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田瀚突然激動起來,「這全都是小人的詭計,有那樣一個奸臣在我主上身邊,實在、實在……」話未說完,只見田瀚猛然搖頭道;「總之,請將軍保重。」說完,便匆匆走了。
留下容四郎與衛齊嵐連坐在牢里,思量著他剛剛說的話。
思考之際,不忘填飽肚子的容四郎,終于在啃完雞腿后,開口道;「田瀚那些話的意思是,我們就快要被處斬了?」雖然不是今天,但離死期也不遠了,是嗎?
「不,我不這么認為。」衛齊嵐搖搖頭,總覺得事情似乎沒有這么簡單。
「所以我們還有活命的希望嘍?」容四郎期待地道。
「恐怕我也不敢這么說真。」
容四郎放下酒壺。「那請問我們到底是會死還是會活?」
在這名思慮比一般人都來得千回百轉、撲朔迷離的將軍面前,容四郎已經學會凡事下定論前,最好先探探他的想法。
衛齊嵐擰眉,他的思慮雖然縝密,卻不像容四郎滿腦子機靈詭計,因此他想了一會兒才說:「不管是死是活,我猜我們很快就會見上那名田瀚口中的『奸臣』一面。J
「我們見過他。」容四郎當時曾偷偷抬起頭過,而且看得非常的清楚。
「只不知,他是誰。」衛齊嵐雖然沒看到那名「奸臣」的相貌,卻聽到了他所說的話。他的耳力極佳,知道他之所以會入獄,多半與三天前王上身邊那名玄裳男子有關。
「嗯……」容四郎仔細地回想著那名玄裳男子的容貌。當天他與東陵王狀似親昵,只怕君臣間的關系并不單純。突然想起一事,他轉頭問:「齊嵐,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曾聽說沒有?」
「什么事?」
容四郎轉述他從民間老百姓口中聽來的話!嘎犝f近年來,東陵國內的男風似乎越來越風行了。」
衛齊嵐點頭。「我聽說過!惯@事他也略有耳聞。戍守同關時,由于經常與同關的百姓一同屯墾,所以聽到了不少民間的傳言。
據說東陵男風日盛,主要是因為東陵國人素來重男輕女,讓許多夫妻生子紛紛求男不求女,以致于女嬰的人口越來越少。
再加上東陵律法規定,女子不能讀書工作,只能在父家、夫家,以及子家中活動,導致許多出門在外的男子或者因為寂寞,或者因為某種需求,讓本來只存在于少數高官貴族中的男風日漸風行起來,甚至在民間也時有所聞。
容四郎突然噴酒笑出!刚f到這點,我說件事,你可別生氣!
衛齊嵐很想拒絕聽,但容四郎素來是有話要說,就一定會說的,不管他是不是想聽。拒絕也沒用,只好洗耳恭聽。
不料容四郎卻口吻曖昧地瞅著他。「在同關時,有兵士們傳言,你與我……」
衛齊嵐頭皮發麻,已經領悟到容四郎要說什么了,趕緊打斷他的話,「你放心,我對男人沒興趣!
容四郎作態驚訝狀,「呃……兵士們是說,你我兩人情深似手足。別想歪了,治軍嚴明的紫衣將軍麾下,怎么可能有人膽敢冒大不諱,拿流言來冒犯將軍呢?」越說,他笑得越賊。
衛齊嵐頓時不知道該怎么反駁容四郎。這一局,他甘拜下風。
好不容易扳回一城,容四郎開心地道:「雖然如此,不過恐怕王宮中的男風比你我所能想象的還要風行!拐Z氣突然一轉,有點嘲諷的道:「東陵乃泱泱大國,倘若毀在愛好男色的君王手上,不知道史書上又要如何記載才好?」
衛齊嵐定神想了想,才緩緩道:「希望不會有那么一天!
容四郎眼睛一亮,正欲再追問,但見衛齊嵐已經又回到閉目養神的狀態,八成是問不出話來了,只得作罷。
轉頭盯著困住他們的天牢鐵柵,容四郎自言自語道:「此時此刻,倘若你那把削鐵如泥的銀蟠寶劍在手,要闖出這座天牢又有何難……不過那樣一來,我們會更快被送上斷頭臺吧……」
。
就在名聞天下的紫衣將軍被打入天牢的當日——
金闕宮外,以吏部尚書為首帶領的一群文官,差點沒闖進王上寢宮中,請求釋放紫衣將軍。
由于當日東陵王取消朝議,因此官員們先是聚集在吏部尚書門下尋求對策,后來才移師到宮中來,深怕身陷囹圄的那位將軍被奸臣給殺了。
那將是東陵之難。
只不過,官員們在王宮外的偏廳等候良久,卻等來禮部侍郎在一群王宮侍衛的圍繞下,出來回話:「王上身體不適,太醫說王上需要靜養數日,不宜打擾,還請諸位大人見諒!
身兼右正言之職的翰林學士穆英殊向來直言不諱,搶在眾官前開口;「難道王上想做個昏君,戕害忠良正是我東陵國亡國之始!」
此言一出,原本想要進言的官員們紛紛吞下了喉嚨里的話。
雖說,每個人心里都有著同樣的想法,但對著當朝王上,哪能這樣「直言」!
