己煮茶,也習慣打理自身的一切雜務。身居高位后,也維持這樣的習慣,很少讓身邊的仆人代勞。
能近得了他身邊的人是少之又少。秧兒和景禾這對兄妹可以說是這宅子里最得他信任的人,但仍無法進入他內心最深處那為自己保留下來的一塊天地,并且只允許自己在無法成眠的深夜里短暫地流連。
那是個不容見光的世界。有時候,連他自己都有點想拋棄那寂靜無人的荒田,假裝自己從不曾有過去。畢竟,若真能如此,事情會簡單許多。甚至也就不會因為某人在這里,而讓自己無法成眠了。
嘆了口氣,他起身喚道:「景禾,出來吧!
不須臾,一個俐落的黑影已經憑空出現在他面前。
「大人!购谟案┦坠Ь吹貑镜。
項少初靜靜地看著面前這名少年模樣的貼身護衛。「你忘了我早先說過的話了嗎?」
「……」黑影默然無語。
項少初又道:「我知道你想保護我,可是我要你記住,萬一真有事發生,一定要帶著秧兒先走!
「大人……」黑影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看起來像小豹的眼睛。
「凡事要懂得衡量局勢!鬼椛俪醪焕頃q解的目光,繼續說:「你不是衛齊嵐的對手,假使今天他真要傷我,你也不能出手阻止他!
「大人!」
項少初不讓他說話,又道:「更何況我早已說過,將軍不會傷我,而我也不要你傷了他,懂嗎?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是不能動的,衛齊嵐就是我名單上的頭一個,我要他毫發無傷……不要問我為什么,我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
「大人……」
「景禾,你跟了我多久了?」
「三年了,大人!
「三年了呀!鬼椛俪醯吐曕溃骸笗r間過得還滿快的呢,總覺得好像才一眨眼……」干笑了兩聲,他又回神過來,笑道:「沒事了,下次謹慎一點就是。去休息吧,今晚不會有事的,不用替我守夜!顾皇遣磺宄@對忠心耿耿的兄妹總在他入睡后幾乎不合眼地輪流守護他的安全。
「大人也請好好休息!咕昂檀饝寺暎乱凰查g便消失得不見人影,就像一抹來去無蹤的影子。
除了秧兒之外,從來沒有人知道他身邊有這么一抹忠心耿耿的影子。不料衛齊嵐一眼就發現了影子的存在。
看來衛齊嵐終究是有那么一些不平凡的地方,使人摸不清、也看不穿。
原先對他還有幾成把握的,現在可能得再重新估算估算。
懷著這樣的心思,項少初終于緩緩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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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較于另一人的輾轉反側,身在侍郎府的衛齊嵐則睡了長久以來最好的一覺。連日來的奔波與幾年累積下來的疲憊,似乎都在這長長的一眠中得到了休息。
連睡了一天一夜之后,他神清氣爽地醒過來,簡單打點過后,提了劍便到后院舞了一回。
練過劍后,正待去拜訪主人,然而項少初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一旁,身上一貫是黑色的綢衣與毛氅。
已經是三月天了,即使是位于東陵北境的鳳天都已進入春季,積雪早已融了,氣溫不再嚴寒。怎么他身體如此虛弱,竟還需要披著溫暖的大氅?
仔細一看,項少初的身骨果然有些單薄。
也許還太過單薄了點,他的面頰甚至因為略帶寒意的早風而微微泛紅,嘴唇則略顯蒼白的粉色。
「將軍起得真早!鬼椛俪醭吡诉^來。
拭了拭汗,衛齊嵐說:「我睡了一天一夜,不早了!
「將軍連日奔波才休息一天一夜,我正猶豫著是不是要請人叫醒你呢,沒想到你已經起身了,看來還練了一回劍!
衛齊嵐的衣衫不知何時半敞開來,隱約露出結實的上身。發覺項少初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低頭一看,發現衣衫敞開,便順手理了理衣襟。
「你身上有很多傷。」只是一瞥,他便看見了衛齊嵐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
「都是舊傷了!刮鋵⑸砩,要不負傷,除非邊境無戰事。
只見項少初仍盯著他的上身看,讓衛齊嵐忍不住以為他的衣服又松開。因為他看起來似乎很想伸手碰。
沒料到項少初會問:「痛嗎?」
錯愕的衛齊嵐半晌才反應過來!府斎粫!
項少初沒料到自己會問,更沒料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他忽而笑問:「英雄也會喊痛?」
這是第幾回了?衛齊嵐覺得好像常聽見項少初喊他「英雄」。雖然平時也常有人這樣喊他,可他都不以為意。只是項少初似乎比一般人更常這么稱呼他。這使他突然想起日前在西北城門時,他曾經說的話,當時他說……
衛齊嵐反轉手腕,收劍入鞘,笑了笑,說:「英雄也是人啊!
聞言,項少初忽而笑了起來,朝他深深一揖道:「既然將軍已經起身了,那么請先梳洗更衣,準備入宮面見王上吧!
「項大人也一道嗎?」直接入宮面圣,還是跟項少初一道,或許會相當引人側目?
似乎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項少初目光挑釁地看著他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容軍師已經來了,正在堂前等著接將軍回府呢!
聽見這消息,衛齊嵐臉上并不見意外,只是點頭道:「那么,你我稍后見了?」
「是的,稍后見!鬼椛俪踺p聲回應。
與他的會面,已經不再是不可預期的了。
三年多來,他再次深切領悟到「今非昔比」這句話的含意。
原來,項少初不知何時開始,也已經不再是多年前的那個項少初了。
滄海桑田,恐怕也不如人事全非來得更加變幻莫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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