項少初溫文儒雅的神色微變,聲音不輕不重地打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中。
「穆大人,你身為朝廷諫官,雖然有言論的免罪權利,不過你應該最清楚,提供諫言是一回事,出言侮辱我東陵國君又是另一回事。依照東陵律法,侮辱君主的刑罰是割去舌頭。何況在座有誰敢以身家性命擔保,天牢中的罪臣衛齊嵐沒有犯下任何罪刑?只要在座有人敢以身家性命擔保,我項少初會立刻請求王上釋放將軍!
頓了一頓,他利眼掃視過在場眾人,口氣嚴厲地道:「不過,倘若衛齊嵐確實有罪,擔保之人……」
無須將話說完,所有人都已經明白,倘若衛齊嵐有罪,那么替他擔保的人一家老小都要跟著下黃泉。
偏偏穆英殊早看項少初不順眼,沖向前道:「我就偏偏要替衛將軍擔——」
離他最近的左正言兼翰林學士李善緣在吏部尚書的暗示下,連忙拉住穆英殊,同時搗住他的大嘴!疙棿笕苏堃娬,穆大人絕無侮辱王上的意思。還請大人代我二人向王上表達關懷之意,望王上早日康復,以共議朝政。天佑吾王!
說完,便拉著心不甘、情不愿的穆英殊離開了王宮側廳。
穆英殊與李善緣啊,項少初在心里記下此二人一筆,接著轉向其余的官員們道:「各位大人還有什么要事需要傳達給王上知道的嗎?」
原本意見很多的官員這時紛紛噤聲不語。
一直沒有開口,坐在首座的吏部尚書這才站起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項少初!咐戏蛏杏幸皇滦枰獋鬟_給王上知曉!
「首輔大人請說!鬼椛俪跄坎晦D睛地回視這位朝中最有影響力的首輔大臣。
吏部尚書撫著長髯,定定地注視著項少初,許久,才道:
「請王上莫忘,當年老夫在宮中擔任太子少傅時,曾對太子說過的話!
項少初點點頭!干俪醵〞鸀閭鬟_給王上知曉。」
吏部尚書得到承諾,便不再多言,轉身走出偏廳。
官員們群龍無首,也只得一一離開。
這是衛齊嵐下獄的第一日。
*
之后,項少初回到宮中,轉達吏部尚書的話給東陵王聽。
但見東陵王拍膝笑道:「這老頭——」
「王上,這人可是當今東陵首輔,不可無禮!鬼椛俪跆嵝训。
東陵王下減笑意地道:「可是他確實也是個老頭子嘛!
這玩心太重的少年竟就是他侍奉的君王!項少初心里直搖頭!覆恢朗纵o大人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只見少王笑道:「想當年,他是少傅、我是太子的時候,我真怕死他了!
說著說著,東陵王似乎陷入了過去回憶……
當時被前王欽定為太子老師的尚書大人總是一臉嚴肅地在太子耳邊提醒:
「殿下應該要以國家為重!
「殿下請不要忘記您的職責。」
「殿下是太子,一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東陵的王,東陵全國百姓的命運全掌握在王的手中。王的天命,就是要守護迄東陵,讓每個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只是從來就沒人問過他想不想當王。
也沒有人問過他,他這個太子有沒有自己想做的事。
回神過來,他看著項少初關切的臉龐,笑問:「少初,你有沒有自己想做的事?」
項少初愣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府斎挥!顾谧霭!
*
紫衣將軍被打人天牢的第二日——
「咦,王叔,你來啦!」正在王宮中與侍郎下棋的東陵王突然抬起頭來。
項少初連忙起身,對著來人躬身一揖。
「王爺!
臨王穿戴著簡單卻昂貴的王族服飾,身上只在腰間系了一條玉帶作為裝飾,盡管裝束簡單,這男子仍然儀態高雅、玉樹臨風。
「項大人,你也在!瓜蝽椛俪觞c點頭后,臨王轉看向君王寢宮中最年輕的少年,眼中有著令人費解的笑意。
「少初正在陪我下象棋呢!箹|陵少王指著身前的棋局道:「王叔你來替我看看,我這手棋下的好不好?」
這棋子是海上商人從東方一個叫作中國的遙遠國家引進東陵的,棋局百變萬化,初學者極不容易看出對手的破綻。朝中對此可說蔚為風尚,但懂得下象棋的能手卻不多,項少初是他僅見過的高手中的高手。
臨王果真走到東陵王身邊,仔細地瞧了瞧棋局,而后搖頭道:「不好、不好,你這手棋下到死胡同里了!
「真的嗎?」東陵少王訝異地道:「我還以為我這一手布局極佳呢!
臨王笑道:「將軍死了,棋局還玩得下去嗎?」
項少初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不禁問道:「聽來,王爺似乎也深諳棋路,不知道若是由王爺來下這手棋,會有什么反敗為勝的好棋路?」
東陵王立刻撒嬌道!甘前,王叔,你快幫我。」
在場三人,完全沒有「起手無回大丈夫」、「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認知。
畢竟,象棋本來就不是東陵所有,而是從國外輸入的。
而將象棋帶進東陵的人,并沒有特別提醒「起手無回」、「觀棋不語」的基本規矩;蛟S那人以為這是不用說也應該知道的前提吧?
「不急,讓我再看仔細一點!古R王對象棋也頗為著迷,私底下研究過許多棋譜。觀察了棋局半晌后,終于笑道:「有了。」
項少初靜待臨王的棋路!刚埻鯛斮n教!
只見臨王竟然伸手將「將軍」一棋拿出棋盤,收進懷中,笑看著項少初道:「項大人,你看我這手棋下得如何?」
項少初楞了一楞,搖頭失笑道:「王爺拿走了將軍,少初是進也不得、退也不得,看來只能甘拜下風了!
在一旁觀戰的東陵王忽然道:「這樣可不行啊,王叔,快把將軍放回來,棋局終究還是要繼續的啊!
只見臨王笑笑地看著身高矮他一截的東陵少王。
「這話就不對了,王上的天牢里不是還囚著一個將軍嗎?這棋局又哪里需要我懷中這只玉棋才能繼續?」
此言一出,在場三人皆微笑不語。
敞開的窗口吹進了暖和的春風。
御花園里,百花開了。
*
紫衣將軍被打入天牢的第四天——
數名掌刑的大理寺官員群帶著諭令急忙進入了天牢中,并在天牢守衛的帶領下找到了已經被關了整整三天三夜的待罪將軍及其軍師。
當時容四郎正在打盹,只有衛齊嵐一直保持著清醒,正跪地接旨,清楚地聽著一名為首的官員宣讀王上的詔令——
經查證紫衣將車衛齊嵐與金虎上將軍之死無涉,即日赦免,賜新服,準假三日后,入宮聽詔。
容四郎意識不清地睜開眼睛!干?我們要被處斬了?」不然怎么來了這么多人?
官員們身負重任,激動地命人打開牢房,大聲地道:
「將軍您無罪赦免了!闺S即命令身邊的守衛道:「還不快把將軍從牢里請出來。」
不用人請,衛齊嵐已經拉著容四郎走出了牢房,接過官員手中的詔令,重新讀了一遍。那秀逸的字跡實在令他感到眼熟,似乎曾在何處見過。
容四郎還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被放了,還賜服呢!他傾身過來,瞧了那王詔一眼,接著瞇起眼道:「這字跡真眼熟,跟一個月前,你在同關接到的那一張一模一樣!瓜氡厥浅鲎酝蝗酥帧
而王宮中,代王上擬詔者,十之八九是擔任禮部侍郎之職的人。
這個人,通常非王上親信莫屬。
衛齊嵐默然不語。是嗎?是因為一個月前也見過這字跡,才覺得眼熟的嗎?還是他以前也曾在什么地方見過?
百般疑惑之際,大理寺的官員們已經簇擁著關在牢里三天的兩人往外走。
一出牢門,已經數天不見天日的兩人紛紛瞇起眼睛,適應著太過明亮的光線。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衛齊嵐聽到容四郎詢問官員。
「未時剛過!
容四郎算了一算,突然低聲道:「哇,時間掐得真準,整整關了我們三天又三夜!咕挂粫r不差。難道說,王上原本就打算關他們三天嗎?
衛齊嵐也覺得事有蹊蹺。
「將軍,馬車已備妥,請回府休息!挂幻」賳T道。
正欲坐進馬車的衛齊嵐突然問:「回什么府?」
官員答說:「將軍府啊!
將軍府啊……那先王御賜的宅邸,衛齊嵐從來沒有真正入住其中。他心中唯一的家只有晉陽的老家……可那間老屋也早已付之一炬了……
站在馬車前,衛齊嵐突然發現了自己在這天地之中,竟然已是孑然一身了。在這世上,他已經沒有任何親人,過去投效軍旅時的寄托,如今早已不存在了。那么,他究竟是為誰而穿上這一身沉重的戰甲呢?
沒看出衛齊嵐心中的想法,小官員兀自笑道:「將軍府一直都為將軍備著,現下,百官們應該都聚集到府上,準備為將軍接風洗塵了吧!
衛齊嵐不作聲,與容四郎一同坐進了馬車里。
待馬車前行后,他才道出疑問,「容四郎,你說,王上關我們這三天,有什么用意?」
容四郎早已累到沒心思去計較那些王宮中人的想法!腹芩笸跏裁从靡猓茸屛宜D飽覺、洗個熱澡是先。」牢里吃喝拉撒一處,難過死人了。
衛齊嵐搖搖頭,喃喃道:「一點都不像是個智賽諸葛的軍師……」
他懷疑回到將軍府后,他們能得到充分的休息。那小官員剛不是說了嗎?百官們現下都聚往將軍府去了。
容四郎一確定不會被斬首后就安心地睡著了。
遲遲沒有睡意的衛齊嵐拿出收在懷中的詔令,注視著寫在那黃絹上如飛鳳般的黑色墨跡……奇怪,這字……真的好眼熟。
是錯覺嗎?